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觉得自己的胃肠功能经过几个年头的锤炼,已经达到钢铁般的意志和无坚不摧的抵抗力。但其实我错了。错在没有正确预估学校周围小饭馆的杀伤力。中午吃完果然拉肚子。好在这是我回家之后的情况,如果在学生面前有此等表现,那简直不亚于刚刚建立起的光辉救世主带光圈形象的圣人说了一句“干哈?”的冲击力。四人相视而坐的时候,胡大磊已经没有了跑步时积怨的怨气和疲劳的粗气,面对两位女同学也不拘谨,而且嗓门比正常人平均值要大上一号,不只大,他的嗓音也很有磁场,说起话来好像在旁边开了俩低音炮。当时他跟我说:老师,我们运动会的时候,我把400米以上的项目全包了吧。我的回答是学校规定一名学生只能报两项,接力除外。胡大磊夸张地做了一个后仰,由于饭馆椅子质量不过关,这一仰差点倒地。
水汪汪大眼睛的女孩叫周圆,而且名字和她的长相一样,有着圆圆的娃娃脸,可爱而且似乎她高中以前的生活是不谙世事的。她经常说“啊?是真的吗?”这样的疑问句来暴露自己的未知领域,而且这个领域异常宽广。比如胡大磊说,接力赛是要四个人跑的,她会说:啊?是真的吗?然后我很自然地接道:不是,他忽悠你的,其实要九十五个人。胡大磊再一次晕倒,但周圆还很认真地说:啊?要那么多?那我们班也不够跑一个接力赛的啊!
旁边的被周圆强拉过来的女生也会接话的。她说,不只我们班,我们加上十八班也凑不够哦。还要从快班分过来几个人。所以接力赛是要好几个班一起跑的哦!要考验大家的协同作战能力。而且快班要平均分给其他班级,你看我们都叫他们快班,因为他们跑得快啊!
这解释让我差点也呛了一口水。不过我意识到快班这个词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性,稍稍观察了一下听到这个词汇的胡大磊,发现他面部表情的不自然已经基本消失了,才放下心来。
而后我也慢慢感觉到,徐海娇这个女孩子肯定是观察过胡大磊的变化后,才敢说出这个小玩笑的。因为她太懂事了,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冷静。当时她只是被周圆在几秒钟之内拉了过来参与这个突发事件,但当大家开始吃饭的时候她却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相反似乎有着马上和别人熟络的实用性技能。要知道,这样的技能对于一个女生来说,是无价之宝,而且使用不当则会引起大规模的灾难。我在简短的时间对徐海娇的简短评价是:这个孩子一定会很厉害。
我当时对周圆开的另一个玩笑是:不用惯左手拿餐具吃饭会拉肚子的哟!周圆说:啊?是真的吗?我试试。然后用左手,发现左手根本玩不来筷子,所以一脸伤心失落的样子。我和胡大磊都哈哈地笑起来,然后我用左手使筷子做出了个很规范的示范动作。我才不会告诉她们我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左撇子呢。
后来,我就拉肚子了。
李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从脱水的状况恢复过来。她跟我说了带过四届半学生的经验之谈。当年带我们也是她刚刚出道,而第一届学生的现今成就早已打下了她申请特级教师的坚实基础,当年依稀冒有大孩子气的她,现在她的孩子也已经上学了。她说有时候要关注学生的饮食状况,尤其是晚课之前只吃垃圾食品的学生。还说要留意学生对成绩上的敏感度,有些学生上下浮动十名就会很兴奋或焦躁,也有些学生上升下降一百名也纹丝不动。要懂得从学生的心态为切入点。
确实,李老师太懂我了,我在电话里说,当时您就是这样切入我的,因为我上一次考了年级十几名,后一次考了二百多名,但是当天晚上还约了一票人去打球。
总之在毕业多年还要在电话里受教半天,我有点丧失耐心了。末了李老师告诉我,最近市教委要下派一部分领导到各重点中学做几次公开课。我们学校分到了几堂课,比以前稍微多一点,而且最近校领导也表示要重视一下今年的一批新学生,有可能把公开课的任务大多数都下发到高一。毕竟毕业班已经没什么可讲的,几乎都是在复习和考试。高二的课程又很紧张。一年级除了九班、十班各开一节公开课之外,其他班级要静候随机抽签的结果。
