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冰卿以为何姗姗这个小丫头在外面喝酒被人占了便宜,或者遇到了什么委屈的大事儿,一脸焦急赶过去时,何姗姗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耳边说“师父,生日快乐”
感觉到师父的僵硬,抱完了赶紧松开,“师父,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点皮,别的没啥事,我就是怕疼,你别怪我。”
“这是徒儿亲手做的生日蛋糕,做得有点丑,你别嫌弃。”何姗姗说话带着一丝软糯,听起来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冰卿愣在当场,她已经很多年没过过生日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天出生的,当年爸妈领养她以后,便把两人的结婚纪念日——冬至定为她生日。
她十五岁生日还没到时,父亲去世,母亲便再也不愿提起这个日子,只当是吃饺子,求团圆的普通日子罢了。
怕往母亲伤口上洒盐,她也假装不知。
后来被母亲赶出池家,她也刻意回避这个日子。
不想时隔十一年之后,会有一个人惦记着自己的生日,瞬间眼眶便红了。
抱住何姗姗“谢谢你,真的。”
何姗姗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她认识中的师父是个冷清的人,至少外面很冷,一向克制,难得见她情绪变动这么大。
只好轻抚摸她的背,“没事儿,你是我师父,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
冰卿放开她,有些不好意思,“姗姗,咱吃蛋糕。”
这蛋糕确实是个新手的创作,外圈的花朵大的大,小的小,中间歪歪斜斜写着“师父,永远开心。”冰卿认全这几个字也是费了老半天的功夫。
“师父,快许愿,”何姗姗本就是个跳脱的姑娘,这会儿便开心起来。
冰卿在小何的催促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下愿望。
“我许完啦”
小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师父,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嘛”冰卿难得也这么俏皮,两人吃到撑,才把蛋糕消灭完。
冰卿感激地看着何姗姗,“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
何姗姗笑得像个小太阳,“师父,你别再夸了,你再夸我就有种你要以身相许的错觉,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虽然时常吵架,但感情不错,还想着结婚生子呢,你可别把我掰弯。”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是个孩子心性。”
外面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里面热气腾腾,其乐融融。冰卿闻到了幸福的味道,甜甜的,像极了蛋糕的味道。
从蛋糕店出去时,已是日暮苍山远。
冰卿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这样的简单温暖的日子,可是她和寒冷离得更近。那些爱自己的人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了自己。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生日是和记忆中的少年过的,少年名叫郭城,跟自己年纪相仿。
她第一次见郭城是在父亲的病房里,父亲一脸慈爱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见她拎了饭进来,“闺女,你看看,让你好好练字你不好好练,你看看郭城的字多好,小小年纪已见功力,你的字写的歪歪扭扭不说,连小郭功力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以后好好跟人家学学。”父亲虽责备,更多却是疼爱。
“爸,”她拉过父亲让父亲坐下来“爸,知道啦,我以后一定勤加练习,保证不输给他,咱们先吃饺子吧。”她笑得很甜。
父亲亲切地拉过少年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小郭,你也吃。”
就这样她认识了这个长得像漫画的精致少年,小小年纪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间都有儒雅之风,也难怪爸爸这么喜欢他。
她也喜欢。
父亲在医院前前后后呆了大概一年多时间,她一有空就往医院跑,也因此和少年结下了浓厚的情谊。
她从未见过他的家人,某次问他时,他说“他们都在国外”,只一句,便不再提。父亲去世之后,他便搬回了VIP病房,身边有保姆和一位大叔寸步不离地照看着。
她想父亲或者心里有事就会来找他,有时候陪着他出去走走,有时候看着他画画,有时候跟他讲学校遇到的事。
他脾气很好,从来也不见烦,父亲去世那年冬至,江州城下了雪,母亲一夜未归,她便去医院找他玩儿,她给郭城带了饺子,郭城提前给她订了蛋糕,
她许完愿之后,少年看着她,眼神清澄澈得如山间的溪流。
“我知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
“你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希望阿姨幸福,另一个是希望我早日康复。”少年有些腼腆,却无比笃定。
“你怎么知道?”年少的冰卿笑得有些羞涩。
“因为你从来都不会先想到自己。你为了我去捐献骨髓,我的主治医生已经告诉我了,你还跟人家说保密,有你这么笨的人吗?捐献的时候还填的是我的名字,你是不是傻?我自己能给我自己捐哪。”郭城戳了下她的眉心。
冰卿有些伤感,仍旧假装欢喜“这就是个小小的失误,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道就写我爸的名字了。”
“你写叔叔的名字我肯定也能猜得到啊,真是傻。这些资料有保密规定,但是总归能查得到。而且现在是资料方面做得不够严谨,不然你觉得能冒用它人姓名?”
