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父子走了大约十天,这天杨殿甲从外面回到客来顺大车店告诉乔家兄妹:他找到了一个落脚之处,他和几个这阵子一起走活处得挺好的喇叭匠合伙起棚开了个白事班子,因他吹奏的功夫好,大伙儿推他做班主,并给他们的棚起名叫“杨小班”。
乔焕章自然是为他高兴,拍拍他的肩头:“殿甲兄弟,这世上别管是上九流还是下九流,行行都是出状元的。”杨殿甲嘿嘿一笑,偷偷有点儿难为情地看了乔焕芝一眼,自打走到吉林来,他虽对乔焕芝动过那种非分的心思,可是碍于自己是个吹丧的就一直没说出口。头些日子邹家父子没走时,那邹守田总是黏糊在她跟前,他心里也生出过妒意。邹家父子走了后,他不上活留在店里时,也喜欢看焕芝蹲在地上洗衣服,添水倒水时就过去搭把手。
“焕芝,俺给你吹个曲听吧。”
“俺不听,你那曲子都是听了叫人心里酸溜溜的。”
“那俺……给你换个好听的曲子吧,俺给你吹个喜曲子吧。”
“啥喜曲子,吹得人心里闹闹的。”焕芝头没抬,皱一下眉头。
其实他也早看出来,焕芝这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定的。一有从奉天过来的人,就向人家打听奉天城里的事情,他知道她还在惦记那个当兵的同乡。他也就渐渐死了心。
看到杨殿甲有了着落,乔焕章就跟焕芝说,咱们该过江北去了。焕芝眼里就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她知道一旦过了江,高满堂想找到他们怕是也难了。杨殿甲看出她的心思,对她说:“如果有满堂兄弟的消息,我就带他过去找你们。”焕芝听了冲他感激地点点头。
杨殿甲把他们兄妹俩送到江沿上去,乔焕章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殿甲兄弟,你自己也多保重,如果江南待不下去就过江北找我们。”杨殿甲重重地点点头,看着他们兄妹俩扛着行李卷走下江面去,他从行李卷里掏出唢呐,站在那里吹起来,“呜哇——呜——哇——”。
刚刚走到江中心的兄妹俩听到了,站下了,听出这是他们山东老家娶亲送亲的曲子,平时从没听到他吹,这支曲子他吹得像哭,让人心里酸酸的。乔焕章从杨殿甲那里听说过他在山东老家说过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可是没等成亲因为他拿不出答应女方家的一份彩礼钱,那媳妇就被一个地主填房娶走了。杨殿甲这才一气之下跑到东北来了。
焕芝一直背着脸不去看岸上的人影,脚下踩着的江床雪软软的要化了,那裸露出的冰面,湿湿地龟裂着深深的粗纹沟。
他们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乔焕章就冲岸上那人影挥挥手,又向江对岸走去。那江对岸上红红的一片红柳,在正晌午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在他们眼里像点燃的一团火。
上了岸,又走了不一会儿,乔焕章忽然停下脚步说:“你听——什么声音?”焕芝以为又叫她听那憨人的唢呐声,可是停下侧耳一听却是后面传来的“咔嚓、咔嚓——”的响声,由远及近,仿佛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动。焕芝有些害怕了,抖着声问道:“哥,这是什么声音?”乔焕章又侧耳细听了一阵,突然叫道:“这是开江啦——”他拉着焕芝跑到荒地里一处高岗上朝身后远处瞭望,果然见那江面上一段一段在塌陷,上游冲下来的冰排又顶着下游拱起来的冰面,撞击着向下游移动而去。
