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理浑然天成的小碟上,下人们谨慎又小心的垒好的金丝枣泥糕已荡然无存,碟子变得光滑且带着几分素雅,似是成了可把玩一番的雅致物件,临近一旁,那块昂贵瘦小的鹿耳香归于闪烁着的灰烬,只留下了秀小香炉与无数的清香。
香气弥漫,如燃鹿茸,轻烟缭绕,想散尽红尘,可又奈何车帘太重,只能独自于此间缥缈。
轻烟缭绕中何苦一人静静端坐,伸手揉着一掌宽的额头,神情愁闷。
绵密无比的金丝枣泥糕还在口中回味无穷,清甜的香气徘徊在口鼻之中,那本该剩下许多的糕点在何苦回过神时已经进了肚中,何苦忧愁没来得及一块块的细细品尝,但更愁的是,这贪吃馋嘴的毛病这辈子约莫是变不了也改不掉了。
前些日子,曾有救命之恩的老马夫撒手而去,何苦牢牢的握着那渐渐冰冷的手不停的安慰自己,闭上双眼的老人只是时辰到了,离开了拖累他的身躯去寻找往日一直念叨着的故乡去了,仅此而已。
生老病死世间无奈,可本以为往日已经看惯了的何苦,不管如何在内心安慰自己让其心安理得,终究还是独自流下了已经许久不见名为泪的东西。
“你要是改了贪嘴的毛病,准能成个好马夫。”老人最后的叮嘱,期望不大却很暖心,在老人看来,何苦能当个好马夫平平安安一辈子才是最好不过。
记得叮嘱却做不到的何苦,此时想着那位慈祥的老人心中越发愧疚,伸起手就甩在了脸上,一声清脆过后五指红印从脸颊处泛起,清晰可见,但短暂的肌肤之痛过后又只剩了那份愧疚,似乎便再也不会消失。
这时
昏暗的马车内出现一缕光芒,车帘被人撩起,缥缈的烟气得以离开往外涌去,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晃了何苦的双眼,在眨了又眨看了又看后,何苦才看出是一位穿着黑色青绣道袍之人站在车外,喘着粗气,定睛一看,何苦连忙向眼前之人拜去喊道:“小人将柳道长的枣泥糕都给吃了,请柳道长千万要责罚!”
这没由来的话与莫名其妙的举动让车外一脸细汗的柳不语愣了一瞬,不知如何回答也无法回答,柳不语望向了车内摆放着糕点香炉的小桌指了指说道:“劳烦搭把手!”
透着些许疲惫的声音,让自认为在低头请罪便能除去愧疚的何苦抬起了头,这才发现,柳道长的一只手还揽住了一位浑身血迹的人,何苦连忙手慌脚乱的把小桌推到一旁,伸手替柳不语接住了昏迷不醒的六子,带着满肚子的疑惑问道:“柳道长,山上发生了何事?主家人呢?”
几乎是不要命一般从山顶连跃带跳下来的柳不语,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回应,爬上马车便一头靠在车内一侧,缓缓的提起手指向麓泉城方向说道:“何兄,人命要紧,先回城里救人!”
