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周的课比较松散，学习气氛也不是十分浓厚，大家都在计算着第三周的军训，所以基本每天至少都能保证精神饱满。而有的学生已经开始时不时地往楼上跑，三楼的二年级和四楼的三年级也开始时不时地往楼下跑，有青春期男生把希望寄托在学妹身上的，也有学生会各个部长前来招新的，当然对于后者我十分支持，我的学生也有一些加入了书画部、音乐部、棋牌部等。当然还有些高一的同学恶搞了很多，比如午睡部、魔法研究部等。这些是学校无法批准的，也就是说学生的活动自由要基于一个正常的而且理由充分内容充实的前提。另外还有黑客入侵部，这已经被强制并入了信息技术部和电子竞技部当中，要教他们从黑客的自我修养做起了。
蒲桃偶尔会跑下来到各个班扫荡，每次势必会或多或少引起一些围观。不过我发现她并没有经常跑到九班和十班的位置，因为这两个班位置几乎在整栋教学楼中间，比较显眼。我有时进出教室会看到她在我们班附近活动，而且看到我会笑着打一声招呼。有一次去对于我们班来说直线距离最远的财务处，还发现她在一班、二班附近为学生会筹后备军。
第二周快到周末，我准备把之前准备已久的事情拿出来解决一下。于是叫上叶林，大致说明我们班可以成立文学社，并且完全自发组织，自己印刷，财务自行解决。叶林表示完全可以接受。下午的一节自习课，叶林走到讲台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大家听。全班都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好，群众反应比我预料的要强烈，一般出现这种现象，群众的意见就掌控了主导权。叶林说：多谢大家的支持，请有意愿加入文学社工作的同学举手示意我，我记录一下，大家的职务和负责的范围我们会在第一次开会中公布。话音刚落，下面已经举起了十几只手。记录之后，叶林说：我们文学社的名字，希望大家能一起想一下。我想出的是“光影文学社”。有更好的想法随时可以告诉我，军训回来我会把文学社的名字连同职务一起公布。另外，班刊的名字，我想让它叫“十七岁”。大家觉得怎样？
好！——全班发出一致的声音，是我很希望看到的情景。
其实学生时代，抱有激情，搞一搞文艺，我一直觉得也还不错。所以学生们能有这个劲头，我也还算尽力支持。毕竟我觉得，高二课程紧张，考试多起来的时候，大家就会冷却这一股劲头了。在这样的学校里，要说高考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似乎也没有什么更贴切的比喻。一叶扁舟在安静的湖面上是美景，而稍有风浪，文艺片就会变成紧张刺激的恐怖片。在高考的人们不会经历文艺，却充满着恐怖。
军训如期而至。以往我感觉军训没什么实际意义，除了大家集体黑一圈儿之外。而这些增强体质锻炼情操之类的理由，其实也是有寿命的，而且寿命逐渐缩短。我高中时期一周里五天要有五个上下午是在训练，现在五天的训练时间大概只有我那时候的一半。大多数教官也是能偷懒则偷懒，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只有九班和十班的教官在认真操练他们的大头兵，到周五的时候校领导自然也会对九班和十班分外关注，而实际上这一群学教材和考试能力突出的佼佼者们偏偏是体质相对最差的。刚第一天，倒下了好几个。
十七班和十八班在军训的时候也挑了最角落的位置，我估计参谋长在主席台上要拿望远镜才能挑出谁的步调错了，所以这是个绝佳的翘工机会。教官比我还要小几岁，说着带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基本是站半小时休息半小时，练习走步半小时再休息半小时。休息的时候除了讲讲军队生活外，就是听学生讲初中生活。估计班里同学之间对彼此初中时期的了解也增进了许多。另外教官大多是一年左右的新兵，见到同性久了，看见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而且又不如老兵般习惯。所以从我的角度去看，教官对女生确实格外照顾。但是高中新生心思简单，并没有过多注意，除了人小鬼大的徐海娇。
军训这几天都很平淡，只是请假和晕倒的学生日益增多。参谋长焦虑万分，只能延长每天的午休时间。我们总不能让九班、十班在周五检阅的时候只能有十几个人在那正步走吧！
周四早上我发现天气似乎有点异常，前几天烈日炎炎，今天却有点凉飕飕。这样的天气容易着凉，尤其是夏天睡觉不盖被子的人，到了秋天不感冒一次，实在太对不住它了。
早上学生到校的时候，徐海娇找了我一下，说今天不舒服，想请假。在苦难的军训中，女生的优势尽现。但是比起我们班零星几个假条，明显其他班级的女生更具有高超的智慧。我好像远远望见前面某个班休息区的女生比站在队列中的女生还多。这说明军训可以强制性改变女生周期，并且让大家周期基本一致。
我们那无良的教官又在让学生站军姿，而且时不时上去按一下学生的后背和腰，看看是否认真站，用力站，虽然按女生后背的时候让我多少感觉这是一种骚扰。我在休息区喝矿泉水，徐海娇在旁边，脸色不是很好看。见她脸色煞白，我说：你回教室休息吧，看你脸色这么差。