好悬哪,他们再晚走半个时辰就有被冰排冲走的危险。他俩都在庆幸地想。这条江也断了他们的后路。乔焕章同时在心里想,那个山东老家离他们兄妹越来越远了,远到此生恐怕再难以回去了。多年以后,成了青马湖边乔家围子大地主的乔焕章,还会想起他当年带着妹妹从老龙口渡海、从扶余过江时的情景。那时他就想这把骨头恐怕就要埋在关东这个地方了。
他们兄妹又往北走了二十多里,就来到了古鲁驿站那幢白房子前,就见到了这大甸子上第一户人家的女主人。马桂花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这兄妹俩一路走过来,十分友好地叫他们进来舀瓢水喝。他俩就进来喝了。乔焕芝喝完打量一下主人的屋里对马桂花说:“你家里真干净啊!”受到别人的夸奖,马桂花的心里自然是很舒坦的。
而她的丈夫吴有顺一直站在门槛上,目光警觉地打量着这两个从江南过来的汉人。
乔焕章向他俩打听在哪里开荒好,没等她丈夫答话,马桂花就抢先说了,在北边青马沟边上开地最好了,那里连野鸡下的蛋都是最多的。
她丈夫小声咕哝了一句:“这你得跟八万爷说去,看他会不会卖给你。”从他第一眼看到乔焕章进院起,就觉得他生着一副书生面孔,不像是个会做农活的庄稼人。
乔焕章向他们夫妇道过谢,就去包八万的府上去见包八万爷了。那个站丁在背后望着他们的身影想,包八万不会把那块地卖给他们的。他们今晚也别想回江南去了。
刚刚外出打猎回来的包八万一从马上下来,乔焕章就觉得眼熟,他想起来是在江南酒馆里见过的那个蒙古人,刚要提起那次的事来,包八万像从来没见过他们似的,问他们找他有什么事。乔焕章说他们刚从江南过来,想在江北开地。
包八万爷就叫人牵了两匹马出来,叫他俩骑上叫下人带他们过青马沟边上去看了。
到了那里乔焕章从马上下来,他走进枯黄的草丛去,雪已从半人高的荒草甸上化去,旁边的青马沟还没有化冻,那白白的雪覆在冰面上,叫乔焕章眼前一亮。
他走出来,对那个包家随从家丁说:“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这块地我买了。”
“您真的买啦……”那个家丁随从不太相信地又跟问了一句。
“一点儿没错,我真的买啦,你快去跟你家老爷说。”乔焕章又催促了他一句。
过了一会儿,那个家丁又骑马回来了,跳下来跟乔焕章说:“我家老爷同意卖给你啦,我家老爷还说,今天太晚了,你们兄妹到我家府上住下吧,明天再过来起个窝棚。”
乔焕章听了,就和妹妹跟他上了马,在马上听那个家丁说起,前些天过来一对父子也是到这里来看地,可那老头嫌贵,又往北走了……他也不想想这靠水边的地多难找啊。乔焕章一听就想到那两人可能是邹家父子。
乔焕章兄妹当晚在包家府上住下时,他掏出随身带的年前为吕烧锅家打官司赏给他的银钱先付给了包八万两亩地钱,并在一纸契约上写上了双方的名字,等签完了字画完了押。乔焕章忽然提起年前在江南酒馆里的事,说:“包八万爷,您不认识我了?”包八万爷说他早认出他们兄妹两个了,而且在前些日子还见到过跟他们一起的那对父子。乔焕章赶紧佯装不知地问,他们也来您这里了?包八万爷就说:“那个长得像黄鼠狼子的老头是一个月前和他的儿子来过我这里的,他儿子本来也相中了青马沟边上那块地,可那老头不知听谁说西北头的地更便宜,拉他儿子离开我这儿了,临走时我还劝过他,沟那头兴许以后会建县城的。那老头不信,还嘲笑我说:‘别说大话叫风闪了你的舌头。’这话叫我听起来很生气,我说,去吧,去西北风口喝西北风吧。那里地便宜,可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
