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后,当乔家围子的地主乔焕章从小城子丰乐镇回到青马湖边上乔家围子的时候,他头上的辫子已经剪掉了,他是头上清清爽爽回到屯子里来的,没有去管别人瞅他的惊异目光。这一年乔焕章二十五岁,已娶妻生子,家里已有一百亩的田产了。
乔焕章去小城子,一是去拜望他的岳父大人;二是去镇上看看这秋粮打下来,卖给镇上哪家商号合适,也是想让岳父大人给参谋一下。
他的岳父大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南扶余过来的吕家烧锅吕殿臣。那一年乔焕章兄妹过江要往江北来谋生时,吕殿臣曾给乔焕章留下过话,他官司虽然打赢了,可是他也不想再在扶余城里待下去了,他想韩家不会善罢甘休的,日后还会找他的麻烦,他想到江北小城子去开烧锅坊,听说那里挺繁华的。当时乔焕章听了这话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吕殿臣是在他走后的第二年过江北小城子的。这小城子地处交通便利地带,往西走八十里是骆驼脖子的肇州县城,往东走一百里是甜草岗子,南北又通向在驿站的路径上,因此在光绪初年,这里就渐渐繁华起来,镇上各种商号、药铺、客栈林立。蒙古人、满人纷纷在这个镇上立脚经商。吕殿臣在没来小城子之前,这里也有一家经营烧酒作坊的,是蒙古人开的,规模不是很大。吕家烧锅一开,生意立刻红火了起来。生意虽红火,吕殿臣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也没打算再扩大烧酒作坊。他每天只烧一锅酒,烧酒的高粱他也不叫人多进。
乔焕章开荒种地的第三年,家里有了多余的粮食,他在包八万爷的指点下,来到这四十里外的小城子卖他的苞米和高粱,这么他就和吕殿臣又见面了。
当下,吕掌柜要了他三马车高粱和两马车苞米,并把他请到家里去,与他好好对饮了几盅。席间还叫他的女儿给他泡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茶,说是一南方的客人送给他的。吕殿臣的这个大女儿他在江南扶余见过一次,那时他给他家写状子时,她给他研过墨,低眉顺眼的模样,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只不过两年没见,她已出落成一个大闺女模样了。
乔焕章晕晕乎乎回到家中,第二日吕掌柜打发账房送来粮款的同时,吕家请来的媒人也后脚到了。吕家要把女儿吕凤兰许配给乔焕章。原来自从在扶余城乔焕章帮着吕掌柜写了那状子打赢了官司,吕殿臣便钦佩起乔焕章的才笔,觉得此人不愧为秀才出身,将来做什么都会大有发展的,便有意想把女儿凤兰许配给他,只是想着女儿相貌平平,不知乔焕章会不会看中,这才当时犹豫着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这回重新相见,见乔焕章果然成了一方地主,而且尚未婚娶,吕殿臣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就打发媒人上门提亲来了。
乔焕章自幼读书时就立下心愿,大丈夫应先立业后成家。此前他在这里立户后,也有人上门给提亲的,都被他一一回绝了。现在乔家的家业已逐渐殷实,况且妹妹焕芝还待嫁闺中,焕芝曾跟他说过,他不成家,她也不会先嫁人的。尽管那时邹家已托人送过来一份婚帖,被她回绝了。乔焕章自然明白她那点心思。
乔焕章就答应了吕家这门亲事,择日迎娶了吕家的大小姐吕凤兰。他并没有大操大办,觉得眼下还是把钱财用来置办田产家业为好,况且他的婚事也没有父母主持,一切还是从简的好。他只请了包八万爷和吴有顺两家人来参加了他的婚礼。吕家也自是满意,觉得能嫁给识礼读过大书的前清秀才,也是女儿前世修来的福分,一切都听从他这个女婿的了。
吕凤兰小乔焕章五岁,嫁给乔焕章这一年刚好年方十八。人虽相貌不出众,却很贤惠,读过几年私塾,也识文断字。嫁过来不多日,便与乔焕芝很熟络了起来,人前姑嫂相称,人后竟姐妹相称起来。这让乔焕章心里很是安慰。他常常想起关东人一句老话:丑妻、近地、破棉袄,是家中的三件宝。娶凤兰的第二年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给儿子取名叫乔守廉。
自从娶了吕凤兰为妻后,乔焕章心里只有一件事让他着急,那就是焕芝的婚事。焕芝比凤兰大一岁,早该到了嫁人的年龄。就在这年过年时,乔家又收到了邹家托人送过来的第二份婚帖,这回乔焕章自作主张替妹妹收了婚帖,并回了帖。然后他把焕芝叫到自己房间来,与她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哥哥知道你心里还在想着高满堂,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再来找咱们,谁知道他在外边娶没娶个女人,还有先前杨殿甲对你有意可你没这个心思,哥也想庄稼人还是本分种地为好,邹家虽说没有太大的本事,可毕竟这几年还积攒下了一份田产,你嫁过去,不用为柴米发愁,能安生过日子,哥也就安心了。”
