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对着阳光直眨眼,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们西晒的卧室,早晨不应该有这么强的光线才对。丹恩六个月前搬进来时,还加装了遮光纱,所以早上醒来室内通常是漆黑一片的。
我在哪里?我眯起眼,头砰咚咚地发疼,一定是因为喝了过量香槟宿醉的缘故。我坐起身环顾四周,等眼睛逐渐适应光线,房间变得清晰后,不禁困惑了起来。真的,这不是我们的公寓。窗帘是白色的薄纱,床是有着曲型床头板的柚木加大双人床,不是黑色磨光的特大型双人床,床单和被子是淡蓝色绒面的,而不是灰色滑面的。奇怪的是,这房间感觉很熟悉,但我想不出为什么。
丹恩昨晚将我带到某个朋友的公寓里睡了吗?我努力回想,但我最后的记忆只有他将我带离餐厅,然后我在他怀里睡着了。
“丹恩?”我试探地叫唤。
我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某人轻柔的口哨声。又来了,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只让我感觉更烦乱。丹恩从来不吹口哨的,事实上,在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就告诉我,他认为不会吹口哨是他人生的一大缺憾,那也是第一次他把我逗笑。
“宝贝?”我更不确定地再喊了一声。
这时,吹着口哨的人走进卧室,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因为站在那里的不是丹恩。
是帕特里克。
我的丈夫,帕特里克。
十二年前过世的帕特里克。
“早。”他微笑着说,甜美熟悉的低沉嗓音像是一记重拳击中我胸口。我曾经那么确定,这辈子再也听不到这声音了,这不可能。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发现他的样子和以前有点不同。他太阳穴附近的头发变得稍微稀薄,鱼尾纹变深,身形也比以前壮实,完全是我想象中他要是还活着和我一起变老可能会有的样子。不过,他的绿眼睛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明亮和温暖,好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呼吸。
“发生什么事了?”我终于喃喃地说,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时我注意到房间里蒙着一层薄雾,像是阳光以某种角度照射到空气中的扬尘所产生的柔化效果。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让我联想到仙子的魔法和美梦成真。我怀疑现在是不是就有某种神奇而不真实的事正在发生。
当我凝视着帕特里克,奇怪的事发生了,我的迷惑感开始消失。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就是知道,有一台轻巧型的戴森吸尘器随意地靠在墙角;我知道床头柜上有一本励志名言日历;我还知道书桌上的蓝色花瓶里插着一小束黄玫瑰。
惊诧中我这才明白,这是我们的旧公寓,是帕特里克过世时我们一起住的那间位于钱柏斯街的公寓。家具几乎都是新的,但格局我还认得,有我以前很爱的硬木地板,还有我曾经猛捶过的墙壁,我曾经边捶墙、边尖叫着问上帝为何带走我的丈夫,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凯蒂李?你还好吗?”帕特里克关切地问,打断了我困惑的思绪,将我带回现实。
我可以感觉到泪水从我脸颊上滚落,我努力想说些什么来回应他,但嘴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没有意义的音节。我有点怀疑这是在做梦,但时间越久我越相信这不是梦,毕竟,我从没做过如此栩栩如生、细节如此具体的梦。但问题来了,如果我不是在做梦,又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
帕特里克在我身边坐下。“亲爱的,你昨晚一定比我想象的辛苦多了。”他带着笑意说。
他伸手摩挲着我的手臂,我全身立刻感觉像是着火一样。他真实到让我忍不住讶异地抽开手,但立刻后悔不已,因为如果能让他的手抚摸我的皮肤,我愿意用世界上任何东西交换。
“怎么了,凯特?”他问,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活着!”我啜泣,好不容易哽咽地说出这几个字。他放在我脸上的手,是唯一可以稳住我的力量,我突然有种感觉,要是他现在再走开,我就会直接飘到敞开的窗边,跌回真实的世界。
“我当然还活着。”他一脸困惑。
我边吸鼻子,边试图解释。“可是你……你十二年前就死了。”这句话才刚说出口,整个房间突然变得模糊,我慌张地伸出手摸索他。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好远。“你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
“因为——”感觉到周围的世界越变越模糊,我住嘴了。突然间,我好奇是不是我的质疑让这个现实消失了。所谓摇动梦的基础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什么,我不计一切想留在这里越久越好,因此,我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急忙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你明明就在这里。”
房间瞬间变得清晰(帕特里克也变得清晰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好奇地环顾四周几秒,把一切都看进眼底。窗外是蓝到不可思议的天空,桌上的玫瑰是像照片一样鲜明的黄色,我们床头柜上的数位闹钟,钟面的数字炽热地闪耀,就好像有人将色彩调高了百分之五十,让一切变得更美丽。我将目光转回帕特里克,虽然在这个颜色过分饱和的房间里,他的人几乎像是在发光一样,但他看起来还是他,只不过他正皱着眉头。
“凯蒂李,你吓到我了。”他说。房间又开始闪烁不定,我吓得抓住他的手。
“对不起,”我急忙地说,“我想是因为我刚做了噩梦的关系。”
话才刚说出口,我发现自己心底强烈地希望这是真的,但如果这不是梦呢?如果过去十二年来发生的一切才是虚构的呢?