何苦低下头望着手里这位出气比进气还多的可怜人,心中也有些慌了神,但深知时不待人,何苦将六子轻轻放平躺下,随后对着神情依旧凝重的柳不语安慰道:“柳道长放心,晏家的大夫肯定能把这人救回来的!”说着话何苦便快步走了出去。
车外冷风呼啸,吹得尘土飞扬,众马匹焦躁的踩着前蹄嘶鸣,呼出一道道粗壮的白气,此处停着的五家马车,只见马匹却不见人影,在这本就人迹罕至的山脚下,显得格外诡异。
驾车的马夫们不约而同的躲进了马车,缘由自然不可能跟惦记着那碟枣泥糕的何苦一样,但也与东山上那瘆人的响动和上山而去的几道可怖身影脱不开干系,即为了保命也为了保住在五家的饭碗,马夫们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装聋作哑的待在马车中,心中祈求五家的人能快些下山。
尘土卷着枯叶在地下不停翻滚,摩擦的响动夹杂进了风声,有些后知后觉的何苦抬头望向山顶眼神逐渐变得忧虑,主家的人待老马夫与自己都很不错,何苦丝毫不希望他们出事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响彻山巅,惊起了山中飞鸟无数,纷纷四散飞离,悲鸣声叫的众人肝肠欲断,马车外的何苦浑身一阵恶寒,只觉得后颈如同被人用冰凉刺骨的双手握住,直入骨髓的冰凉让人难以呼吸,何苦下意识握住马绳的手不自觉的使劲一甩,而早已焦躁不安的骏马便发疯似的狂奔了出去,在扬起了一串烟尘滚滚后马车便甩下了身后的混乱不堪消失在了远方。
马匹宽大的蹄子触地沉闷,如同踩着厚重的铜钟前行,粗犷的嘶鸣声与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般,只想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忘我狂奔。
好在马匹虽惊却未疯,依旧是沿着道路往麓泉城奔去,只是难为了车外的何苦,拼命的拽着马绳不断的安抚着前方这位朝夕相处的老伙计,只求其最后可别让车上的人落得了个惨死路边的下场。
颠簸的马车让一切变得狼藉,好在六子被柳不语及时护住,否则就得成了那昏迷不醒中便被砸的头破血流的冤死鬼。
外边正卖力的何苦已经喊的声嘶力竭,可依旧没起到半点作用,车帘被狂风吹的猎猎作响,车内的亮光忽明忽暗,柳不语只得摸索起了与包裹一同放在车内的横刀,万不得已下,就只能将车外的好马儿给一刀了解了,被一刀杀死,也总好过让马儿跑的口吐白沫力竭而亡,更别说失控的马车没准一路上还会多带走几条人命。
柳不语正独自四处摸索,怀中却扭动着探出了一个青色的小脑袋,瞪着一双翡翠色的眼瞳左看右看,一看没什么危险便利落的从怀中跳了出来。
自接近东山起,花蝴蝶便悄无声息的躲进了柳不语的怀中,变得乖巧无比,连东山上如此吵闹都不曾让花蝴蝶露头一二,这让在山上时的柳不语还纳闷了好了一会,此刻远离了东山,花蝴蝶哪肯再继续安安静静。
可前脚花蝴蝶才潇洒落地,后脚就被颠簸的马车晃了一个大跟头,脑袋吃了痛,花蝴蝶恼怒低吼一声,翻身便在眨眼间快作了一道青光冲了出去,而柳不语对花蝴蝶速度奇快的惊异都还未平复,马车就开始慢慢的变缓不再颠簸,最后与平常无异。
“柳道长,你养的这狗可真是厉害,爬到马背上就吼了一声,这马便立刻乖乖的听了话,我养了这么多年马可从没见过这等奇怪的事呢!”
何苦撩起车帘满眼惊奇的望着柳不语,学着花蝴蝶的样子吼叫着张大了嘴,打心眼里想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奇怪的事。
可身后花蝴蝶哪里乐意这样掉价的称呼,转眼间几步就窜到何苦肩上,张口就向耳朵咬去,何苦只觉肩上一沉,吓了一跳,颤抖着抱头蹲下让花蝴蝶咬了个空,花蝴蝶哪肯罢休,凶性一起,扭头就朝着何苦的手腕咬去。
那能咬的铁笼子火花四溅的利齿,柳不语哪敢让花蝴蝶真的咬下,可花蝴蝶速度实在太快,柳不语阻挡不及只能怒喝一声!
“花蝴蝶!!!”
听到带着焦急与怒气的呼喊,花蝴蝶在半空中扭身一抖,轻轻的落在了何苦身旁,转头用翡翠眼瞳看了柳不语一眼后,独自走到一旁趴下。
正后怕的何苦拍着胸膛起身,谨慎又小心的盯着角落里趴着的花蝴蝶,确定其不会突然开口咬死自己后也松了口气,不敢再多话,何苦对着柳不语尴尬的笑了笑转身拿起了马绳,背对着柳不语坐下后,小声念叨道:“好险!好险!”
此时即便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何苦也明白,这凶异的青色小兽,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阿猫阿狗。
就这样,方才热闹一时的马车上,就突然静了下来,静的只剩下车外枯燥的风声与那无趣的蹄鸣。
车内雅致小碟摔成了碎片,此时的卖相不如路边的几块石子,秀小香炉被打翻在地,其中的灰烬飘洒的比比皆是,可二者如何,却又有谁会在意?