乔焕章就明白了包八万爷下午刚见到时为什么装不认识他俩了,他也不相信他们兄妹会在这里落脚,他想他们可能会去西北风口找那对父子。
第二天,乔焕章就带着妹妹去青马沟边上盖房子去了。包八万爷还打发人送来几根檩木和一马车干黄草,头一天房顶架子就架起来苫上了房草,过了两天地一化冻,就地取土用土拌草垒起的土坯墙,一幢马架子房就盖好了。土炕和锅台垒起来,包八万爷就叫人送来一口铁锅。焕芝割来了蒿草烧锅烧炕,乔焕章去刚刚开化的青马沟边上挑水。
午后的阳光风和日丽,暖暖地晒在乔焕章的额头上。乔焕章刚把扁担钩挂着水桶伸进水里,咕嘟嘟冒出一串气泡后,他把水桶提上岸,水桶里就“噼噼啪啪”响起来,低头一看,是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鲫瓜子鱼闯进了桶里。乔焕章一喜:这回有下锅的吃物了。
回来,他没等走进马架子房就对乔焕芝喊:“焕芝,我们有鱼吃了。”
屋里蹲在灶坑前的焕芝起身迎出来,一愣:“鱼在哪里?不会是哥大白天说梦话吧。”
乔焕章一指水桶里,焕芝惊大了眼睛。“真的有鱼,哪儿来的?”焕章就告诉她就在那边的水沟里,有好多鱼,直往他水桶里钻呢。焕芝赶紧兴奋地伸手捞出来,刮去了鳞,舀水炖进了锅里,不一会儿,一股香喷喷的冒着白汽的鲜鱼汤味儿就弥漫了整个房子。
到了晚上,他俩在院子里笼起了一堆火,因为包八万爷告诉过他们夜里在院子里笼火,是防止狼靠近的。由于有火光照亮,乔焕章找来块大青石,他把锅搬出来架在上面做晚饭,先烧了一锅水。焕芝打算用白天马桂花给他们送来的一袋苞米面,做点玉米面糊糊粥,水烧开的工夫,她叫坐在锅边看书的哥看着点下边的火,她进屋去挖半瓢苞米面。刚刚脚进屋的工夫就听院子里“扑棱、扑棱——”一阵乱响,接着听见哥一声惊叫。她赶紧跑了出来,看见哥从锅边下闪开了身,身上溅着水点,正惊恐万状地瞅着锅里。
“怎么啦,哥?”
“你瞧——”焕章小心地往锅里一指。
翻白水花的锅里正挣扎着两三只山鸡,只一会儿工夫就耷拉下翅膀不动了。
“山鸡?哪儿来的山鸡啊——”焕芝也惊讶地叫道。
“刚才飞进锅的呀。”焕章合上书擦了一把脸,惊魂未定地说。
“这下我们有野味吃了。”焕芝拍着手说。看看四周黑乎乎的野外上空,只有天上的星星调皮地冲她眨着眼睛,她也调皮地冲星星做了个鬼脸。
原来这荒野甸子的野鸡一到夜里就夜盲起来,一见到有亮光就往亮里扑,结果就扎进了这翻着白水花的锅里了。
焕芝把掉进锅里烫死的野鸡捞出来,煺去了毛,又换水炖在锅里了,锅里放上乔焕章白天从草地里挖出的草参。炖熟后,兄妹俩美美地吃了一顿这关东荒地里的野味。
临睡下时,焕芝对焕章说:“哥,这北大荒还真饿不死人哪。”
“嗯,妹子,你不后悔跟哥来东北了吧?”
“俺不后悔,比咱山东老家强多了。”
“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看着焕芝的兴奋劲,他叮嘱一句。
“嗯。”她应了一句,蒙上了被头。
四月的北大荒土地开化得刚暄软,那枯黄的草木里都透着一种芳香的味道。一大清早,乔焕章在草房子的南窗台上放的一个神盒里插了三支香点上。那香头还没有燃尽时,他提着一把镐头走了出去。焕芝也随后跟了出去。乔焕章走到房前这片草地里停下了,往手心里使劲吐了口唾沫,之后举起镐头一镐刨下去,一大块连着草皮的黑土块翻过来,他蹲下身去,用手攥起一把那油汪汪的黑土,对身后走来的焕芝说:“这土肥得流油哩!”