“你梦到我死了?”他的表情很担心,我感觉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帕特里克,那是我所能想象最糟糕的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你在这里。”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抽开手。“你今天早上真的怪怪的,我帮你去拿止痛药和咖啡,好吗?”他站起身并朝门口走了一步,我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猛地往前,慌张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拜托不要走!”我哭喊着。我害怕万一让他走出这个房间,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好,”他和缓地说,“那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我点头,觉得自己好蠢。他关切地看了我一眼后,扶我起床。我站起来的时候,感觉一阵晕眩,辨认不清楚方向。
帕特里克牵起我的手领着我走出卧室,我望向走廊的窗户外面,发现原本一直在那的残破殡仪馆已经换成了一小块绿地,上面有儿童攀爬方架、黄色的溜滑梯和一棵白杨树。“所有东西都变了。”我喃喃自语。
“凯特,”帕特里克说,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了?”
我转身面对他,他是那么靠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靠得更近些,感觉到他的身体贴着我,惊人的是我竟然还记得,我的身体和他手臂与胸膛之间是多么契合。我碰碰他的脸,他下巴上的胡楂摸起来好真实。“我……我不应该在这里的。”我说,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如何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走廊开始闪烁,远端处出现火花,我发现我又再次威胁到这个世界的结构。
“要不然你应该在哪里?”帕特里克凝视着我好一会儿,然后温柔地将我转过身,推着我走回卧室。“你知道吗,亲爱的?”他说,“或许我还是帮你拿普罗芬来比较好,你今天早上状况看来真的很糟,再回床上躺一会儿吧?”
我任由他将我带回卧室,因为他说的没错,我感觉晕眩,脚步不稳。“别离开我。”我低声说。
“我马上回来。”他边帮我把被子盖好边说,“我保证。”
“但你也曾答应过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在他走开后,我喃喃地说。一时之间,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努力想厘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熟悉?举例来说,我怎么会知道帕特里克要去拿的普罗芬是杜安里德药局的非专利品牌,就放在浴室洗手台旁的第二层架子上,而且瓶子里只剩下十二颗药丸?我又怎么会知道,贴在冰箱上的购物清单上就写了普罗芬,就写在牛奶、棉花糖、花生酱、冷冻洋葱和卫生纸底下,而且全都是我的笔迹?我怎么会晓得,如果我伸手去开帕特里克那一侧的床头灯,灯不会亮,因为灯泡昨晚爆掉了?我深吸一口气,为了确定我的想法,我伸手过去轻按一下台灯底座的开关,没有反应。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比之前更困惑了。
有种感觉我怎么都无法摆脱:我是真的存在这里,这不是一场梦。
压着剧烈的心跳,我伸手去拿床边的电话,我随即知道,我们还留着室内电话的线路,因为帕特里克认为这样比较安全,以免有打紧急求救电话的不时之需。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摇摇头,拨了我姐姐家的电话,她一定能帮我解释这一切。
但一秒钟后,有电话录音告诉我这个号码已经无人使用。我想自己应该是在困惑的状态下按错键了,因此立刻挂掉重拨,但接通后又是同样的电话录音。我试着打她的手机,但语音信箱的录音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的胃感觉不太舒服。要是她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苏珊还好吗?”帕特里克走回房间,我问他。这场梦会不会是用我姐姐来交换我丈夫,用一件可怕的事来代替另一件?“拜托告诉我她没事,拜托告诉我她还活着。”
帕特里克皱起眉头。“她当然还活着,亲爱的。”他的答案让我松一口气,仿佛凝结的血液又能重新流动。“你在说什么啊?”
