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内楼外两方世界。
微风拂过,着眼处是一片如烟似雾的净白纱幕。逶迤间荡着丝丝香气。轻纱帐内儿印着道道人影,却是一副宫娥起舞,侍女添香的景象。
嗯,轻抚下羊角般的胡须,摆了摆袖口,扶纱而过转身便入了厅堂。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入眼处确很是番热闹景象,梁柱泛着淡红翘着漆皮,窗台上晒着衣裤鞋袜,藻井内浮着青鸾凤鸟,梁架上却荡着粗丝蛛帐,楼梯儿落着尘沙枯叶,正堂间的舞台也坑坑洼洼。架着的犀皮大鼓也就剩了俩。那远处三面阁楼上的镂窗竟也缺了几张。
五六张木桌长凳七歪八斜。四五个清倌正陪着唯一的浪客,吃酒猜拳,逗闷打趣,桌子上就放着一盘花生。让那见惯了人世凄凉的老头儿也一阵晃神,直想着是不是搞错了地方。呼呼凉风略过,吹的老脸生疼,转过身来想着出门再确认一下。
哎呀,爷,一声暖糯的呼唤传来,二楼阁楼来了个姑娘,穿着身绿罗锦缎,绣着蝶舞云兰,皓腕轻摆,宽大的袖子抖的青菊怒放,翠青色的长裙点着朵朵莲花。素白的披帛逶迤身后,云髻雾鬟间荡着珠玉簪釵,轻佻呼唤中却透着几分宁静,生的也是极美。回首望了眼那阁楼上一扇虚掩着的门扉。
慢步轻摇间一把便拉住了老头。也不见这老头儿寒掺,挽着臂弯。便问道
爷今个来是买醉还是听曲啊,我们听梦轩舞乐双绝,食色酒香,给您来场醉倚红楼听梦,魂游千秋可好。伸着青葱玉指在老头胸前胡须间撩拨着。牵着老头便进了堂间坐下。提盏奉茶。
老头儿见了这靓丽女娃也是一阵悦目,心里却泛起了嘀咕,摸了摸空空的口袋,先前想着这破店吃它点酒水应该是不疼的。但见这女娃娃如花般的面颊犹带着似水般的笑意,又念起酒楼中的种种。两相比较,不由得左右面颊一阵生疼。左右观望也不见记忆中的身影。
在酒馆中厮混半天,对那养育孩子算是有了些眉目。闹了半天他是少了个媳妇,这媳妇何意他却不知道,只晓得是那女人。
想着这富丽楼门内女子最多,有个自称师侄的家伙好像就住在这里,或许能让他想想办法,给他找上一个,便走了进来。
坐下后突然间发现想不起那人的名字,要问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想着这女娃娃面相和善,眼珠子转动间退了几步,照着那书场戏文,对着绿衣姑娘,打了个揖,便道:“姑娘在前,小生这厢有礼了。”听着这没来由问礼,看着那枯瘦的老迈躯干,那女子乐的阵掩面轻笑。直道有趣。对面坐着的姑娘也听着声响眼露莞尔。
老头儿略显局促,略微组织了下言语,满面的褶皱间挤出几分正经扯着嗓子:“天气炎热,酷暑难耐,我那小儿又实是饥渴难熬,今个想请着姑娘帮忙喂养,多有打扰,还望姑娘海涵。”说完,提起茶碗,咕咕便喝了一碗。
话音落下,整个大堂微微一静,围坐陪客的姑娘们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直想着哪来的老梆子,怎这般乱言乱语。仔细想来却又觉得没个什么,摇头间道了声疯子暗笑好玩。
那群芳团簇的浪客,哑然一笑,端着酒盏于指间画着圈儿,远远盯着那抹绿影上下打量,犹自微笑。
绿衣女子不以为意,挤出两分笑意,又给老头儿满了一杯,轻语道:“客官莫要调笑奴家,这听梦轩,满院皆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专精于歌舞琴棋,墨论词赋。哪养的了孩子,米汤面糊倒是有的,你若是要,我便予你取来。”
