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这样的事,李损之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去找谁——他求告无门。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令他自己都觉得新奇。他觉得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在这小小的城中,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为难,有大把的社会关系可以动用,有大把的“朋友”可资利用,有大把的人脉可供调遣。那些在某一领域很有建树的人,在他李损之面前,常常也不由得低三下四,目的无非是巴结他这个在喉舌部门拥有很大权力的人物。那些人像他一样,对上级俯首帖耳,对下级颐指气使,可是见了他却都和和气气的。他于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无论走到哪被人抬举都是应该的。可是现在,他应承下了牛思黯布置的差事,一件他不知该从哪下手的差事,因而犯了难。
有一个教条流传甚广,其内容通常被表述为“失败乃成功之母”。至少在喝酒这件事上,李损之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有些人喝了一辈子酒,越喝越不行,表现每况愈下,原因在于酒精严重损害了肝功能;另外一些人则正相反,年龄愈大实力愈强,就跟做学问似的,老而弥坚,李损之就属于第二种人。酒桌不是他俯首称臣的地方,那里永远是他的主场,他在主场保持着不败战绩。可是,昨天喝的那酒可真不怎么地,他整整头疼了一宿,至今还感到难过。再加上单位里这些令人厌烦的事情的加持,他心绪十分的不爽利。就不能让他顺顺利利地退休吗,他想,这些破事一天到晚层出不穷,简直要把人烦死。若是每月能给他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他愿意立即把岗位让出来,谁乐意干谁干,反正他是干得够够的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后,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写字台后面那张椅子他是不想再坐了。皮革的不说,面积还那么小,稍微停留一会儿就热得人难受。他大把地出汗,虽然房间里并不热,但他还是口干舌燥,领口也勒得发疼。他大口地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无论如何,牛思黯的话是必须当回事的,他的命令也是必须执行的。既然自己没有思路,不如问问可靠的参谋。他于是拨通了电话,嘱咐了几句,便挂断了。不一会儿,苏巢推开了房门,唯唯诺诺地踱了进来。他总是这么一副样子,在上级面前,哪怕上级是自己的岳父,也一定要表现出他的畏葸,而决不能表现得倨傲。他相信一切长辈——他把所有关系都简单化为与长辈的关系和与晚辈的关系,他觉得这切中了人情社会的要害——都喜欢那种彬彬有礼的后生,而不可能喜欢那种时刻扬言“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狂生。在这种人生哲学的指引下,苏巢满脸堆笑地走到李损之跟前,叫了一声爸,便垂手肃立,不再言语了。
李损之头疼欲裂,加之呼吸也不顺畅,根本没意识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在场。苏巢这一声呼唤好比闷雷一样将他惊吓,致使虎躯为之一颤。他恼恶地垂下自己的双手,瞅了对方一眼,无精打采地教他坐下。
“有这么一件事。”李损之心不在焉地把牛思黯交代的事情跟他转述了一遍。他也不知道自己讲清楚了没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快要死了一样。可恨的是女婿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苦楚,又或者是假装没有察觉到,只是全神贯注地听他训话,既不插嘴,也不问询,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这事不难办。”苏巢胸有成竹地说。他很忌讳把话说死,跟晚辈如此,跟长辈更如此。但是又不能表现出畏难的情绪,使自己看上去没有办事能力,或让对方觉得自己有意推脱。事情是要办的,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漂亮。他虽然对这些邪门歪道的事情不算谙熟,但若想找个道上的人把此事或任何其他投机取巧的事办了,倒也没什么难度,凡事都有第一次。可是,雇水军是要花钱的,这笔费用怎么出?是走公款的账,还是私人名义支付?这些事项李损之都没有说。事情一旦牵扯到钱,就无端滋生出许多的麻烦来。翁婿之间谈钱,总是感觉隔着一层障碍。罢了,先把事情办了再说,兴许到时候这老酒鬼能清醒一点。