听哥这样说,焕芝知道自己的婚事也让哥跟着操心了,想想也不忍,就应承下这门亲事。
话传到邹万灵家里,邹万灵听了一拍大腿对儿子说:“守田,我说什么来着,女人就是地,等你置下了地,女人自然会上门来的。”
他把头几年提亲乔家没答应,归结为乔家那会儿嫌他邹家地少。第一次给乔家下婚帖时,邹家只有四十多亩地、一头耕牛和一匹骡子。等到二回向乔家提亲时,邹家已经有了一百二十亩地、两匹马、两头耕牛了,成了邹家屯田产最多的地主家。头回没答应,邹万灵本想在本屯给守田谋一门亲事,可是守田死活不同意,邹万灵就作罢了。其实他也相中了乔家的妹子,觉得儿子还是找个山东媳妇好,能干懂得孝敬人。他一看乔焕芝那高胸大屁股的身子,就知道是生儿子的身坯。
应下了这门亲事,双方家里就开始操持起来。乔焕章娶吕凤兰虽没有大办,嫁焕芝他却叫邹家大办起来,说他作为兄长会代替父母送妹妹前来邹家参加结亲婚礼的。
迎亲嫁娶这天,杨殿甲不知从哪里得了信,带了他的鼓乐班子先来到乔家,等邹家迎亲的轿子到了,又一路跟在后面吹吹打打迎送到邹家。邹家在院子里摆了二十桌酒席,下轿、典礼、吃喜酒,一直闹腾到晚上才散。
乔焕章和邹万灵把杨小班的人送到大门口,邹家要付给杨小班工活钱,杨殿甲说什么也不收。乔焕章把杨殿甲送到屯外,也掏出些银两要殿甲给帮活的伙计。殿甲又说什么也没要,并说:“大哥,俺说过等俺妹妹成亲时,俺来吹打送她,钱俺是不会收的。俺只希望她过得好。”乔焕章听了心里头一热,看那杨殿甲眼圈都红了,他就收起了钱。叫乔家跟过来的一辆马车送他们一班子人过江去。
乔家跟送过来的随嫁聘礼有两辆马车,让邹家看热闹吃喜酒的人都大为惊讶,连邹万灵也吃惊不小。这些聘礼足以抵过他办事的花销了。开始他还为婚礼花出去的银子心疼过,现在他心里的算盘珠子扒拉得叫他眉梢松开了,脚步也迈得轻快了。看见焕章送完杨小班回来,他拱拱手说:“焕章贤侄,再到屋堂坐坐,喝会儿茶抽袋烟再走。”
“不啦,天不早了,我们得往回赶了,叔,麻烦您把守田叫出来,我有句话跟他说。”
“哎。”邹万灵应着回身去叫了。
过了一会儿,脸喝得通红的守田出来了,见到焕章说:“大哥,怎么不到屋去?”乔焕章瞅瞅他说:“俺们该回去了,这些聘礼也是俺妹妹这些年挣下的,俺只希望你日后待她好点儿,俺只有这一个妹妹,是俺一小带大的。否则俺会叫你去乔家围子说话的。”
“那是一定,一定的……”这个喝红脸的人一个劲儿地点头。
乔焕章就带着乔家来送亲的人回去了。回去过后他还在想,那天临走时他对邹守田说的话是不是重了些。可多年以后,当邹守田纳了小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乔家和邹家的联姻就像当初乔家和吕家的联姻一样,让乔焕章对日后两家家业的兴旺充满了期待。乔家围子里后迁移过来的人家,都对他们兄妹的婚配竖大拇指,一个是小城子里最大的烧锅作坊主吕家,一个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地主邹家。都说他们兄妹当初选择在这里落户是沾了青马沟风水好的光。
这一年秋天乔焕章到小城子里去,他的岳父给他介绍认识了一个从关内南方过来的粮号商人贾老板。贾老板是专门到东北来购买大豆的。他听说了东北这疙瘩大豆好,做的豆腐又白又嫩,榨出的豆油也比南方的葵花子油香。吕殿臣跟他说,据他所知方圆百里几个地主家,只有他这个女婿家里今年种了几十亩黄豆。因为他这个女婿总是喜欢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在种庄稼上也是如此。
果然,乔焕章一来到镇上,说他家里是种了二十几亩的黄豆,这个贾老板就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了,当即把他请到镇上曹小二酒馆里,两个人谈成了交易,乔焕章答应把这二十几亩黄豆全都卖给他。当即贾老板从他随身的黄皮箱子里掏出两卷红纸包着的定金来,这定金一打开,乔焕章吃了一惊,这钱既不是他们常交易的银票,也不是银圆,而是一摞卷成卷的光洋,在每块光洋的面上还印着一个人的头像。看乔焕章愣怔在那里不敢伸手去接,贾老板就说:“乔掌柜,这是新币大洋袁大头啊。”“袁大头?这钱好使?”“已经民国了,都用这钱,你们怎么还不知道?”贾老板拿起一块光洋,用嘴吹了一下,放到耳边去听,也叫乔老板拿一块吹一下,放到耳朵边上。乔焕章就听出一种声音来,是银子做的。
不过从贾老板一进屋来他就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此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件丝绸长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帽,现在酒喝热了,他把瓜皮帽摘下来时,乔焕章才发现他头上少了辫子!他的辫子咋没啦?