老头儿灌了碗花茶,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听了那姑娘言语,想着米汤面糊,怎像在打发叫花子,心想着你给我那物作甚,眼珠子一翻,抖露出几分豪气:“某家良田千倾,金银满仓,你与我做回媳妇,定保你吃饱穿暖。孩子长大再放你回来,你也不亏。”
绿衣女子,微微一怔面容微微冷了下来,看的他这般疯态,显得有了些厌烦,朝着楼上看了一眼。放了茶壶,朝着二楼迈去。
那老头儿见那姑娘要走,以为要去为他寻人,大喝一声:“哎哎姑娘,不要去啦,我见你模样不错,莫要再找别人。跟咱回去,咱给你个儿子养养。”
浪客远远的听着,顿是一口酒水喷出,淋了姑娘们满身,盯着那边,像是见了鬼了一样。
周边姑娘们怒容满面想着姐妹被那老梆子,浪语调戏,顿是气之不过,撩起臂弯,竟都冲了上去。
那绿衣姑娘听了这话一个踉跄,脚步一停,颤抖着肩膀,动了怒气,忽的一阵破空声略过,寒光乍起,不知从哪儿摸出了把三尺长剑朝着老头儿刺了过去,速度极快,瞬息即至,直奔着老头的脖颈,离着大概还有一丈左右。一只犹如铁铸的大手如在虚无中凭空出现,一把握住了剑身。
另一手轻摆,那刚围上来的莺燕便化作了飞花消弭飞散。
身高八尺穿着身浅灰开襟短衫,肥硕的前胸满是胸毛,阔额浓眉,高鼻厚唇。竟是前街卖肉的屠夫。也就是群芳环簇的浪客。
握住长剑,咪虚着双眼直盯得那绿衣姑娘脸色泛白,也不知是因为老头的两句痴话,还是那如刀刃般的目光。
放了剑柄,退后两步,想着今天可能闯了祸事,抿着双唇一声不发转身,气呼呼的上了楼去。
屠夫也不阻拦,丢了长剑,朝着还在吃神老头儿虚掩一拜,恬着张肥脸,面露阿谀,道:“师叔高德,实长吾辈风骨。小三在这给您见礼了。”
听得老头儿一怔,不明所以,好似夸赞,立马忘了刚才种种,双手背后,挺了挺胸脯。“那是。”
复又满脸疑惑的看了眼那胖汉道:“仨?你什么时候来的?”
确是这么长时间压根没见着这人。那胖汉也不以为意,乐呵呵的抚着肚皮:“刚到,呵呵,刚到。便见师叔风姿,这一趟来实在是不亏。”对老头又是一阵奉承。
楼上一阵响动,不多时便下来了个白衣书生,一身儒袍轻纱,手中撰着把折扇,玉石做的扇骨上雕着头白泽异兽。玉面无须俊俏非常。那绿衣姑娘也在后面跟着俯首看着老头儿美目间闪着分惊诧。不多时便下了楼来。
来到老头儿面前就是一拜:“不知师叔今日要来,未能出门迎接,小侄,真个,失礼了。”说完便又是一拜。
俊朗的面颊露着歉意,双目间却闪动份疑虑看了眼身边壮汉,微微一笑有些无奈。
这书生便是这听梦轩的老板,人牙子。整个空明界的掌控人,一开始便知道了老头的到来,使着幻境,将那堂皇的楼宇变成了这般,就怕那胡搅蛮缠的老头赖着不走。
让徒儿青瑶下楼侍奉,给些酒食,打发离开。哪成想会到了这地步,见那屠夫冒将出来,想着老者以后可能会醒转,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与老头儿打个招呼。寻思着这老鬼什么时候变得和那胖子一样了。
那绿衣姑娘也知道了老头儿身份,上前两步,施了一礼怯生生的道了声师叔祖。却不愿为刚才的事情道歉。语气中还犹带着几分反感。撅着嘴巴站到一旁。
看的老头儿一阵挠头,似不太捋得清关系。只呵呵傻笑,连声叫好。
张口又想出那疯言,却是被人牙子挡了下来。
壮汉瞧着青瑶的样子,捧着张笑脸笑道:“瑶丫头,哪儿都好,就是这脾气太不讨喜。道者修心。还有见了师叔,怎也不打声招呼。”
青瑶看了眼望过来的师傅,不情不愿的朝着他作了一揖,嘴里却低声叫着烂人。
书生仿若未闻,屠夫呵呵直乐上下打量间透着份满意。那老头儿,不明所以,见着屠夫在笑他也笑了起来。
看的那青瑶姑娘一阵跺脚。咬着银牙,却拿那胖子毫无办法。朝着更加不要脸的矮小老头,狠狠挖了一眼。
转身朝着后院走去,依着师傅先前吩咐,准备些吃食,不要太好。
