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珀迟曼先生事先提到过“机械厨子”，而且坐下之后轻描淡写地提到“侍者都是副体人”，让她得以预先猜想那和机器人相似，她的下巴在没喝汤之前就会掉在桌面上。
因为，侍者伸过来的手套只有四根手指。
珀迟曼先生坐在长条餐桌的对面，他们刚刚喝完野菜汤（实在分辨不出面前这碗飘着叶子的绿色液体是什么）。
女装侍者过来收拾餐具，狄小七赶紧站起来表示感谢。
不知怎么，狄小七突然感到浑身上下不舒服，来到Zera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一定是副体人的缘故。
侍者的脸上戴着木质的面具，眼神有些直，一举一动不算太怪，可以说那是生硬古板，也可以说是中规中矩。
她不好当着他们的面开口询问，副体人到底是真人还是异类？
是残疾人装配了假肢？如果是，她得提请珀迟曼先生，她不需要这样的服务。
是通体的仿生机械？机器人对一个地球人来说不算诡道，但真正和“人形”的“机器”面对面，竟然一点儿科幻或卡通的亲近感都没有。
这种感觉确实怪异——地球人类一直把AI机器人作为可以预见的未来技术，各种幻想描述了可能的壮阔，但没人说过：人类和这样的“机器人”在一起会产生不自信的感觉，就好像安全感受到了挑战。
铁皮人、阿童木、R2-D2还有大黄蜂都是可爱的朋友，她的八角屋里类似的角色也不少，按说不该有这种隔膜的、陌生的、隐约有些担心的感觉。
而且，就算面对与人类为敌的终结者，也不应该这样局促不安啊，四肢僵硬，连毛孔都好似封闭了一半。
她危襟正坐，缓缓调理呼吸，努力把念头从副体人身上转移开。
她想，在拿不准之前尽量不带好奇的有色眼镜看他们。副体人侍者是“人”，不是蜂鸟、壁虎或者核桃蟾蜍，也不是自动驾驶拖拉机那种赤裸裸的钢铁机器。
嗯，这个问题其实应该严肃对待：他们和人类有区别，但人类选择按“人”来塑造他们在人类世界里的形象，就得“把他们当人看”。
等筋骨渐渐舒展了，心思灵巧起来，她还是忍不住调皮，在餐桌底下偷偷活动自己的小指和无名指。
两者去其一，该保留哪一个？
也许四根手指就够用了，多出来的那根主要用于抠耳朵眼儿。
***
这里的进餐者都和她一样不怎么饿。
侍者把Nina面前的小盆收走，另一个男性衣着的侍者从屏风后面端着水果出来。
她的果盘里有几粒紫色的枣脯或者杏脯，几粒和乒乓球那么大的葡萄和带棱的草莓，会蹦出零星金黄色荧光的一半苹果，另一半在珀迟曼先生的盘子里，还有一只细长的像根黄瓜的青色梨子。
Nina对梨子很感兴趣，因为它长得像根骨头。
狄小七拿起一颗葡萄又放下，等适应适应再品尝它们，“接引使者”珀迟曼先生和她还有话要谈。
“我猜，你有一堆问题。”
问题是不少。狄小七早已在心里挑拣过一番，但之后又有新问题出现，比如：“我的邻居是不是幽灵？”
这么问恐怕也是个问题。
珀迟曼先生看她神色犹豫，微笑着说：“除了卧室和盥洗室，这里算是比较安静的地方了。”
她下意识地接话：“嗯，人影和机器人不用吃饭，也不洗澡。”
“这倒是。这个山洞很隐蔽，连方块儿和竹竿他们也不知道确切的位置。你和这里有缘分。”
“因为您是我的接引使者。您为什么说推不掉？”
“每个行者初到Zera都会有一个接引的监护人、导师——接引使者。联盟提名我做你的接引人，因为我是栖木者家的长老，这块大陆的‘地头蛇’，分所应当，但我拒绝了。”
“啊？”
“接引使者是随机的双向选择，不是被指命的。可就像人们常说的，是你的责任你推不掉。那个圈套无论是否针对你，最终它还是把你送到我跟前，这恐怕出乎了联盟和桑龙的预料。没办法，我只好抖擞精神，传授一些入门知识给你，送一些精巧的物件给你，把这个身份像模像样地做起来。”
珀迟曼先生笑起来，“瞧，我并没有觉得很沮丧。说不定，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有一天会为了拒绝那次提名而后悔呢——机会难得，行者可是非常少，而使命宿主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狄小七放松了，被重视总是能让人得到满足感。
“桑龙是谁？怎么总听到这个名字？”
“另一块大陆云顶旸谷的长老，联盟曾经的青铜尊护，这两纪整个Zera秩序变化的始作俑者，所以，现在也是联盟当下的头号假想敌。唉，他总是让人难以评说。提到他是因为大家一直怀疑是他在暗地里操纵死士，但是，和他有关的任何话题都让人头疼。”
狄小七点点头，按原计划提出她的问题。
“我怎么突然会说这儿的语言？”
“这是个常规问题。行者通行以后就会说Zera的通行语。”
“为什么要说通行语？”
“大家需要一种彼此都懂得的语言进行交流。交际的需求越高，某种语言的交际价值和通行程度就越高，它会逐渐占据中心位置，那些边缘语言会逐渐缩小圈子。地球人类有七千多种语言，通行程度高的只有几种。与地球不同，Zera的各民族在各个大陆混居，需求就催生出一种中心语言，就是‘泽尔美嗄语’。地球各族群之间的交际越来越密切，将来也会发展出这样的通行语。
“为什么你突然会说泽尔美嗄语？用你们地球物理的语言来描述，晶像位移就是一种与时间有关的‘时—光机电一体化技术’，语言就是这种技术的一个产品，它是承载信息符号的载体。电磁信息或量子信息不分汉语或者泽尔美嗄语。在逆光的当时，它被输入你的脑海。”
时光机的产品？
逆光的时候可没有什么时光机，幻想出来的飞船不靠谱，还有一只大鹅呢。
她低声嘟囔：“我来的时候没见到机器。”
“看你怎么理解‘机器’，如果能够让物质在时间—空间中移位、能够通过光电传输信息皆可视为某种功能，晶像就是一台机器。你乘坐的就是一台名副其实的‘时’与‘光’的机器。与通常的机器不同，它的骨架不是金属，是时间；它的核心部件不是集成电路，是结构化的光；它做功的能量并非来自传输和转换，而是来自内容的维度。”
狄小七的额头想出汗，还是别扯得太远。
她问：“那，逆光逆的到底是光还是时间？”
“这才是个重要问题。做一个行者，不搞清逆光就成了盲人骑瞎马。遗憾的是，想要探究根源的行者们始终在各种论点的迷阵里乱转。你听过那俩小子的争论，他们各执一词。”
“时间的漩涡。”
“‘漩涡’？是啊，孩子们都喜欢用漩涡、裂缝，或时光之门、之壁橱来想象时空旅行，最直接的是被电流击中，或者借助一架富有想象力的交通工具，比如超光速跃迁的航空器。我还听说基于‘类时闭合曲线’、‘Alcubierre Driver’臆想出来的各种瞬时传输道具——毫不奇怪，没有事实经历的狂想都只能靠魔法来实现。我就一直想拥有一张会飞的毯子，我讨厌任何需要迈出步子的旅行。
珀迟曼先生停顿了一下，郑重地说：“而事实上，无论在Samsara还是在Zera，物理，才是真正的魔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