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殿候朝的文武百官没等来上朝的皇上,等来了福寿公公一句:皇上抱恙,休朝两日。
大家都知道两个皇子吐血惊厥危在旦夕的事情,先前世家还对王家这么无缘无故就被安王打进泥里颇有微词,一些世家家主还准备联手弹劾一番。现在都主动和王家斩断关系,有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为了自保也是削骨割肉了一番,却都毫无怨言速斩速决。
毕竟现在的形势,可是王家都敢给皇嗣下毒了,造反的嫌疑,王家有金口玉言的国柱恩赦,他们可是只有木头椽子。
这个误会是慈明宫人一番折腾的最好报答:比起扳倒一个权臣,一个家主,斩其筋脉才是最好的结果。人多好办事,人多好坏事,载舟覆舟,都是他们一念之间。
为大齐掌舵的三个舵手,此时还在慈明宫表演‘看谁先说话’。
船长建业帝自觉心已老,兢兢业业十五载,现在想罢工。身体倒是无恙,只是一颗沉寂平顺的心受不得刺激,也没有成大业不拘小节的豪情,他这十五年做了个无事缠身的清闲皇帝,不过是烦心和琐碎都给了别人。白皇后性子恬淡温和,最后却身心折磨郁郁而终;张子游辞官出家,李徽也是残灯一盏,说离开就离开,两个儿子明明是同心同德的双生子,却因为生在他这样的帝王家,反而互相猜忌越来越远。
“没什么事,儿臣回府了。”薛景庭起身吐一口浊气,平日最不屑开腔的人,此时为了尽快摆脱这个窒息宫殿只想早早告辞。
“景庭,坐下,父皇有话说。”建业帝还是那一身素青色的夏衫,不眠不休两日,整个人更显颓靡,他眼睛血丝密布,声音也暗哑晦涩:“你现在已经痊愈,不要再拿自己折腾,往后,好好辅佐你皇兄——”
“父皇!?!”太子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怎么听都跟交代后事一般“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
“景平,你是兄长,更是太子,很快,你就会是大齐的国君,你皇爷爷雷霆手段,大齐即使异族觊觎,世家盘结,却也无生事端,父亲无为,掩目遮耳,纵得大齐表面祥和,其实早就暗潮汹涌。”建业帝抚了抚手中的黑漆盒子,郑重的交到了太子手上:“建业建业,却一事无成。自来能者居之,父亲退位让贤,你会做得更好……”
太子打开那黑漆盒子,是卧龙玉玺和东西南北四边虎符。
薛景庭低笑一声,目露讥讽。
“父皇和皇兄倒真是一对亲父子,父皇想摆脱这烂摊子,自信父债子能偿,皇兄给王衢下药,自信我能偏帮,五年前便没有什么兄弟同心父子深情,今日这是唱的哪出?!”
“你是薛家子孙,你会顾全大局,你是我弟弟,我相信你。”王衢醒来能色胆包天,还是太子殿下亲自关照的结果。
薛景庭在庭审王衢的那一天,便发现了不寻常:王雍没有那么蠢,在刑狱司还纵子铺张。而王衢那一身泛着异香的酒气,根本让他神志不清:只要是个好模样的往他跟前一杵,他就会发情……
“可你是五星连珠的明君,我是血月祸世的灾星,明君自有‘执大象天下往’的光芒气度,又何须一颗灾星辅佐?!”薛景庭拱了拱手:“告辞——”
“景庭!”太子合上大齐的权力塔,追过来迫着兄弟对视:“我从未想过害你,五年前和今日一样,我是装晕,可我只是想救你——”
“我要谢谢皇兄替我一番筹谋?”薛景庭蓦然卡住太子的脖子眼眶裂红:“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怕死?随母后一起走,又何妨?!你多此一举,害母后剜心救子,不过是想让我感激你,拿着这颗祸世灾星做你的一把刀罢了!”
“景庭住手!”建业帝上前欲拉开安王,却发现自己竟撼动不了单薄的幼子半分,只得急喝道:“金吾卫何在?!”
“恃宠而骄者,不知疼惜!对关心则乱的母后下手,我这辈子也无法原谅你——”不被宠爱疼惜的自己,是何等眷恋那两年的偏爱,哪怕是带着毒,也欢喜受着,若是当初和母后一起走,便不会那么清晰的知道:他们最在乎的,最紧张的,还是薛景平。
自己的生与死,要紧着自己的这个兄长,多可笑!
“母亲沉疴不治,是希望你活下去的……”太子暗道自己果然是聪明过头,为何要拿五年前的事做恩。
“够了薛景平!不想以后我和你不死不休,闭嘴吧!”薛景庭挣开虚虚拧着自己不敢发力的金吾卫,愤恨的看了建业帝一眼:“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由心而发,可你们是没有心的,母后爱你敬你为你付出所有,你一个男人在当缩头乌龟,母后疼你宠你为你着想,你在计划着死前还能在她身上捞点什么好处,果然是亲父子!物尽其用,妻子和母亲在你们眼里又算什么?薛景平,别再招惹我,王家倒了,你可以轻轻松松的善后,做一个真正的明君,别让母后闭不了眼!”
安王拍门而去,建业帝还有些怔忪。
“五年前,你也是装的?!”