随机抽签?太糟糕了!让人没法准备啊。我说。
李老师倒是不在乎:说是随机,其实抽签定下来的时间也早,准备时间很充足。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周一。我早早地来到班级等候学生陆续到位,开始组织他们早自修。黑黑瘦瘦的于陆到校似乎比我更早,而且刚到教室并没有急于翻书,而是将板擦和抹布稍微做了一下惯例清理和摆放,我进教室的时候刚好看见,于陆看到我,笑着说:老师这些可以用了。然后就跑回了座位。
人来得差不多了,我对组织早自修没什么看法,反正只要大家自己看自己的就好,不管是看书还是做习题,哪怕偷摸看看小说,只要没有耽误别人的自修时间,都是可以的。所谓不耽误别人,就是看小说的同学甚至不能让同桌发现他在看。不然第二天同桌也拿本小说看,那不就已经干扰到别人了吗?所以理论上不干涉自修内容的自由,但自由度不适合放得太开。
作为我当教师正式授课的第一天,还是略微有点紧张。稍微稳定了一下,我说:大家注意一下,有些事情要宣布。首先是祝贺大家成为海城九中一年十七班的一员。你们都是能肩负未来的新星。无论你们初中时期的成绩如何,也无论你是什么样的性格,你有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和背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融入这个大集体中。你们不见得每个人都是最强的,但我们可以让这个班级变得最好。不是好于其他班,而是好于你们心中对这个班级的期望。在座的各位,我希望你们能在学习中、生活中和考试中,都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说完这段话我觉得有些心跳加速,而且刚刚说的那是什么?喊口号吗?为什么学习中和考试中分成两个词语说了出来?再犹豫的话哑火时间就长了,会很尴尬。于是我接着说:
下面我提几名临时班干部。先声明,我们班的班干部,我会给予更多的义务和更少的权利。希望大家明白,这是一种自我认可,同时也是一种对班级和对身边同学责任心的体现。临时班长:徐海娇。临时体育委员:胡大磊。临时生活委员:于陆。先任命这几位同学,其他班干部以后我会补充,而且过段时间我们专门为此开一个班会,大家公平公开选举班干部。
徐海娇瞪大了眼睛表示这不科学。胡大磊和于陆是很多同学都已经照过面的,唯独第一个名字没听过,而且是分量最重的头衔。有的同学在交头接耳——徐海娇是哪个?——就是那个,校服领子没翻好的那个……
可能被她听到了,赶紧把领子整理了下。这个动作做过后同学们基本确认了临时班长的空间坐标。
我示意安静一下,说:升旗仪式要开始了,今天有学长的迎新讲话,体委组织一下,大家到外面站队。
胡大磊站了起来直接说:来,跟我走。气场十足,有点接近山大王的样子。
到了操场,列队后,我发现位置依然没变化。十七班和十八班依然像被遗忘的两个孩子,被扔在广阔操场的角落。不过不同的是这次高一这边都换上了夏季校服,看起来很整洁,再也不用羡慕高二那一片了,风景这边更好啊。有几个班级的个别学生忘记穿校服,被安排在队伍末尾,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卢主任不甘寂寞,在升旗之后又要强调一下着装和发型。强调了十分钟之后,是毕业班学生代表的迎新讲话。刚刚卢主任讲话时四下嘈杂的悄悄话的声音减弱了八九成,卢主任走下主席台和毕业班代表走上主席台的一段时间,突然安静得令人发指。仿佛我们经常遇到的那种情况:很多人聚会,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突然有一刻每个人都没有在讲话,而大家又心照不宣地让这个异常的安静持续了数秒。据说,那是因为有天使经过上空。我抬头看了看,只有几块懒散的云。所以,天使没有经过上空。天使站在主席台上。