苏巢于是说了说自己的思路。事情要怎么办他是晓得的,但事情为什么要这么办他是不晓得的。就好比,世界是什么样的人类是知道的,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人类是不知道的。从现场的情况来看,问那些自己不该问的着实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从老酒鬼的状况来看,让他清楚明白地说些什么实属强人所难。不喝酒的时候尚且唇齿不清,更何况喝了酒。他实在不想和他单独相处,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厨余垃圾的味道令他的演技打了折扣,就快演不下去了。他于是尽量拣重要的说,希望能早点脱身。
李损之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地响,就像是一台机器被人打开了开关一样,他完全听不清那声音,也发自内心地希望有人能把那开关闭了。在嗓子痒的那一刻,他回想起自己上一次呕吐的情形。已经搞不清那是多少年以前了,那种滋味已经完全模糊了,唯独妻子的唠叨仿佛言犹在耳。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和当前这架机器发出的噪音差不多,都是那种要命的尖厉。他头一次觉得苏巢这个孩子实在是太麻烦了,这些事情你自己作主就行了,用不着早请示晚汇报,跟个娘们似的。这孩子长得就流里流气的,现在这些年轻人——比如他的女儿——还偏偏就喜欢这样的,真搞不懂她们是怎么想的。他想打断他,教他别说了,可是又张不开嘴,因为那个动作很有可能会使自己胃里的东西顺着食道喷薄而出。他于是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闭着眼睛,一言也不发,强自压抑着那种难受的感觉。
苏巢讲完了,李损之没表示,动作表情和刚才他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也并不言语。苏巢看出他难过得厉害,因而又不敢再发问,便只好沉默地坐着。屋里一时陷入了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流浪汉的味道。这沉默持续了一分钟,那是极其煎熬的一分钟,苏巢实在忍不住了,便说爸你先歇着,要是您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李损之还是没有反应。苏巢觉得没趣,便走了。他也不敢耽搁,赶紧给道上的朋友打电话,询问这种事情具体怎么个操作法。靠这个为生的朋友便给了他几个选项,根据不同的参与人数分成不同的几个价位,从几百到几万不等,选择哪一档完全视消费者的需要而定。
苏巢和这些道上的朋友认识很久了,虽然雇水军是头一次,但打其他方面的交道却已经很多回了。这些人神通广大,从删帖到解救人质什么都干,只要给钱。但这些人也神秘得很,来历是个谜,没人知道。
“那你说,在你看来,我这种买卖应该买哪个档次的服务?”苏巢问道。
“你是要把那个帖子打捞上岸,是这个意思吧?”对方说道。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比较费事,牵扯到的人也多,一般的小打小闹干不了。这个事你找我就对了,不是我吹,这件事放眼全城,就我能给你摆平。”
人家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第一这件事难度大,花费自然多;第二,这件事除了他别人干不了,仅此一家,价钱低了不干。
苏巢笑道:“知道您老本事大,没跟别人联系,直接跟您咨询来着。您出个价,若是在我职权范围内,保证不跟您还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骂娘。什么除了你别人都摆不平,纯属胡扯。干这个讨生活的多了,你资历老不假,能耐是不是真的神乎其技就另当别论了。这次你跟我狮子大开口,下次就别想从我这找活干。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说道:“五万吧,再低就没法干了。”
还行,苏巢想,还不至于离谱得厉害。虽然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说:“天哪,太贵了,便宜点吧,都是自家人。”
电话那边不乐意了:“没法便宜了。自家人不假,但你不能让我亏本给你卖命吧?五万一点也不贵,你打听去,要是有谁能以低于这个报价的价钱把这个事给你办得妥妥帖帖,我跟你姓。”
苏巢赶紧打哈哈:“哎呀,发什么毒誓呀,我又没说不行。我也不跟你讲了,五万就五万,你把事给我办好就行了,钱多钱少是次要的。”苏巢对市井俚语的了解有限,又想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社会人,便讲些半生不熟的套话给人家听,同时还有点沾沾自喜。他觉得,跟黑道人物打交道,就得说他们的行话才能不让对方把自己看扁了。但实际上,他这位道上的朋友距离真正的黑道人物还差得远,充其量就是个不入流的马仔。听到那种虚张声势的黑话,此人反倒不自在得厉害——这无异于提醒他真实的身份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而对方似乎对此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