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海天共面的分界线探出了头,穿透没化净的霾,投达护海宫前棋布的艳色船甲板上。
又爬至桅杆尾的龙头旗,再攀上张头家的洋厝顶,停在了避雷针钢球上焦散出晃眼的光斑。高墙大院内的静似乎还在下半夜没走完。
可路对过的,阿斌家的后院,有个婆子已经牵拖着软管在往菜地里浇水。她是这家的“当家”(方言,当地对婆婆的别称,由当家做主的意思延申。)女人。
阿斌的阿母,全名康素珍,村里人都习惯喊她阿珍,从离“打捕村”估摸着有一个小时脚程的“西岞村”嫁过来,由于相较着“打捕村”不那么的临海,也并没讨海食,所以刚嫁过来的时候老被婆家人区别着说她是山内人,不过嫁鸡随鸡飞,嫁狗跟狗爬,嫁乞丐背簸箕(bò ji)斗,她又是个本分循规的“织布”,大半生的生命耗去加上两辈人的沉淀,现如今她已然是打心眼里十分的操着老张家的心了。
当然外在也是完全一副“打捕村”独具特色的“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衣,浪费裤”的打扮。
她下身的黑色浪费库特别的宽松肥大,可能是因为干活的需要,兜风的裤脚全扎在暗红色的胶鞋里。
上身是紧窄短小的碎花上衣,头戴金黄斗笠,五彩头巾包的特别严实也不怕把自己给闷坏了。
这封建头是越包越封建,可民主肚却越老越不民主,即便是这暑热渐显的天,也是套着底衫不再愿意袒露出来。
阿珍婆子的头巾捂住双颊在下颌交汇系紧,仅剩半张堆满褶子的老脸皮露着,黝黑的皮肤里藏着斑,耷拉的三角眼里,眼白已经显得有些许黄浊,脸颊上挂着的“八”字法令纹把颧骨勒高出了些,透着狠,显着老。
额前露出的刘海参着些许银发,身板矮瘦,背虽稍弓了些,但干起活来腿脚还显轻便,麻利。
有肩挑鱼担,担头随臀摆的节奏,一上一下轻盈的点着,打扮相仿的熟识婆子路过,停了下来,夸她的芥菜顾的好。
阿珍也仰起头笑出后槽的不锈钢牙,像六月的芥菜,假有心的回夸人的鱼新鲜,问人家多少钱一斤?评价着俗(方言,便宜)贵?声音听起来像伤风没全好。
前院的院墙内当然也是全醒了,同圈共槽的鸡鸭低头抢食,公鸡偶尔打起的鸣并不连续。
沿着院墙根底收拾下几盆命硬的花卉,如月季,矮牵牛之类的,成排的摆着,仿佛界碑,跟后院做着区隔,体现着青年“织布”对新生活的主张,也比绝大多数“老织布”做全主的人家进步那么一点点。
配上悬跨过墙垣电线上成排吱喳,不时跳跃的小燕子们,倒也有些诗意。
阿斌的媳妇靠在水槽边,揉搓着衣服,身体起伏间透着娴熟,一看也是勤劳能干的“织布”。
她叫陈宝算,从附近的“前埭”村嫁过来的,就看父母给她取这名字就知道两个村,两家人的门户是当对的,听听!听听!宝算宝算,虽是个女儿身,也算个宝吧。算个宝啊!多么的勉强!
她五官搭配起来天然的好看,只是平时没怎么收拾,又加上自己不知觉地由妇女往婆子的路上进化,所以基本也就被埋没,看不大出来了,这点从宝贝女儿承袭的样貌上也可以得到些佐证。
宝算的穿着呢?
“打捕村”到了宝算她们这代媳妇,普遍的只有遇到“摆酒吃桌”为表个慎重才会像婆婆那样把“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衣,浪费裤”外加银腰带当作礼服、首饰似的套上。平时的穿着,上下两辈人可差着有一个世纪那么远。
应该说宝算的款式、气质,看着跟阿珍的感觉既浸染的像又那么的不像。
简单点说她俩就跟那同一厂牌的车系,如果说婆婆是A级车,那媳妇陈宝算便是B级车,虽说是同根同源,差不多的款式,差不多的设计元素构成,但视觉上又让你觉的很不一样。
比着婆婆的身板,媳妇的轴距,轮毂,车身,空间,反正都比婆婆大着一号,再加上新一代适应流行的需求,更多运动元素的加入:必要时,画眉、唇红、粉底、镇上发廊挑染的发、电商卖家秀的拐带等等,便使得宝算显出了不同,显出了新与年轻。
而且有趣的是阿斌家的这婆媳关系也像极同行在路上的A、B两种车,一个是老了费油,一个是大了不省油。
至于谁比谁跑的快,谁挡了谁的道,关键还得是看谁的胆更大,更敢别,更敢抢,更会加塞。
跟什么A级B级的,什么缸数、马力、排量,关系都不大,反正交规俗规明摆着呢,不想出事故伤着自己,油门谁也别想踩到底。
而夹在中间的阿斌是什么?是指示线?最好是隔离带?
可偏偏他充其量也就是个路旁的高清探头,只能扣个分罚个款维持个秩序什么的,在“牛头斌”、“盖头斌”或“阿斌”间切换,调和,受气,真要有谁想不开的来个酒驾肇事,他也只能干瞪眼,瞎着急。
但是不管怎么说,勤劳都是两辈人在“打捕村”渗透到骨子里的标配,不然阿斌也不能像对过家的“虎爷”(方言,有钱的)厝边,把大清早还当后半夜来睡。
阿斌房间的遮阳布沿已经漏进了光,光母领着光子进行二次反弹使得室内不再显昏暗。
床边上还有个四脚拔直的小情人,阿斌的宝贝女儿张柳依,她头半枕在了爸爸的腿上,头毛蓬乱,眼皮正尝试着慢慢抬开,长睫毛轻捷的眨巴了好几下,滋润着畏光的眼球。
她先被爸爸太过明显的酣雷声吸引着,而后才想起找妈妈,启动哭闹找了起来。
半睡的阿斌被迫着挣爬了起来,带着惺忪睡眼拉开了房门跟女儿一并求救,
“依依醒咯,依依醒咯,依依醒咯...”