主席台上人影晃动,十七班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但举手投足的感觉又似曾相识。一束熟悉的马尾辫在调皮地小幅摆动。她没有拿稿子,她的白色上衣似乎在反光,扎得人眼似乎已经无法直视,如此干净,她的深蓝色校裙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甚至依稀感觉到全无因折叠引起的群褶,如此清柔,她立定站稳,双脚不动,身躯不摇,如此稳重。懒散的云慢慢撤走,初升的太阳从东边照了过来。阳光明明从身后照射,却直让人睁不开眼。
清新的嗓音打破了安静:各位新朋友们,学弟学妹们,欢迎你们来到这里。海城九中是历史悠久的省重点高中,大家能相聚在此,说明,我们在初中都是当仁不让的先驱者,也说明,相聚是我们彼此的缘分……你们比我们更幸运,我们刚入学的时候,没有足球场,只有沙土和杂草地面。没有游泳馆,只有杂乱的灌木丛。没有教学楼五楼的活动中心,当时在建设中,未开放。现在大家在课余可选择的活动更多,更丰富,这是身为你们前辈的我们所羡慕嫉妒恨的。另外,大家在高中时期的三年,可以体会到同窗的深切情谊。如果有住校的同学,也可以体会同宿舍舍友之间的难忘友情。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学习,奋斗,既是竞争又相互扶持,这是我们高中时代,能获得的最大财富!……今天的学校能促成你明日的辉煌,而你们的未来也能铸造学校的辉煌。请大家相信,社会上把高考形容为过独木桥,如果我们距离象牙塔之间只隔一条河,那么这里不只有一座宽阔大桥,还有千万艘承载梦想的船。请相信自己。三年后,我们会等着你们的。
没错,学生代表就是在办公室见过的蒲桃。她深深鞠躬。台下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这段演讲,空气停止三秒钟后,所有高一和高二的学生爆发出一阵骚乱。高一的学生探讨着:学姐好厉害,竟然脱稿,讲了有五分钟吧,一点都不打战,而且应该还有临场发挥;学姐太厉害了,我要努力进学生会,等等。高二的学生更疯狂,远远地听见了口哨声,有同学在讨论:谁录像了?录音也行!还有人在大喊:学姐你一定要等我!但这样一喊仿佛是广范围宣战,恐怕会遭到所有男同胞的无情镇压。
对于我来说,因为中间有一点点走神,对蒲桃夸奖学校和夸奖领导老师的话记忆不深,但隐约感觉到“羡慕嫉妒恨”那附近和最后一段,似乎有一小点儿的不自然。其实一直听下来没有太独特的感觉,但那仿佛就是想说出口的一些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但硬生生没说出来的感觉是什么呢?很奇怪。
受了一点影响,今天的第一堂课讲得很一般,甚至没有之前在河中三中实习的时候状态好,不过随机应变还是可以的,尤其是有教案做后盾。当讲课遇到墙的时候,用教案翻过去是很方便的方法,而且很实用。但是数理化就比较难,就算用教案,也得把题做会并且要讲得学生也会做才行,因此熟悉固有题型就更重要了。
午休时间在食堂吃过饭后回到了办公室。没想到第一天就差点把自己推进坑。也没想到教师是一个失误率很高,但容错率也很高的行业。一中午没看见周老师。旁边的李老师说,周老师跟他的学生打球去了。三年九班几个男生,经常过来找周老师打球。
我舒了口气说:周老师太狠了,他怎么培养的这批学生?
李老师顺竿爬:谁知道他用什么丧心病狂的方法,一考试,前几名都让他们班占了。
我想说我指的不是这个事儿,但是看着李老师我没说出口。整理了一下东西,发现李老师的教案上写得密密麻麻,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我心想。
李老师转而跟我说:对了,公开课的分配已经下来了,各科的组长都有名单和时间安排。你去看看,就在他桌子上。
我到周老师桌子上,看到了课程安排。开学的第三周要军训,我的公开课在第四周。语文组比较凄惨,我、周老师以及负责一年九班和十班语文课的唐老师各有一节,而其他每学科也只有一到两节。我有点受惊吓,说:这公开课和他们俩一起,这可怎么玩儿?而且周老师的毕业班他们也做课?
李老师说:他们是属于餐后甜点,听他们的课,内容已经不重要了,要看这一届号称七年以来最好的毕业班的气势。
我自语道:七年?
往前数七年,是你们那一届。李老师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