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直倚在破庙左侧一尊神像的脚边,估摸着是刚补上去的油彩,柳直一抬头,便看见一张血盆大口。比之梦里安王的森森笑容,柳直只觉得是个消热降暑的好法子,一想起,便身心透凉。
她一把火将宅子烧了,为此在梅氏的灵前絮叨了半宿才下的决心,收拾的也是梅氏和玉枝的两件刺绣针脚细密的小衣,那是她们娘两互为彼此做的生辰心意,柳直揣着从胡仙咏和青杏身上扒来的碎银珠翠,驾着胡仙咏雇来的马车任这马儿上官道往南,逆着都城的方向直到这破庙落脚。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风水,筑有庙堂,却简陋寒酸,泥塑的神武大帝缺胳膊少腿很不威严,脸上红白分明的油彩看着很是滑稽。燃着油灯,摆着几枚皱巴巴的果子,座下有个意思意思的功德香,柳直亲眼看着两个乞丐为了里面零星的铜板打破了脑袋。
“哎。”柳直叹气,她将那两件小衣埋在了神武庙的旁边的密林里,以新女柳枝的身份给梅氏和玉枝立了个“一枝梅”的衣冠冢,本觉得是一次新生,可庙里气味逼人,新涂的油彩和着几个乞丐长年累月的汗馊,让柳枝叹气都要屏息。
柳枝作为一个模样干净还有马车的歇脚客很让人侧目,一身粗布麻衣,一截柳枝钏了个童子发团,就是脖子上的伤口醒目,看着像个狠人。
狠人柳枝睡在这破庙最佳位置,天天闻着神武大帝的油彩脚味儿醒来,只用不用张嘴的“嗯”“唔”“哼”待人接物,愈发显得像个人物,在破庙呆了两天,除了新来的乞丐会初初热络,贴了冷屁股之后对柳枝都有些敬而远之:敬的是柳枝睁眼就会看到一两枚堪称新鲜的果子,远的是这破庙又小又挤柳枝这地儿抻直了躺下去还能连滚三圈。
柳枝不是故作神秘,秦仲给的那一剑是奔着取她性命来的,若不是高手出招收招自如,外加那御用神药金光渡身,柳枝当时便交代了。
青杏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枝头凤凰脚下泥。这张脸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对于这个幼小的躯体来说,更是灾难。
柳枝阖眼想着自己有些暗淡的处境,却被一阵闹哄哄的声响揉开了眼。
“后山晕倒了一个和尚……”
“来人搭把手——”
“是不是中了暑热?!”
“先抬进来……”
……
柳枝睁眼便是眼前这副奇景: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抬着一个胖和尚踟蹰的看着自己,抬着左右脚的两个小乞丐看着比自己还年幼,势单力薄摇摇晃晃,见柳枝黑着脸不吭声,抬左脚的大眼睛乞儿快哭了。
“哥哥……”
柳枝转了转眼珠,确定那大眼睛是在喊自己,软软嫩嫩的童音,同住一庙两天,竟没发现这小乞儿是个女孩儿。
“放下吧!”柳枝都不用压嗓,两天没开口说话,一张嘴嘶哑得辨不出雌雄。
四个乞丐同舒一口气,抬右脚的小乞丐戒备的看了柳枝一眼,拉着大眼睛和其他人默契的蹲另一边去了。
柳枝有些无语,莫不是玉枝的高门贵女气质难掩,她沦落尘泥这些乞丐不由自主地将她当成头头。
狠角色乞丐头子柳枝对自己的这个设定有些满意,难得舒展了一下眉头,只是眼睛落到老和尚的胖脸上,惆怅更深了。
她探了探和尚鼻息尚存还很强劲,便毫不客气的在他人中狠狠一掐,若不是白须遮掩,和尚鼻下的那团青紫一定显眼又滑稽。
“咳咳咳——”胖和尚咳得白眼翻飞,手指好一阵哆嗦才抚上心口给自己顺了顺气,瞠着眼道:“你这小儿好大的气力,要掐死老夫不成?!”
柳枝觉得新鲜,笑着回嘴道:“你这和尚好大的气性!假的不成?”
“牙尖齿利!”胖和尚一记眼刀,抬手搓了搓疼得发木的人中,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别动了,老头儿,你这是跳崖未遂?”柳枝觉得有道殷切的目光从右边的乞丐堆里扫过来,她一回头,那个大眼乞丐妹便怯怯的讨好一笑。
“我和猴子哥去后山取水发现爷爷的,哥哥……”
乞丐妹嘴甜,一句话说得好几个人通体舒畅,柳枝‘哥哥’难得展颜,鼓励一笑。
乞丐妹脏兮兮的小脸一红,旁边一直戒备柳枝的小乞丐似乎更恼火了,低声责备道:“你干嘛一直叫他哥哥?!人家可不愿意搭理你!”
柳枝‘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从枕着的布包里摸出了一打瓶瓶罐罐,还是从那禽兽游医的药箱里搜摸出来的。
“我可不懂药理,念经的老和尚会识字吧?你看看这些东西可用得?”