“已经民国了,男人不兴再扎辫子了。”贾老板看出他的惊讶,又说了一句。这是他第二回从他嘴里听到“民国”这个词。
“民国……民国是什么意思?那大清的皇帝呢?”
“民国就是不是大清朝的天下了,皇帝早被赶跑了,现在是袁世凯做了中华民国大总统。”贾老板又说了一句,并掏出一张他路上买的报纸给他看,那上面确实像贾老板所说的那样,乔焕章就不再觉得脖后颈有些发凉了。
“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把粮食运回去?”这又是让乔焕章眼下该关心的一个问题。
“用火车运。”贾老板告诉他,他就是坐火车从奉天过来的,在甜草岗子下的车。
“火车……”乔焕章又是头一回听说,不过他从甜草岗子过来的农民那儿听说俄国人在那里修了火车道,试跑过这种铁驴子就是贾老板说的火车吧。据那边过来的农民讲,那铁器庞然大物“呜——”的一声跑起来飞快,还压死过两匹农民赶着过道的马,吓得人不再敢靠前了。
“坐这个铁驴子不危险吗?”乔焕章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
“哈哈,乔掌柜,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贾老板爽朗地笑了。
“我听你岳父说你是前清的秀才……”贾老板不知为什么这样问了他一句。
和贾老板分手后,乔焕章就走进了镇上那家他常去刮头刮脸的理发店,往椅子上一靠,说:“胡师匠,剃头。”胡剃头匠就过来了,给他白布巾一搭,展开剃刮刀磨了两下吊着的帆布带,正要刮他的额前,乔焕章又道:“把辫子剪掉。”胡剃头匠以为听错了,手里的刮刀一抖:“剪辫子?”“对,剪了它。”胡剃头匠哆哆嗦嗦取来一把剪子,又问了一句:“乔老爷,您是要剪辫子吗?”“瞧你说了两遍了,你还站在那里啰唆个啥?”胡剃头匠这才伸过剪子来,夹住辫根闭了眼睛,“咔嚓”一声,那根长长的辫子被齐刷刷剪掉下来。
乔焕章站起身来时,说了一句:“民国了,你的铺子要火啦。”胡剃头匠怔怔地站在那里,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啥。
乔焕章就这样成了小城子第一个剪掉辫子的人。他剪着齐耳的短发从街上走过,没有再去他老丈人家,直接回到乔家围子。走近屯边路口时,有几个在田里收割的乡邻看到他回来,先没有人顾得上去瞅他脑后有没有辫子。等他走过去,才有人在背后看他头上少了东西,就有人惊讶地议论起来,到了晚饭后全屯子人都传开了。
乔焕章一走进家门,就喊:“凤兰,凤兰,你快出来。”凤兰就从屋里出来了,一见到他就呆愣在门槛上了,她像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一样看着他。那根她摆弄过的青丝长辫子不见了,取代的是一头轻飘飘的短发。“怎么样,凤兰,受看不受看?”他问。凤兰愣了半晌没有说出好来,也没有说出不好了,只是从嘴里吐出一句:“那根辫子你要回来了吗?”
乔焕章从怀里掏出那根用那张贾老板给他看的报纸包着的长辫子,递给凤兰,又说了一句:“民国啦,男人再不兴留辫子了。”凤兰把辫子攥在手里,起身回屋找出一块绸布来把辫子包好,呆愣了一会儿,放进她出嫁时带来的一个木箱子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