“郭城,对不起。”她有些失落,自己求上苍保佑自己的朋友能和自己匹配。结果还是不竟如人意。
郭城再戳了一下她的眉心,他的手指修长骨感“哪能事事如愿,你的骨髓和医院另一个患者匹配成功,你已经造了八级浮屠,怎么这么贪心,还想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啊。”
“你如果走了,就没人陪我过生日了。”看着反过来安慰她的少年,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美好得像是天神派到人间的天使,却因为找不到匹配的骨髓而时时与死神打照面,身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冰卿,叔叔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以后,只要我活着,你的每个生日我都会陪着你,咱俩一起过,如果我真的……真的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受伤,许生日愿望的时候记得给自己许一个,记住了没?”少年眼里有疼惜,有无奈。
落在她眼里更是难过,她已经没有了父亲,如果连他也失去的话,她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嘴角还是上扬,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我没记住,我永远也记不住”她伏在他的膝上痛哭,那是父亲离开后,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少年拍拍她的脑袋,像是安抚受伤的小动物。
“别怕,我陪着你呢。”
他的膝上让她觉得特别安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害怕,她可以骄傲地对全世界宣布,“这是我的少年,是我的朋友,我不是一个人。”
看她哭个不停,郭城手足无措,只是拍着她的背“别哭了,我衣服上全是眼泪和鼻涕。”
已经哭成花猫的她仰起头,破涕为笑,也顾不上形象。
两个人对视着,开始开怀大笑,病房外,雪花在冬风下依然安安静静的飘着,给这个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世界披上一纯白的外套。
“今天冬至,又下雪,咱们以“雪”字来行酒令,比比谁厉害”郭城转移话题,这个游戏父亲住院间他们三个人常一起玩。
“谁怕谁,我先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冰卿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个没雪字,不算”少年轻笑,咳子两声。
“可是写得就是雪呀。”
“就你会耍赖”少年眼神里都是宠溺。
“就耍赖怎么着吧。”
“今儿你过生日,你最大,你都对,你都对,”郭城一脸无可奈何的笑。
生日之后,郭城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去医院时,大部分时间他都沉睡着,他的睫毛很长,很弯,比女孩子都要好看,至少比她好看。
她有时候读些故事给他听,有时候,只是在他病房里写自己的作业,做自己的事,可是他在的时候,仿佛爸爸也在,她觉得很安心。
有时候,他醒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心里痛得纠在一起,从认识他第一天,她就知道他会和爸爸一样,都会收到天神的通知书,只是通知书上的日期不同。
明明白白知道他会离去,可是真正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仿佛再次历经父亲离开的痛苦,这种痛苦让她觉得窒息,无助,却只能假装没事。
最后一次,他醒着,眼神像极了爸爸,和蔼亲呢,递给她一份信“等我走了以后再看。”
她眼泪刷刷往下落,他已没有力气再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在池家别墅后花园角落的石凳上,她打开了信,
“冰卿,
见字如晤,我是在医院后面凉亭里练字时认识的叔叔,叔叔夸我字写的有力道。我从小到大和我父母就没见过几面,所以见到叔叔就特别亲切,好像他就是我父亲一样,认识叔叔和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
其实算算,咱俩从第一次见面,到我写这封信,到你打开这封信,连两年时间都不到。可是你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超过了我所谓的家人,和叔叔住一个病房里,你常常给我们带饺子吃,你在的时候叔叔和我都特别高兴。
你不在的时候,叔叔就给我讲你的故事,从领养你开始,到行酒令,到你们出去玩,这些精彩的生活都让我心生羡慕。
叔叔走之前希望你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说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来处,他请求我跟你说这个想法,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说,叔叔说,怕你接受不了。他很爱你,这种爱以后可以维持你走很多很多年,叔叔走了,我也将离开,你要好好和身边的人相处。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护好自己。
我也是有父母的孩子,我很爱他们,很爱很爱,却因为这该死的病被他们遗弃,我心生怨恨,叔叔劝解我,人各有命,谁都有有难处,这高昂的医药费于他们也是负担,如果以后有机会,替我去看看我的父母,我爸爸叫郭正耀,妈妈叫赵佩,就不跟你说谢谢了。
你是个特别善良特别心软的女孩,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当然可能是因为我身边就没见过几个女生),别打我。
我签了人体器官捐献协议,我已经没有机会去看外面的世界,就让我的眼睛,我的心脏,我的肾脏,成为需要者的零件,替我再去感受世界。
我真的要离开了,这封信写的很凌乱,但你能看得懂就好了,以后不管怎样,务必照顾好自己,不许因为我的离开哭鼻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哭了,哭得时候特别丑,跟个丑八怪似的。
汪国真说过不论生命经过多少委屈和艰辛,我们总是以一个朝气蓬勃的面孔,醒来在每一个早上。
最后再说一次,你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
郭城”
郭城的字跟他的手一样好看,苍劲有力,但后面的字明显腕力虚浮,整封信至少分三段时间写出来,墨色有深有浅,读到最后,她的眼泪不停漱漱往下掉。
一路狂奔去医院,那个丰神俊秀的少年终于是没有熬过病魔的摧残,在那个冬天彻底离开了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在医院里哭得撕心裂肺。
27岁生日,许下的愿望是,“希望自己今年把烟戒了,把自己照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