徐海娇说：嗯，早上没吃东西。
我有点惊讶：不是要求早上禁止空腹训练吗？怎么没吃呢？
徐海娇说：没什么，和爸妈吵了一架。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似乎吵架是比吃早饭更平常的事情。
我一时没想到该怎么接话，噎了一下。这时候有人小跑过来，我转头一看，发现是周圆。她小脸红扑扑的，一副热伤风高烧三十九度的样子，跟徐海娇说：刚才那个什么班的什么联络员过来说有人在校门口找我们班徐海娇。但现在是不让出校的。说着看了看我。我明白过来了，说：我去跟参谋长说，给你请一天假。
话是这样说，但不是十分放心，被参谋长莫名其妙吼两句后，我获得了带女学生出校门的权力。趁休息的时候把列队组织的任务交给胡大磊，我带着徐海娇和周圆走出了校门。其间我瞄了一眼周圆，说：好像没叫上你，你怎么也跟来？周圆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说：我不想训练了今天，我偷懒请假了，而且之前那教官捏我！
我心说请假能明说是偷懒的估计全校只有你一个了。
徐海娇给我的印象是聪明而且睿智，智商情商都很高，已经超出了小大人儿的范畴。而且穿着很质朴，偶尔不修边幅，让我一度感觉她是一个中产家庭里懂事孩子的形象。直到我见到校门外那辆车。
那是什么牌子的我没注意看，我只知道那车比普通的轿车长出一块，漆黑锃亮，给人一种港台剧中车门打开后会下来几个戴墨镜穿西装边下车边掏枪的欧系帅哥的感觉。徐海娇把后边的门打开，让我和周圆先坐进去。我问她去哪儿，她说：我得先回家，我爸叫我回去的。然后自己坐上了副驾驶。我从后视镜里发现司机在打量我们，他对徐海娇说：那我直接开回去吧。徐总一直等着的。
车发动了，我问徐海娇：是怎么回事？跟我说一下。
徐海娇突然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说：赵老师，圆圆，我不想离开这里，所以想请你们帮我一下……
车开进了一片新落成的别墅区，这里是江南的那些大开发商盘下来的地，盖起了别墅区。对于北京来说，别墅一般是盖在河北省的边儿上，而且临近臭水沟，标签海景房；如果前不久是乱树杂草的地方改建的，一般会有很多奇特昆虫，标签接近大自然；一般不会有公交车经过，因此交通便利不拥堵；周围可能会有几家工厂或者小超市，号称拥有很好的人流量和生活感；如果工厂排污水和废气也覆盖过来就更完美了——享受大自然在改造过程中的清新呼吸。所以人类的存在为自然环境的净化做出了卓越贡献，吸进去的是硫化氢，呼出的仅仅是二氧化碳。
一路上我想从司机口中问些什么，但司机三缄其口，不愿多说。我也就此作罢。下车后问了问徐海娇。她也没有细说。不过我知道了，她家里不一般，她父亲是一家石油化工的副总，用俗人的眼光，在他手下的地盘有一个省，甚至几个省。
我曾经问过班里一位和徐海娇做了三年初中同学的女生，想知道她的性格是不是一直如此。结果此女生也只是说，徐海娇就是比较聪明，没有什么特殊，家境也是普通人家吧。能做到初中三年隐藏得如此之深，我顿时感觉眼前这个高中女生离自己无比遥远。黑暗中这个女孩在不可企及的位置，如果她不向着这边走来，可能别人无法追上她的脚步。
虽然现在她和我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
周圆小声问我：老师，呜呜呜，我们会被绑架吗？
我白了她一眼：你香港电视剧看多了吧？
进了门，有人简单地招待了下。徐海娇说：你们在这里等等，我上楼叫我爸爸来。我和周圆在客厅里，有点不知所措，人到了这样一种环境是会紧张到夸大感官刺激，以至于眼前的茶水是喝还是不喝都要再三考虑。过了一小会儿，徐海娇和一位看上去已经发福但是面露几分厉色的中年男人下楼，径直坐到客厅沙发上。我赶紧起身，伸出手说：徐先生你好，我是徐海娇的班主任，姓赵。徐先生客套地与我握了下手，没说什么便坐下。握手之轻让我感觉只是接触了一下便离开。我与一些开公司的朋友握手的时候，对方经常会稍用力并且停顿一下，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这是一种表达尊重的礼节。虽然当代人很少出现无视对方伸出的右手这种不尊敬的行为，但这样轻握的情况，态度也已经昭然。
徐先生开门见山：不管你怎么想，我们一年前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我已经办好了一部分手续。加利福尼亚州华人也很多，你不会感到不适应。这个问题我们讨论好几天了，你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我劝你的话也没太大意义，你要学会自己拿准主意。
徐海娇有气无力地说：我拿准主意了，直到高中毕业前我不会出国。