突如其来的平静让柳不语有些不适,短暂发愣后,柳不语似想起了什么,心情变得有些低沉,独自转身去找车内的包裹横刀,经历了刚刚的颠簸,这些家当都东倒西歪的躺在了一个角落,柳不语弯腰将包裹和横刀拎起,随后走到一侧车窗旁,靠着稍微亮堂的地方缓缓坐下,嘴里用极小的声音发出了一声谁也听不见的叹息。
过了半响。
柳不语突然惊觉了什么,侧头望向了花蝴蝶与何苦,接着目光呆在了两者之间的虚无,似看得怔怔出神却又似若有所思,片刻后,柳不语低下头无声一笑,满脸无奈,自言自语的说道:“刚刚那一下,换做是我,可死活也躲不开啊!”
自打来到这麓泉城中,柳不语才算是真正接触了往日里梦寐以求的武学,在经历过生死搏杀后,也算有些感悟,自以为武学精进,柳不语的心中也逐渐开始觉得,自己说不定就是茶楼里说书先生所说的武学奇才,百年也难遇,毕竟这短短数月的时间内,柳不语的确要比在红叶山上时强出了不少。
可美梦还没等柳不语沉醉多久,便被东山上突如其来的神魔般的恐怖人儿给震醒了,心中的沾沾自喜,所谓的武学精进,在那些人面前成了笑话,但即便这样,柳不语心中至少还抱着些希望,毕竟那些人肯定都活了少几十年,能这么厉害想一想也理所应当,可就这么丁点希望,却在柳不语方才惊觉何苦的一躲自己压根做不到后,便彻底消失殆尽。
这麓泉城里如若是真的藏龙卧虎,可也绝不会出现在这辆奔往麓泉城的马车之中,花蝴蝶好歹是列异传第一页中的奇兽,柳不语才尚能服输,可如今不管何苦是有心藏拙还是无意间天资之举,柳不语都无法再骗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刀法,又看了晏家私藏无数的上乘武学,什么武学奇才,什么多年难遇,终归柳不语只不过是个想学武想疯了的普通人罢了!
柳不语一时间钻进了牛角尖,忘了一切,只剩胸中恼怒,满心不甘的咬牙切齿,一双拳头攥紧了又松,松了又再次握紧,似乎这样下,就能又变成那梦寐以求的武学奇才,柳不语的双眼渐渐浮出红丝,有如魔怔,忽然,本来昏迷不醒的六子,这时却痛苦的哼了一声,柳不语似乎不愿去听这痛苦的哼叫,想抬手捂住双耳,可浑身激烈一颤后,柳不语便睁开了眯着的双眼,这才回想起,麓泉城里可是还有生死未卜的人等着自己去救呢!
风声依旧,马蹄依旧!
此时的这些响动重新变得清晰,柳不语低头望着昏迷不醒的六子,有些感激,随后一头靠在车窗旁,借着车外呼啸的冷风,柳不语抬手揉着眉间,长出了一口气。
旧病隐患居然在个这时候有复发的趋势,而文老头和以歌儿也不在身旁,若刚才一旦复发,如若老天不怜,那便是死。
柳不语的心蹦蹦乱跳,惊起了一身冷汗,本来文老头这次反常的让柳不语独自出红叶山,柳不语还以为文老头那晚所说的病快好了,终于是真的了,可是现在想来,那夜文老头的话与以往的安慰之语却并无两样。
拖着这病过了十年,柳不语对旧病依旧未好的失望已经轻的微乎其微,就连文老头的话中真假也早已无意计较,只不过,只有每时每刻对这无力的躯体或是躯体中那无力的自己所产生的恨意却一刻都不曾少过。
...
车行远,如水墨一般的麓泉城悄然接近,城门上的麓泉二字似乎比往日更加破旧。
柳不语从车内远远瞧了一眼便不再去看,闭目思索起了如何救人,五家已自顾不暇,麓泉城的知府衙门的脾性柳不语也早有耳闻,就如无奈上山的六子一般,柳不语思来想去除了自己硬闯也再无他法。
又是如此,只能如此,那便如此,柳不语无奈自嘲的裂开了嘴,抬头无声的笑着!
随即一瞬,柳不语恢复平静,伸手握刀,刀出鞘,白光斑驳,声如暮年。
这柄出世不多时的横刀,已然苍老,多次搏杀之下,布满了裂缝,坑坑洼洼,不知能再经历几次劈砍,不知何时就会折断。
柳不语心有歉意,缓缓收刀入鞘,郑重的将横刀放在双腿之上,正襟危坐。
入城!
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