不多时便上了桌菜肴。在那老头的狼吞虎咽间,大致搞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书生皱着眉头看了眼还在吃喝抢食的屠夫老头,目中露出思虑。想着那凭空出现的婴儿。
当时强光闪过他便失去了意识,虽然不清楚原委,但想来应该是与那还在闭关的师尊有关,眼前的老头儿便是他师尊化出来的拥有独立意识的分身,今天找他应该是师傅的意思。捋清头尾,看了一眼那酒足饭饱翘腿剔牙的老头儿,恭恭敬敬的了站起,满脸笑意便道:“师叔收子,实是一件喜事,您先回去,待我与诸位师兄弟商量一下,备上薄礼。再上门拜贺。关于那孩子喂养,便包在师侄身上了。”那屠夫听着也连连叫是。
酒食虽好却也就平常鸡鸭鱼肉,看了眼这寒酸的厅堂比他的茅屋也好上不了多少,老头儿倒也没什么留念,听着那书生意思好像答应了帮着自己,便起身拍了拍屁股,嗯嗯的哼了两声,算是答应了下来。
照着青瑶抬手作揖:“多谢,姑娘盛情,小生日后若能蟾宫折桂,定当八抬大轿为之厚报。”另外两人是理也不理,说罢摇肩甩袖的转身便出了大门。
呵呵,一阵轻笑微荡,看着那回转消失的枯瘦身影青瑶这才确定那老头,实是真疯,目中再也没了厌恶,多了份同情。
屠夫站了起来,双手背后来回踱步,埋头思量。
书生面露沉吟,对着犹坐桌边的青瑶便道:“青瑶收拾收拾,自个儿去梦虚。老三你去叫上大师兄和铁兄弟。”
屠夫道一声好,对着苦着张俏脸的绿衣姑娘便道:“红尘炼心。你师父也是为你好。”
青瑶翻了一个白眼,有气无力的收拾着碗筷显得有些沮丧:“要你说”不痛不快的翻了一句。
书生见了那委屈的样子,顿觉一阵好笑:“修道之路,千灾万劫,存身为上,两句撩拨便能叫你提剑相问,那还了得。滚滚尘世间藏着多少大能,今日事太过鲁莽。”
又见那姑娘好似压根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里,摇了摇头不再管她。
青瑶想着:还不是你叫我打发师叔祖的,我又不知他是真疯,自己就存心不良,哪里来的炼心之说。再说我也就想吓唬一下他。
不知不觉下手又便重了几分,直摔的碗筷乒乓作响。
老头儿,一路奔跑跳跃,不多时便回到了茅屋,那赖皮黄狗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正蹲在一旁,见老头回来,目露哀怨。
看着那木桩上绑着的婴儿好似睡着了,老头上前朝着圆润的小脸,一阵揉捏,叫了声儿子。
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奔着院内跑去,一阵平静后,竟传出了锯木头的声音。
那孩子还被绑着,烈阳暴晒娇嫩的肌肤被勒的泛着乌青。
茅屋前院门边,连着黄石官道的土路上四道人影闪现,确是那书生和屠夫,另外还跟着两人,一个乌衣老叟,腰间别着个烟袋锅儿赤着个双脚,满是泥泞,两鬓斑白。一条略微发黑的白色毛巾搭拢在脖子上,看着像刚从地里过来。是那菜农。
还有一个黑铁般的光头巨汉,身高九尺有余赤裸着上身满身肌肉层层堆结如精钢铸造,甚是吓人,只穿着件黑皮短裤,踩着双木屐。腰间挂着四五把亮金铜锤。却是那街边铁匠。
四人几个转瞬就到了这庭院前。
书生合起玉石扇子,瞧了眼那只在烈阳下吐着舌头酣睡一旁的黄狗一眼,目中透出了丝丝怜悯。转身瞧向柱子上那奄奄一息的婴儿,顿是心中一跳,赶忙将他解了下来。
菜农和那铁匠也围了过去。
只有那屠夫好像对那孩子没什么兴趣,竟蹲下逗起了黄狗来,只看他满脸邪笑的提起那黄狗的尾巴对着屁股一顿猛瞧,,呵呵笑道:“贪公公高风亮节,竟能以这匐犬之态,为我师叔看门守院,真个是让我等羡慕额。”哈哈哈哈,说笑间着又开始扯弄起了尾巴。
书生抱着孩子面露疑虑,看了眼围在旁边的两人,问道:“是何根脚?”