“是,”太子整了整衣冠,苦涩道:“那时我是真心想救他,却不知要母亲心头血来换,我们一张脸,心通有无,那时我才十岁,看着他生命一点一点的耗尽很害怕,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在死去,我以为总有办法的,李阁主,张太医天纵之才,我以为,总有办法的……”声音一点点的弱下去,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呜咽。
“明日去皇陵拜拜你的母后,后日我会出禅位诏书,你母亲善良周全,总是替别人着想,才心郁难消,你别过分苛责,别走她的老路。”建业帝看着薛景庭孤绝远去的背影,像是终于失去了他一般心疼道:“你和景庭,终会怨散携手,你要用心等,等他回头——”
“父亲春秋正盛,何必?!”
“景庭说得没错,我是没有心的,混淆是非,不辨善恶,无法做一个明君。”建业帝拍拍太子的肩:“你不同,你聪明正直,理性克制,眼观大局,会是一个好皇帝——”
……
秦仲候在宫外,远远看着重获新生的安王,他咧着一张收不回来的大嘴,喜滋滋的迎了上去。
可还没近身便被活阎王的一身火药味给嗞醒,秦仲的大嘴终于安分下来了。
“主子……”
“我想杀人!”
秦仲:“……”
大难不死难道流行这样的庆祝方式?!
“你那个表侄女儿呢?!”薛景亭还在摩挲他有些发痒的断指切口,因他断指的时候太小,小指根处长成了一个滑稽的扁口。
“表……表侄女儿……?!”秦仲脸和身体都拧成了一个问号。
“晕倒了一次,有的人好像觉得本王的威名也塌了,得去立威啊~”薛景亭眯了眯眼,只是自己都没发现,刚刚从慈明宫出来的暴虐一点点的平息,满心只剩去逗弄猎物的乐趣。
秦仲终于恍然,哭笑不得道:“……柳府二小姐?”说什么表侄女儿?!
“她怎么会进宫?!”薛景亭觉得有些打脸,自己自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让她怕得飞天遁地,结果这丫头像没事儿人一样,还敢堂而皇之的进宫。
“好像是张相带进来的侍从,依稀听说是张相的徒弟……”秦仲偷瞄了两眼主子的脸色,硬着头皮道:“王爷,她是张相带来的,小的不好拿她……”
“张子游?!听说变成胖和尚了?!”昏迷期间其实神识清明,他很难听不到一席人重复同样的话。
“啊,那个,是……”秦仲没等来雷霆之怒,倒是看见了一幅似笑非笑的面孔。
“既答应待她及笈,现在拿她总没有道理,走吧,这两日可是打听好了他们的住处?咱们去会一会老友……”薛景亭从秦仲手上接过马缰,翻身上马等着秦仲带路。
秦仲看着高高的日头,也没发现今天太阳打哪儿出来的:王爷刚刚说什么?!讲道理?!
大为惊诧的秦状元一路上频频打量开始讲道理的安王殿下,结果非常没有道理的吃了一鞭:“看什么看?!”
多看两眼都能挨打,这算什么讲道理?!秦仲捂着火辣辣的左肩,感叹太阳还是那个太阳,王爷还是那个王爷!
“到了!”
大齐宫殿造于阳安城中心,或者说阳安城是围绕着大齐宫城所建,城中建筑不可高于宮墙青瓦檐的基线,所以普通的民宅大多低矮不过十余尺,豪门奢贵也只爱宅居广阔,院子多个几进几跨而已。阳安是出名的东贵西富南穷北乱,京都的道路自然宽阔,只是跨进北大街入眼便是乱糟糟的一团,摊贩,推车,服装迥异的各族人摩肩接踵。再往巷子里走,道路逼仄了许多不说,冷不丁还会被民居里忙活的主妇泼一盆水。
秦仲乐呵呵的将马拴在院子外的马钉上,崭新的铜色,‘表侄女儿’虽居陋巷,这处院子外却是干净又静逸,大门侧放着上马登,泥巴院墙插着一圈菱形相错的竹片,顶部削着慎人的尖。
干净又符合美学,还有一丢丢的防御功能,被安王“表侄女儿”洗脑的秦仲莫名有点与有荣焉。
薛景庭看着那些密密的竹尖,又看见门上端雅方正的‘既安居’,嗤笑出声。
秦仲被自家主子眼神支着去拍门,一个蹿精猴一样的少年开了门,嘴里还嚼着一股甜香的黏黏的东西,含糊不清道:“找谁?!”
“找我表侄女儿——”神他妈的表侄女儿,秦仲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该掉头就走。
“咦?是你?!”农青扫了扫牙,把黏在后槽牙上的糖块咽下去才跟上上下乱飞的手部动作道:“安王府的那个——管事?!”
薛景庭有些不耐,他撇开口沫横飞的瘦猴子,看着退缩的秦仲道:“舅舅可以直接进去了?!”
“诶?你是谁舅舅?!这是……”农青看着来者不善穿锦着缎,咋咋呼呼地先蹿了回去,顺便砸上了门。
大门扇叶灵活轻巧,差点拍到了安王殿下的脸上。
秦仲吸了一口冷气。他听着那个瘦猴子在院子里想压低但又紧迫的声音:“师父,安王殿下来啦——”
正在指导蜜蜜搅着桂花糖的柳枝差点栽进了咕嘟冒泡的糖锅里,给自己裹上一层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