次大陆餐厅的老板是印度华侨,回国创业已经许多年了,但据说至今仍旧是印度国籍。中印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极端的民族主义者曾经打砸过这家餐厅,其中就包括日报的一些人。这家餐厅就在民族东路上,距离报社不过一两千米的距离,报社的职工经常三五成群地去那里聚会。一来是因为那边的菜口味上佳,二来是因为餐厅里每天都有印度舞表演,就像是把宝莱坞电影当中的场景搬到了现实里面。不过看几次就不那么新鲜了,所以李义山安排所有人坐在了雅间当中。
公共交通在这个时间就像是要瘫痪了一样。经过了一路的推搡和摩擦,刘去华来到了餐厅,彼时其他人都已经等候在房中。这不奇怪。结婚多年的卢鄯开着一辆合资品牌的轿车,是他媳妇的陪嫁,好几年了,保养得很用心,看起来就像是新买的;李氏兄弟因为都还单身,所以家长只给买了一辆车,是一辆进口的越野车,排量大,吨位也大,耗油量惊人;卢泾的座驾像他的衣着一样浮夸,是一辆跑车,虽然价格昂贵,但极不实用,底盘被他磕过几次,如今驾乘体验已大不如前;赵皙开的是一辆国产车,外观内饰都很低调,不惹人注意,和他这个人算是绝配;李义山没有车,但因为抱着一条粗壮的大腿,自然也不会沦落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份上;令子直开的是一辆进口轿车,外观稳重,内饰豪华,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他的个性。因为要喝酒,在李义山的坚持下,所有人都把车停在了单位院里,步行来到了餐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就等主角到场便可以开席了。在家的时候刘去华用一点时间自省了上午在单位的表现,觉得在人事科和社长办公室的谈吐还算可圈可点,而在编辑部的举止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再三告诫自己,一定要管控好情绪,不要受到它的支配,三原则必须遵从。所以,当其他人提出他因姗姗来迟而须先行罚酒三杯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更没有反目。
还是上午没有露面的令子直为他挡了这三杯酒。“刘哥是客人,对待客人要有礼貌。”然后,他把目光转移到刘去华身上。“刘哥,好久不见。”
刘去华和令子直握了握手,说道:“令主任,好久不见。当年我走的时候你还是记者,如今已经成为主任了,真是可喜可贺。”
“全靠弟兄们支持,才有我的今天。”令子直油腔滑调的,听起来就不像是真心话。对此刘去华心里有数。他很清楚,令子直有今天靠的是他老子,而不是这些和他貌合神离的所谓弟兄。这个人纨绔得要命,虽然好些年不见,但看得出来和从前相比也并没有什么改观,依然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眼珠转得滴溜溜的,满嘴假话。
“还是自己作主。要是自己不作主,谁支持也没用。”刘去华希望他的马屁能拍响,谁知卢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是不说卢哥呢?”卢泾和卢鄯是亲戚,他相信不管他怎么讽刺挖苦戏谑,卢鄯都不会跟他翻脸。果然,这话让包括卢鄯在内的所有人都笑了。在这个集体里面卢鄯岁数最大,按理说,至今还从事外勤工作是不太正常的。卢鄯本人也并非不要求进步,怎奈后台不硬,自己也不硬,遂至今仍旧混迹于这些后生晚辈当中,没有丝毫起色。
笑过之后,刘去华赶紧为自己辩解:“当然不是啦,我怎么可能说卢哥,卢哥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他话里的破绽让卢泾为之一振:“卢哥是好人,我们都不是好人,那你就是说我们呢呗?”