“我试着打电话给她。”我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开始发抖。我颤抖地说出她的电话号码,仿佛这样就能把她叫回来似的。
帕特里克摇摇头,“凯蒂李,这是她的旧号码啊。”
我盯着他看,突然间,我像是被重新载入记忆一样,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搬家了,”我喃喃地说,“因为罗勃的工作,十一年前搬的。”
帕特里克很是担心的样子。“是啊,搬去圣地亚哥。”
“对。”我缓缓地说。突然间我也知道了,珊米正在上冲浪课,凯文三星期前溜滑板摔断手臂,还有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离海滩只有七个街区远,是一栋有着蓝色百页窗的黄色小屋。“这些事我怎么都知道?”我喃喃自语。
帕特里克爬上床,坐到我身边,伸手环住我的肩膀并将我拉近。“亲爱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我闭上眼睛,呼吸着他身上森林加上肉桂的气味,那是专属于他的熟悉气味。我靠在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上,这是我不敢想象能再做到的事。我抬起头吻他,感觉就和以前一样,他的嘴唇柔软而温柔,过一会儿后,他习惯性地伸出手,用左手拇指摩挲着我的右脸颊。他尝起来有牙膏的味道,那是爱与生命的气味,我急切、饥渴地品尝他的味道,任由泪水刺痛我的双眼,只要我还吻着他,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但随着一阵强烈的罪恶感突然袭来,我抽开了身体,我这样是背叛丹恩吗?我摇摇头,把这念头甩开,我当然没有背叛他。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说你爱我,帕特里克。”我急切地低语,因为我需要在这一切破灭回归现实之前听到他说出口。
帕特里克稍稍拉开距离,看着我的眼睛。“超过你所能想象,”他说,“我爱你,凯特。我在遇见你之前就知道——”
“——我命中注定属于你。”我喃喃地接上话,感觉咸咸的泪水在我双颊倾流而下。
他靠近过来温柔地吻了我,轻柔得像是魔法一样。正当我们的吻开始变得越来越热烈,门口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们。
“爸?”
我缓缓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粉红睡袍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她有着一头恰好及肩的栗色大波浪卷发,大大的绿色眼睛和帕特里克一模一样,我感觉心跳加快。
她立刻和我很亲昵,但一时之间,我还抓不太到将一切系在一起的记忆线头,不过我随即就知道,她再四个星期就要满十三岁,生日是七月十八日。我知道她喜欢“一世代”合唱团,最爱的团员是路易斯,因为他最成熟。我知道她喜欢画画和弹钢琴,还有她上星期的拼字测验拿到B+,因为拼错了两个字,sagacious(精明的)和countenance(同意)。
“嗨。”我轻声说。
小女孩关心地看着我。“妈?”她鼓起勇气叫了我一声,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样。
我瞪大眼睛转头看帕特里克。“我是她妈妈?”我喃喃地问道,但这答案是毫无疑问的,我当然是她妈妈,我立刻就知道了。就在此时,我耳边突然一阵嗡嗡作响。我看见帕特里克张嘴回答我,也感觉到他握住我的手,但周围的光线越来越亮,他开始渐渐变得模糊。
“回来!”我大叫,但我知道他听不到。
当房间整个消失,他也不见踪影了。唯一剩下的,是他强壮的手指滑进我指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