越喊越大声,越大声越不耐烦,楼梯口马上传上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咯...来...来...咯...”
学着孩子的腔调,夹着明显的哄味。阿斌也不管冲上来的救火队员会是谁,全程眼皮都没怎么抬开,转身回床倒头又着,“打捕村”的打捕还是有福啊!
“粑粑,粑粑,起来咯,起来咯!”
大约又过了3个小时后,依依奶声奶气的叫着阿斌。
她叫阿斌:爸爸,叫宝算:妈妈。
这在外乡人看来实在是稀松平常的称呼,可在打捕村,在阿斌家比着上一代,就算是个进步或者说是个不错的与外界接轨的改良了,因为在阿斌和宝算那里,她们对直系的上辈人还是称呼“阿母“或”母啊”,“阿爸“或”爸啊”。
宝贝小情人抠玩爸爸关节手背上三个连续不规整的圆疤,是“牛头斌”念初中逞凶斗狠时,用烟头生生烫下的。
女儿抠玩了好一会儿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又拽着爸爸厚实的手掌摇,
“粑粑,粑粑...”
奶味的声音显得更甜了,似乎又加了两勺糖似的,咬字漏着风,再看看站在门外督监的妈妈:
“麻麻,麻麻,粑粑,在...在...打呼!”
面对打着滚雷一般的鼾声的爸爸,小依依并不知怎么完成妈妈交代的任务,继续望向妈妈求救。
陈宝算夸张地学了好几次捏鼻子的动作给依依看,示意她对着爸爸照做,可小依依还是犹豫着,妈妈佯装变脸,她这才不得上手,肉嘟小手指一下子给戳进了爸爸的鼻孔里,阿斌身体跟过电似的抖动一下,倒把小依依吓哭了。
自然阿斌也就全醒了,也不生气,只把情人小宝贝抓到床上咯笑,玩着变“老阿嫲”(方言,老奶奶)的游戏,把女儿的嘟脸挤了放,放了挤。
翻来覆去的逗了好几回后,才被老婆打断,
“十点多了,赶紧起来,你堂兄弟们喊献纸钱(方言,扫墓)了。”
宝算说完就把小依依领了出去。
只留下阿斌一个人赶的火烧眉毛。
赶洗漱时小依依不时拿脸来蹭他的大腿撒娇玩;
赶往摩托后架上装捆扫墓的锄、镰、金纸、鞭炮、檀香、烧酒等等一应具项时小依依兴奋地帮帮倒忙;
最后到了发动摩托,家里老、青、幼三代女人也都围了过来:
阿母是过来交代有单独一袋是给他爸的,让他别马虎;
老婆是过来拉住小依依不让捣乱的;
至于小依依嘛!还是在哭闹挣扎中没能跨上轰隆隆的摩托。
阿斌赶到张氏宗祠前的大坪地时,亲堂的叔伯、兄弟、子侄们三辈人都已聚齐,爷爷们被孙子们围转,爸爸们抽烟、逗趣、吹牛,**做水灾,放屁做风颱(方言,吹牛)、三五成群,其乐融融。
“阿伯,二伯”
阿斌一踢下摩托的脚撑就喊人,站的再远点的更远的堂叔伯,阿斌对不到眼就给略过了。
阿伯,张顺帆,二伯张顺风。
阿伯已是族里最长的打捕,小的时候读书不多,越长越老后,不知是否是为了配上自己的辈分,说话的时候慢慢的总是要先愣个一会儿,表示自己并非没有思想。
他示意正忙着逗孙子的老二,
“阿水的孩子来了”
平时就算是长辈也都喊他“阿斌”或“盖头斌”。
今天是阿斌父亲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可能是日子特别,阿伯才这么以父亲开场叫的的吧,阿斌心里这么想着,跟心细的阿伯点了点头,又逗了逗二伯怀里正在闹情绪的小孙子。
“阿斌哥,你的军大衣咋没带上?”
阿斌的堂弟,二伯的儿子张齐财打趣道,把父亲怀里闹情绪的崽子抓了过来。
“这么闷热的天,什么军大衣啊?”
阿伯听不懂晚辈间的玩笑发了问。
“阿爸,你不知道,小依依不是越长越圆嘟了嘛,我们夸阿斌有件贴心小棉袄,阿斌说小依依是升级版的,是他阿斌(兵)哥的军大依(衣),讨海兄怕风透(大),讨海兄的女儿要保暖实用不娇气。”
阿伯的儿子张齐福跟他解释道。
阿伯好像是懂了,可并没笑,二伯没怎么认真听,似懂非懂的样子,隔辈人倒是都笑开了花。
“嘿啊,阿斌怎么不带依依仔一起啊?”
阿伯继续问。
“我们不是都没有囡(nān,方言,女儿)仔去献纸钱(扫墓)的先例嘛!”
阿斌回,脸上还剩点残余的、略显尴尬的笑。
“不要紧啦,现在都无所谓了”
阿伯拍了拍阿斌的肩膀。
“嗯!再大点,更能跑跳了,明年吧,今天没准备,太赶了。”
阿斌在心里面收下了阿伯的好意。
“嗯,都到齐了,都到齐了,出发吧,出发吧!”
阿伯发出了最后的总动员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