此话一出,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刘去华想和令子直交谈,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和卢泾纠缠,便笑着说:“我说不过你,你这张嘴太厉害。”
这句评语果然奏效,卢泾志得意满地安静了下来,不言语了。李义山拿起菜谱递给了令子直,令子直又交到刘去华手上,说道:“刘哥点吧,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点菜是刘去华最不愿面对的事情——他没怎么来过这家餐厅。准确地说,他没怎么来过任何一家餐厅。他本人是工薪阶层,他的父母也是工薪阶层,出外用餐并不是他们一家经常做的事。在他的记忆当中,即使是他的生日,他们一家似乎也从未在餐厅庆祝过一次。他根本不知道点菜有哪些名堂和讲究,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外国餐厅?可是,他的“让他们刮目相看”的计划到现在为止进展得很顺利,要是在这件事情上出了意外,他精心打造的人设就存在轰然崩塌的危险。他不能推辞,因为那样会暴露自己的胆怯,他必须咬牙坚持。可是,这些稀奇古怪名字的所指到底是什么啊,什么叫“马哈拉施特拉之吻”啊,“泰米尔纳德库林吉”又是什么鬼?看着那薄薄的两页纸,刘去华冷汗都下来了。好在这些叽哩哇啦不明所以的名字上方还写着几个大标题,告诉食客哪些是主食、哪些是配菜、哪些是酒水饮料。这些理解起来没有困难的文字组合就像是拯救了溺水的刘去华的稻草,他振作精神,煞有介事地跟服务员说要这个要那个,若是有机可乘便顺势说两句不会导致露马脚的闲话,显得像是那么回事。服务员也好心告诉他这个是甜的、那个量很大之类值得注意的事项。在双方的通力配合之下,终于完成了这项任务。虽然谈不上完美,但好在没有露馅,刘去华已经心满意足了。
点完菜,服务员出去了,贴心地为这帮人关上了门。心有余悸的刘去华急需用一个无关的话题掩盖自己的窘迫。可是说什么呢?能在纸上写下千言万语的作家,此刻却词穷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活跃着的意识只剩下“不知道他们看穿了没有”这一个。不管了,随便说点什么也比现在这样强。
“令主任,”刘去华故作镇定地说,“咱们……现在的工作强度……怎么样?”
令子直微微一笑,说道:“刘哥,不用叫我主任,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工作强度,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那个……平时加班吗?”
“不会呀,基本上不会,都是按时下班。”
“哦,那太好了。你不知道,印刷厂那边,三天两头加班,弄得人烦死了。”
“你放心,咱们这边不会。”停顿了一下,令子直端起酒杯说:“刘哥,欢迎你回来。过去几年你受苦了,弟兄们都很想你,有的时候还会提起你。以前发生的都不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咱们都往前看。如今你得了工部文学奖,成了大文豪,反而还要受我这个小人物的指挥,说起来挺荒唐的。”
听他这样说,刘去华立刻就想表决心,但被令子直制止了,他还有话要说。“我也知道,不管从哪方面说,我都不是这个职位的最佳人选。论资排辈,卢哥比我辈分高;论成绩,你比我高;论个人能力,在座的都不差。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原意让贤。”
不等刘去华吱声,其他人纷纷表示,主任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们对你充分信任完全支持,从来也没想过取代你,更没想过跟你作对。令子直笑了笑,示意他们听他把话说完。“但是,同时也得看到,在组织动员这方面,我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我也没必要避讳。我爸呢,那不用说,在咱们单位有口皆碑,谁也说不出个二来。我从小就在这个单位院里玩,是那些叔叔大爷们看着我长大的。所以,论感情,没人比我跟他们更好。因为有感情,所以咱们什么事都好办。不管哪个科室、哪个领导,只要我出面,没有协调不下来的。咱们部门这些人能过得这么舒坦,还不是从我上台以后才做到的?你问问他们,是不是这样,以前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举着酒杯,虽然不重,但用不了多久,胳膊就会感到酸麻。开始的时候刘去华还认真听着,自从意识到他是在自吹自擂,刘去华的注意力就没办法集中了。从眼神呆滞的情形来看,其他人也大同小异。只有李义山还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丝不苟地听着,就像聆听暮鼓晨钟似的。刘去华偷偷瞅了他一眼,心里便立即产生了瞧他不起的念头。虽说四年前他就这样,但那个时候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没羞没臊,好歹还避讳着外人。现在可好,一点廉耻也没有了,看令子直的眼神就跟看他爹似的,满满的都是爱。忘了忘了,他没爹,善哉善哉。
“总之,我想说的是,咱们这个团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又加上工部文学奖得主刘哥的鼎力支持,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梦之队了。不光是在单位,就是放眼全市的媒体行业,咱们也是首屈一指的。希望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支持我的工作,让咱们日报的报道水平迈上新的台阶。”说着,令子直举起了酒杯。所有人就像是被战前动员鼓舞了的战士,纷纷喝彩呼哨,嘴里呼喊着动心夺魄的口号。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那一刻,只有这个声音是完全真实而没有保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