渐渐地，我大致明白了徐家的情况。徐先生希望徐海娇在年底之前转移到美国加州学习，并且有可能的话长期定居在那里，也就是所谓的移民。虽说现在移民难度非常大，但凡事只是相对而言。而徐海娇坚决不从。我觉得，从一个正常的角度分析的话，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很乐于接受这样的转移，剩下的十有一二会在考虑后做出肯定的回答。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在荷兰定居的老同学袁泽，在高中时期是数一数二的调皮蛋，作业的概念对他来说是浮云，翘课去网吧打游戏是家常便饭，虽然被老师深恶痛绝，但因其过于活泼，出手也大方，而且家境好得令人发指，所以和同学之间相处不错。他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家里为其准备的一切拼图，包括前两年的大学和后面的出国深造。如果我们是在颤颤巍巍地过独木桥的话，他所走的无异于平坦的康庄大道。看着过桥的人们谨小慎微地保持平衡，而自己前行的道路即使有石子也有人清扫。这种悲壮的赏心悦目，构筑起色彩斑斓的大环境。
徐海娇和其父各执一词，周圆焦虑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自己插不上嘴。我突然觉得这里好似另外的世界，超乎我所在的次元的存在，我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多么不搭调的事情。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似乎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有着像影视剧那样做着教师的觉悟，站起来以一席宏论反驳徐先生，说一些诸如你没有想去更多地了解她，你要相信你的女儿，我也会相信她，并且在这里她会更开心之类的没着没落的话。但是这种情节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在这里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刚入行的教师，旁听自己学生的家务事而已。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开了口该说些什么。更重要的是，徐先生的提议，一定意义上，正是社会价值观所指向的那个方向。
徐先生有些着急：你在这里学三年，跟在美国学三年，差别太大了。你如果只因为喜欢这里就不听我的劝告，实在太任性了！
徐海娇低头不语，半晌，她抬起头，露出少有的认真的眼神。她说：你决定去加州可以有很多个理由，只是应提前跟我说一声，完全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从我小时候你就在专注事业，我小学到初中的一半时间每年能看见你几次？前年搬到这边来，看着我长大的姥姥有多寂寞，我回去看她的时候我能体会，你能体会到吗？姥姥现在身体不好，需要人陪，我不该陪在旁边吗？在这里有我喜欢的姥姥，有我喜欢的她家里的大院儿和朋友们，现在也有关心我的同学和老师，我放不下这些，要去的话，你自己先去。
徐先生一时语塞，客厅里一阵沉默。他顿了一下说：你姥姥我会安排在全市，不，全省最好的疗养院里。这个不需要你担心什么。而且，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把姥姥一起接过去。徐海娇冷冷地说。
徐先生愣在那里。
不管是顾及接到美国有生活上的困难，还是办理手续有很多无法通过的地方，这些无法实现的话，其实姥姥是去不了的。我清楚这一点。但为什么这些没有成为你的理由？你从来没有想过。是的，结果是一样的，或许你也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我们的方向没有一致。他们会和我有一样的方向。徐海娇看着我和周圆说道。
周圆小声说：我，我不希望你去别的地方。我觉得，姥姥希望看到你的时候，你要让她看到，这是一件，嗯，一件正确的事情。她的眼睛一直不敢直视徐先生，视线一直在我身上和徐海娇身上切换，我被周圆的样子萌到了，但环境无法允许我发笑。最后的一阵安静，我发现三双眼睛都停留在我身上。徐先生略显苍老而有厉色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劝了好久也无效，你若是她的班主任，要对这个孩子的未来负责；徐海娇的目光带了点焦虑，希望我能帮助她结束这个家庭内部的分歧；周圆水汪汪的大眼睛表示，我不可以把徐海娇放走。我感觉到气氛的压抑，在开着空调的客厅中，汗珠从耳边滑下，一滴，又一滴，在下巴聚拢，直到空气无法承载这份重量，它便滴了下来。
