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子薇隔着两层鞋套踩上ICU被阳光晒上温度的地面，触感温热，比走廊冷冰冰的地砖舒服多了。她看看窗外的飞鸟，又瞥一眼病床上还在喃喃着“掐死你”、“小慕”、“吃里扒外”的董华，难得没有皱眉。
“知道你现在很窝火，但我还是建议你听听医嘱。没记错的话，高主任应该和你说过你现在已经生不起气了”，她右手覆上左臂的文身，两眼依旧看着窗外。
一道黑影从眼前划过，仔细望去却是一小孩子拿着遥控器玩直升机模型。子薇手肘放在窗台上，手上还翻弄着手机，“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现在看来倒是不需要了。哦，还有我已经和高主任确定放弃治疗了，你真的没有别的想要问我？”
董华的双眼瞬间睁圆，嗓音里带着急促和不甘，“你不能……不能……”。她一面嘶吼着，一面想去抓床头的呼叫器，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水上飘过的漂浮物，哪怕那物件只是一个塑料袋。
子薇很是耐心的看着她胡乱抓握，两手仓皇挥舞的样子，还不忘继续点火：“有些事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心里有数，这么多年下来，你身上要是没有什么病才是真的不正常。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很丑很难看，那些只知道在女人身上获得成就感的人渣们见到这样的你是不是也很嗤之以鼻啊”。
当初夏卫东跑去诊所买止痛药的时候，子薇便明白那东西是给董华准备的。后来洋仔的八卦、警察的询问、法院的判决，种种信息由点成线，渐渐在她的脑海中织就一张大网——原本已经穷到入不敷出、无法维持每日开支的三口人在得知住所要进行改造并能获得一大笔可以继续挥霍的款项时，就钱财的分配起了分歧。认为自己吃亏的儿子用少量“好东西”诱骗被戒断反应折磨到意识不清的母亲合力杀死了在他看来贪得无厌、毫无用处、早该下地狱的父亲。最后……也就没有最后了，除了她这个已经懒得继续和这些人打交道的存在还要做扫尾工作：收尸。
“不说那些你在意的了，像我欺负病号一样。董华，你就是这样，好好一个人活得可怜、可恨又可悲。你哪怕是一丁点儿都没想过自己应该怎么活吗？”，子薇缓步在病房里踱着，两根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节拍，“还是，你就是认为夏卫东能养你一辈子”。
病床上的人没了声音，如果不是仪器上依旧显示着还在正常范围的数字，可能谁也意识不到她还活着。子薇抬手按下了呼叫器，“你想怎样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我不想给人添麻烦。等下护士会帮你戴好氧气罩、拔掉身上所有多余的管子只留下你肩井上的滞留针，还会把你转移到我给你申请的单人病房。剩下的，尘归尘土归土……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换病房的操作对于护士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不到半个小时就已轻松完成。子薇本想找其他病房的护工帮忙给董华换床，却没想到某位在她眼里一向假正经的医生自告奋勇、挽起雪白的衬衫很是自然的将人抱起放到已经由她铺好的老式病床上。
如果换成旁人，依照夏子薇多年的习气必然递上个把水果以示感谢。可这人是尚莱，还是和她互生好感很想继续走下去的人，她不得不小心谨慎。
尚莱也看出了子薇的纠结，“我发现一家甜品店买的朗姆酒冰淇淋球味道不错，下班我请你”。他俯身在董华的耳边说了什么，声音低低的却很有重量。
子薇看着董华的瞳孔很快放大，额头上也冒了些许汗水。她嘴唇很快的动着，在氧气罩上留下点点白雾。等到尚莱起身，拉着子薇走出病房的时候，董华最终恢复了死寂。
被尚莱看见自己待董华的态度，即使从小到大心肠硬比金刚钻，夏子薇也犯起了愁。先前去尚家老宅的时候，她便明白尚莱家就算没有所谓的门第之见，也是重视品德心性的。如今她和董华的相处模式宛如秃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晃晃的摆在那，她真的没有勇气去想那人会是怎样看自己。最坏的结果，想必就是不欢而散，江湖不再见了。
尚莱跑完一天的工作，换好自己的便装。走到门诊大厅便看见已经换上高跟鞋窝在便椅上玩手机的夏某人。此时还在玩消消乐的某人还浑然不觉，嘴里那根已经咬到变形的糖棍依旧无比张扬的支棱在那里。
“咳嗯，这位女士。医院禁止吸烟”，尚莱两手插兜走到子薇身边坐下，“违者罚款”。
子薇头也没抬，伸手从包里翻出另一块糖果向前一伸，“吸烟罚款，戒烟呢？”
“戒烟收费”，尚莱剥开糖纸学着子薇的样子叼着糖果，“有专门的处方药，绝对比这种垃圾食品好用”。
“进门就要钱，这日子没法过了”，子薇终于将注意力从手游上撕下来，“还我，一块钱”。说完把手一摊，大有“你不给我钱，我就有本事在这里干耗着”的劲头。
尚莱见状只好“服软”：“可惜零钱没有，手里只剩下下半个月的生活费了。要不，还是请你喝糖水吧。既营养又卫生还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添加剂”。
“打住，合着冰淇淋是你逗我玩啊”，子薇将糖棍从嘴里拿出，在垃圾桶上方弹了几下，而后反应过来手里拿的不是香烟，只得松手扔掉。“算了，我请你吧”，她翻翻APP点了几下，“这家馆子距离蛮近的。自助，可以接受吗？”
一个小时之后，尚莱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一向精打细算的夏子薇选择了平时绝对不会选的自助餐——这个疯子居然一天没吃饭！加之这家餐馆的收费偏于中等，以她目前的状态是能够回本的！！
尚莱戳戳自己盘子中的肉酱意面和黑椒菲力，再看看已经啃掉两份限量供应三文鱼手握和冬阴功汤，目前正在和烤鸭卷饼、拇指甘蓝较劲的女士，顿感人生处处有惊喜。那人似乎了解他的想法，很适时的补了一句：“放心，不会有胃病的。早习惯了”。然后……尚医生很是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看好的女人是一个完全不懂何为养生的人，这一事实。
“你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尚莱冷不防的发问让子薇小小愣怔一下。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往尚莱的盘中放了几块沾了坚果碎的甜点，“这几样味道比较淡，你试试。至于问题，你不介意？”
尚莱摇摇头，“当年我爸妈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一个锯嘴葫芦、一个滔滔不绝，结果因为这个弄出不少矛盾。说句不怕你笑话的，我母亲自杀前几天都在骂父亲。所以六年前我就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有话一定好好说。所以，子薇”，他向前倾身，伸手递过一张餐纸，“我都带你见过家人了，为什么要厌恶你？”
子薇一下懵住，她很想反问面前这个笑得欠揍的人什么时候带她见的家人。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她有种想把自己扔进马里亚纳海沟的冲动——原来这个假正经那次说“迁就他一下”要她陪着去老宅，竟然是去见他的家人。难怪他在车上特别提醒她叫人的时候和他用同样的尊称就行！最让子薇觉得气愤的是，这个假正经居然就这样看着她“呆兮兮”的喊了“叔祖”，恐怕当时他心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