胖和尚闻言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识字?!早十年谁人不识他张子游?!即便是做了游僧,自己圆一的法号也……罢罢罢!和这黄口小儿争不着!圆一和尚抖了抖胡须,认认真真的开始分检那些药瓶。
只是那瓶瓶罐罐上的右归丸、缩泉丸,贞武液和金匮肾气丸大大刺激了圆一和尚的修为,默念二十遍清心咒也阻止不了他越来越紫涨的脸色。若不是体态和伤病,他几乎要暴跳而起。
“你这黄口小儿!竟如此!竟如此!”
他又是好一阵呛咳,柳枝肉眼得见一个人活活气死的模样。
未免背上一条人命,还是一个出家人。柳枝死而复生,对参禅修佛的人多了些敬畏之心,她赶紧给圆一递上清水,又殷勤撸背顺毛,怕他一把年纪厥过去。
“我这也是捡来的药箱,还不知道这药有什么用处,既用不上,我这还有——”柳枝看和尚着实气得不轻,又思忖了一下那游医的人品,再猜不出来便枉她两世为人。她自己伤没好全,那薛景亭给的药也是紧着脖子抹抹,此时大大方方的递给那胖和尚,柳枝觉得脖子上的伤口更疼了。
圆一气得肺疼,看着柳枝从里兜里面慢吞吞的掏出一个考究的瓷瓶来,便知这小东西藏着宝贝呢。
他没好气的接过去,揭开瓶塞嗅了嗅,脸色由难看变成了古怪:“这东西你又打哪儿来的?”
“呶,拿命换来的!”柳枝指了指脖子,有气无力的掀掀眼皮:“反正是好东西,你省着点儿……”
柳枝说的是不清不楚的大实话,圆一这才看见她颈上有伤,心里更觉得蹊跷:“你还会功夫?!”
他这声音不大,庙里的人却都竖起了耳朵,柳枝有些纳闷这话又从何说起,却见众人看她那牛逼轰轰五体投地的眼神,她又一阵暗爽,清了清嗓子:“马马虎虎吧——”
“啧,你这小儿,竟还有些本事!”圆一眯了眯眼,想着这么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能从那人手中拿到这药,心情莫名大好:“能打败他的人可不多,你这马马虎虎说得过谦了~”
圆一哼着小曲儿,乐呵呵的给自己上药,仿佛腰不酸了,腿不痛了,肺管子也舒畅了。
柳枝看着他愉快的大面积涂抹,那点骗来的愉悦顿时无形:“喂!你这胖老头!这么抹是打算让我葬在这破庙里头吗?!一点破皮能不能把它交给时间?”
“再去向他拿啊——”圆一呵呵一笑,嘴上不饶,手却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
柳枝看着胖和尚嘴一开一合像条在欢快吐泡的胖头鱼,心火渐起:“你都知道他是谁了,觉得我还有命回?!”这个胖老头,在拿到药开始大变脸便发现端倪了吧?这几天的噩梦缠着她一点都不得轻松,无人言说的孤独不安和铺天盖地的生存压力,让柳枝湿了眼眶,这一下,泪便收不住了。
“咦,你这……丫头怎么还哭上了?!”圆一压着嗓子,轻轻的说。
摔!他还早就看出自己的身份了,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圆一人活一世,毒舌了一辈子,还没安慰过人,自柳枝和他拌嘴开始,他便发现了她的女儿身,只是人家刻意隐藏了身份,又是一个小丫头,在这世道上飘,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戳破。
“男儿有泪不轻弹,圆一法师刚刚只是逗你玩!”
柳枝怔怔的看着他,心里虽然感激他看破不说破,嘴上却回了一句:“您有病吧!”
“是呀,我这浑身疼呢~”圆一呵呵笑,将瓷瓶塞好小心的放在了柳枝的手中,找了舒服的地方躺下:“都能在薛景亭这嗜杀的驴脑子手上保住小命了,哪还有事值得哭,你这丫头,本事大着哩——”
旁人只看着这一老一小一会儿暴躁一会儿乐呵,一会笑一会儿哭,只觉得高僧和高手过招,实在是精彩纷呈!刚刚一直戒备柳枝的瘦乞丐第一个上前讨好:“那个……大哥,您会功夫?!”
“所以?!”柳枝弹了弹袖管,“话说,你多大了啊?!”
“马上就十一了大哥!”少年一直抓耳挠腮,柳枝心笑难怪那大眼睛叫他猴子哥呢。“我能跟你学功夫吗?”
“不能!”柳枝想:谁来教我,保住狗头!
“我,我可以劈柴摘果,抓鱼摸虾,孝敬老大!”少年挠头挠得愈发凶了。
大眼睛期期艾艾的走过来:“哥哥……猴子哥真的很厉害的,我,我都没饿过肚子——”
“师门有命,概不外传,爱莫能助——”柳枝摊了摊手,这么厉害的小跟班,很想拥有啊,她眯眼一笑,拿出说话本的功力:“不过,跟着我不是不可以,我师父在外游历,待碰上了他老人家,我给你说项。”
胖和尚轻嗤一声,转过身去打起了鼾。
柳枝有些脸红:又被这老狐狸看穿了吧?!
有些心虚的接受了两兄妹的顶礼膜拜,柳枝准备去打扰一下胖和尚的清修:“那个,大师,我能不能跟你打听点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