铁匠沉默着像是不太确定,那菜农皱着眉额张开欲言,却听到身后一声惨叫,转身回头,那黄毛大狗和屠夫这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那屠夫仰在地上瞪着双腿,一张狗嘴竟狠狠的咬在屠夫的脸上,双目间透着疯狂。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把那三人搞得一愣。想着那胖子莫非又添了些别的嗜好?
铁匠最是直率,一个健步上去抓住黄狗后腿,一脚踩着屠夫的肚子,便向后扯拽,想将黄狗从屠夫那张胖脸上扯下来。几下用力,直疼的那屠夫又是几声惨嚎。不知是因为扯的疼了还是肚皮上的那只巨脚。拱着腰背,真个像极了那捆缚待宰的肥猪。
书生与菜农却是非常悠闲地看着这一幕,饶有兴趣。心想着活该,棒打落水狗这种事本来就令他们不齿,看着那老黄狗儿却流露出了些许佩服。
心想着,在师叔手底下能活到现在却也本事。
老头子在院内听到了异响,放下方锯,便跑了出来。
看见那紧咬拖拽的两人一狗,哈哈大笑,拍着大腿,指着黄狗便挑唆了让黄狗加把劲,使点力,不是太狠。看着好像要自己个上去来个示范。
老黄狗听见了那老头叫喊声,一个哆嗦,那张利口随着松了几分被铁匠乘机一把拽了下来。
犬口脱险的屠夫,喘着粗气,抬手指着被铁匠提着仍然在挣扎朝着自己叫咬的黄狗,哆哆嗦嗦的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苍白的双颊,布着两排牙痕。显然是被气的不轻。
书生菜农看了这般,心中暗叫了声过瘾。脸上却露着担忧抱着孩子朝着坐在地上的屠夫围了过去。一阵望闻问切。
别闹了,暮然间一道平淡声音传来,天地为之一亮。众人一个机灵,看着站在门前的老者当头便打了个稽首。合声唤了声,师尊,尊上。
老头应了一声。
那老头儿和平常并没有两样,清清淡淡的坐在门坎上倚着门框,看着日头。好似在想些什么。双目清明没了半点疯傻。左手间盘着条念珠,大致过百颗的清净琉璃珠子,洋洋洒洒的托在地上。
几人却不敢朝那珠串多看一眼,站在一边。显得规规矩矩。
过了半饷,老头儿收回目光,对着站在一旁的四人,微微一笑,道:“站着干嘛,坐呀。摆手间地上便多了四个蒲团。”枯哑的声音却如那清风般和煦,泛着老父般和蔼,众人呵呵一笑依声盘坐。看着那略微佝偻的身躯抖露着忧虑。
菜农看着老头儿,眼中微光闪烁,便问道:“师尊此次出关可是已经痊愈?”话语间透着份希翼。其余三人也朝着投来目光。
老头儿,看着这三个徒弟和那一个侍卫,也不答他们这句却道:“这孩子以后便交予你们照看。到时候将他于那贪狼和那丫头,顺着诸神本源打出的缺口,沿着时光之河送出去。”
以后他便是你们的小师弟了,就叫明玄。
说完这句老头儿便随风化作了烟雾,整个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把九珠臂环,三面令牌。
四人看着那已经空空如也的门坎,面面相觑,一阵无语。
脸上透着失望,一声不响,便四下散去。
只留那臂环和令牌也没个人管,就这么在那空中浮着。
老黄狗见那老头子好似真的消散回归了本体。满脸的欣喜,叼起地上的那先前被老头丢下的半截断刀,朝着那抱着孩子的白衣书生追了上去。撒开的四腿显得那般快意。
听梦轩内,被如血般的红枫铺满的群山挂着飞瀑,零零落落的点缀在一片犹如镜面般宁静的碧湖之间,楼台林立间水榭纵横,湖中泛着青莲,倒映着五色烟霞。翠竹掩着白鹿,鹤鸣藏于云间。那点点青山上殿堂楼阁,碧瓦朱檐,荡着纯白的雾气,氤氲着柔美静怡。
白衣书生人牙子扶着栏杆看着眼前美景,清风拂面,俊朗的面颊带着三分暖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瑶支着下巴对着面前的摇篮,独自儿发呆。那婴儿便静静的躺在她面前的摇篮里,一只黄狗在旁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