焕芝也跟着一镐刨下去,一块块黑土翻在她脚下,这泥土比她的头发还黑呢。这片房前新开垦的散发着清新泥土味的土地,让他们俩相信,就是插根棍子也会发芽的。
就在乔家兄妹在青马沟开垦出一亩田地的时候,比他俩早过江北来的邹家父子已在西北风口岗开垦出两三亩田来了。这里的荒草岗子没有青马沟的土质好,而且地里的石头多,开垦半亩田能捡出几筐石头来。邹万灵就用地里捡出的石头垒了房墙。
因为这里偏远,再加上地难开垦,邹万灵从这里一个蒙古牧主手里用在青马沟卖出一亩地的钱买回两亩地来。这样邹万灵就先买下四亩田,刚开始他们父子开地还没觉得多累,后来一刮春风了,就觉得人在地里干活迎着风挥镐要被吹倒似的直打晃,还有肚子吃不饱的关系。邹万灵和邹守田起早贪黑在地里开荒,吃的饭却很少。一天两顿饭,早上起来干一阵再吃饭,干到下午饿得透腔了再吃一顿,那饭是高粱米磨的面掺的麦糠麸子蒸的馍。邹万灵把钱都买地了,也没有多余的钱再从蒙古牧主手里买苞米面和白面了。就是这样的馍还得省点吃,吃得邹守田拉出的屎比地里的石头还硬。好在他用细棕绳下套套过一只兔子、两只黄鼠狼,算父子解了解馋,吃到点肉腥儿。
等四亩地开垦完了,邹万灵叫邹守田冲着东南方向跪下了,说:“田儿,给你娘磕个头吧,告诉你娘咱有地了。”邹守田就扑通一下跪下了,冲东南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说:“娘,咱有田了。”两个月起早贪黑干下来,邹万灵和邹守田的嘴唇都被风吹起了干泡。
邹万灵又冷着脸说:“田儿,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邹守田说:“爹,俺记得……”
“记住,田地就是咱的命根子啊。”邹万灵丢下一句,转身走进了草房顶石头墙屋里去。
邹守田至今还记得娘是因为和大伯家为争地而气死的。邹守田在爷爷死后,大伯家在分地时,就比他家多分出一亩地来。多分出的这亩地是因为大伯家孩子多。他家和大伯家地挨着,每到春天耪地时,大伯家的牛犁杖都往他家这边的地里滚垄,一年就多滚出一根垄来,到守田十二岁时,大伯家已多滚出六分田来。守田的娘不干了,到了春天耪地时她就出来和大伯家理论。大伯家大娘就出来了,这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跳着脚与守田娘对骂,大伯不出来管,守田爹也不出来管。骂着骂着,常常是守田娘败下阵来,那地还是叫大伯家欺负着种上了,守田娘就把气憋屈在肚子里,日子久了人也消瘦下来。到守田十四岁这一年,两个女人不再对骂了,而是动手在田里厮打了。可是守田娘哪里是大娘的对手,头发被扯下来好几绺,衣服也被扯破了怀襟,里面露出干瘦的乳房来,她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对着推犁耕地过来的大伯说:“我不活了,你要犁就从我身上犁过去吧。”这话叫大娘听到了,她跳着脚高声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想作践大伯子的名声啊,有种的你就去死!”这句狠话顶得娘脸发青,她嘴张了张没发出声来,一口黑血从口里吐出来,人就倒在地垄上了。等家里人慌慌张张把郎中找来,他娘已在炕上咽气了,咽气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土。
守田娘死后,大伯家消停了两年,不再争地了。大伯家的人和守田家的人不说话,守田家的人也不和大伯家人说话,两家的仇就这么结上了。两家都在一个村子住着,地又挨在一起,总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后来还是四叔过话来,对守田爹说:“二哥,要不你把地卖了,闯东北去吧。”爹就听了四叔的话。拾掇拾掇他们就来东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