我不知该如何给面前的三个人一个标准答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处在这样的境地，我多么想回到操场上坐在休息区喝一瓶矿泉水和叶林聊聊文学社征稿的事，我多么想跑一圈400米之后和胡大磊商量一下运动会的名额分配。而且这是一个从任何意义上都是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如果是我的话，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我出生在中等家庭，我父母都是普通职业，我家里的房子是老式公寓，我接受的是国内平均水准稍微偏上的教育。而最后我也只是当了一名教师，因为我不想陪主管奉承经理，不想陪客户应酬喝酒，不想在满是商机的地方一跃发家——那太难了。不过现在的状态也很难，我掌握着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的标准答案，却无法给出眼前三个人一份标准答案。我满以为教课是来完成教书，看护学生，组织活动，批改试卷这些固有工作，让我在反反复复中习惯甚至麻木都无所谓。而越是害怕麻烦，麻烦便来得越多越快。这个反方向心理暗示早先已经有许多次。现在在三人的注视下我已然变成潘多拉魔盒，我也只有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做打开它的盖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美国……我也很想去，只是我那个年头，没有太好的机会。而且家里也没有太好的条件。所以，作为老师，我会尽可能建议学生向对自己发展有利的方向前进……
徐先生死板的脸上终于似乎露出微笑，徐海娇看向我的眼神，让我感觉一阵发凉。
我接着说：但、但是，如果不去管是教师还是什么的立场，她坚持认为自己的选择更好，更合适的话，我想我只能相信她的选择。
我的天！我终于还是把这些幼稚的话说了出来，而且语言一时没有组织好，竟还有点结巴。我早已料到徐先生不会因为两个外人的意见就对他的决定搁置不管，我也认定自己的发言有害怕被学生讨厌的因素。果然，徐海娇换上更坚定的表情与她父亲对峙。层层压力下，徐先生叹了口气，说：好吧，今天先说这么多。你如果这么想，以后就不要有任何遗憾，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这个当爹的。
趁徐先生站起来，我赶紧起身，和他道了个别。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所熟悉的世界以外的地方，贱命进不了富贵门，这种豪华和典雅只能带给我惊慌。周圆也赶紧跑了出来，徐海娇则是一脸喜庆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与她们俩说，时间拖得有点久，我们打车回去。“打车”一词是我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们提前下了车，学校旁边是一片很大的开放式公园，一行三人准备穿过公园回学校。本来我认为时间很紧，可两个女生不知为何一致要求提前下车，我也没辙。想来快到了午休时间，似乎也不必太急着回去。
走在公园里，我问：你父亲平时忙吗？
基本见不到他。早晚饭不在一起吃，做饭是雇的人。
一直这么忙？
对。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把我接过来。我更喜欢和姥姥一起住。
你妈妈呢？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有点后悔。
……不在了。很多年以前。徐海娇出乎意料地平静。
我突然想起前些天李老师在电话里与我说的，关注学生的饮食，关心学生对成绩的敏感度，还有，要注意到学生不在校期间的生活环境。平心而论，家庭因素复杂得多的学生比比皆是，而仅仅徐海娇如此的背景，已经足以让我焦头烂额。在教师的精神世界里，我已经开始退却。然而身后似乎有鸿沟，整个世界又黑得可怕，前方是漆黑，身后是和前方一样的漆黑，判断不准方向，到底是向前跨过鸿沟，还是退后掉进鸿沟，或者是丧失判断后，就这样跨进鸿沟？
周圆调皮地向前跑了两步，回过头来说：现在不怕啦，海娇你有我们一大群朋友，你还是代理班长，以后的朋友肯定不会比你在姥姥家大院里结识得少。而且你看，我们都是刚到这里来上学，我们要走好长好长的路，要做好多好多的事。而且最近还有社团招新，我们一起去参加个什么吧！
我按住她的娃娃头，告诉她：你去参加什么社团的结果都一样，你的功能除了社团吉祥物以外没有更合适的了。
徐海娇倒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学校的，我就看看广播站吧，其他兴趣不大，不过我想参加到班级文学社。光影，很好的名字。
周圆也兴奋起来：我也有点兴趣哎！回去我找叶林同学说一下。
本来还想多问一问关于徐海娇的家庭情况，不过话题一路被歪过去，也不太方便发问了，而且她似乎并没有太多提及此事的兴致。算了，我想，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