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曼瑞萨太太颇为震惊。是要演露天历史剧吗?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是今天下午。他们两人是不会冒昧闯来的——如果他们知道是今天下午的话。像往常一样,钟声又响了,伊莎听见第一下钟声,第二下,第三下——如果下雨的话,就在谷仓里演,如果晴天的话,就在台地上演。天气会怎么样呢?是下雨还是晴天?他们都往窗外望去。这时门开了。坎迪什说贾尔斯先生已经回来了。贾尔斯先生一会儿就下来。
贾尔斯已经回来了。他刚才看见了停在门旁的豪华镀银轿车,上面有姓名缩写R.M.的变形字体,从远处看像个小皇冠。有客人,他得出了结论,此时他已把车停到了那辆车的后面;然后他就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习俗的鬼魂上升到表面,就像一丝羞红或一滴泪水在情感的压力下上升到表面;于是这辆汽车触动了他所受过的教养。他必须换衣服。他走进餐厅,像个板球运动员,穿着法兰绒衣服,还穿了一件缀有铜扣子的蓝上衣;然而他很恼火。他坐火车时不是从日报上读到那条消息了吗?有十六个男人被枪杀,其他的人被监禁,这事就发生在那边,在海湾对面,在那块把他们和大陆隔开的平坦地带。然而他变了。是露西姑妈(她看见他进来正向他招手)使他变的。他出于本能,把自己的宿怨都归罪于她,如同一个人把外衣挂在钩子上。露西姑妈一向愚蠢,自由自在;自从他大学毕业后选择去大城市工作,她总是对那些一辈子跟野蛮人做买卖的男人表示惊奇和嘲笑,他们买卖犁铧?玻璃珠子?还是股票和证券?那些野蛮人也真怪——因为他们赤身裸体不是很美吗?——竟然希望穿得像英国人,活得像英国人。她这话很可笑,带有恶意,却道出了一个问题;由于他没有特殊的才能,没有资本,而且一直狂热地爱着他的妻子(他隔着桌子朝她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折磨了他十年。假如让他选择,他会选择经营农场。可是当时不让他选择。因此,一件事导致另一件事;纷纭的世事把你压扁,抓住你不放,像抓住水中的鱼。因此他回家来度周末,而且发生了变化。
“你们好。”他对屋里所有的人说;他对那位陌生的客人点了点头,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然后他吃自己那份鳎鱼片。
他具有曼瑞萨太太爱慕的一切特征,堪称典型。他的头发拳曲;他的下巴坚实,不像很多人的下巴那样臃肿;他的鼻子很直,尽管很短;他的眼睛肯定与头发的颜色相配,是蓝色的;最后,他的表情里有一种严厉的、不驯服的成分,使这一典型完美无缺。虽然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的表情仍能刺激她,给她的古老蓄电池充上了电。
“他是我的丈夫,”伊莎贝拉想,此时他们两人正隔着一束色彩斑斓的鲜花互相点头,“我孩子的爸爸。”这句老话起了作用,她感到骄傲,感到爱意,然后再次为自己而骄傲,因为他选择了她。她震惊地发现,在她今天早晨照过镜子之后,在她昨晚见到那位乡绅农场主并被欲望之箭射穿之后,她看见贾尔斯进来时(他已不是城里衣装讲究的绅士,而是板球运动员了),油然生出多少爱,和多少恨。
他们是在苏格兰钓鱼时认识的——她在一块岩石上钓鱼,他在另一块岩石上钓鱼。她的钓鱼线纠缠在一起了,她就不再钓鱼了,而是观看他钓鱼,看着河水在他两腿之间涌流,看着他甩竿,再甩竿——直到一条鲑鱼(中间稍弯,像个银元宝)跳了起来,被他捉住;她已经爱上了他。
巴塞罗缪也很喜爱他,并注意到了他恼火的表情——是因为什么呢?可是他记起了他的客人。有生人在场,家庭就不是家庭了。他必须费点事给他们讲一讲那两幅画,那位陌生的客人正在欣赏它们呢,此时贾尔斯突然进来了。
“那一个,”巴塞罗缪指的是画里骑马的男人,“是我的祖先。他有一条狗,那狗很有名气。那狗在历史上都占有一个位置。他留下了字据,希望把狗和他葬在一起。”
他们都看着那幅画。
露西打破了沉默:“我总觉得他好像在说:‘画我的狗吧。’”
“那么那匹马呢?”曼瑞萨太太问。
“那匹马呀。”巴塞罗缪说,同时戴上了眼镜。他看着那匹马,马的臀部画得不太好。
可是威廉·道奇还盯着另一幅画里的贵妇人。
“啊,你是个画家。”巴塞罗缪说,他本人是因为喜欢那幅画才把它买下的。
道奇否认自己是画家,在半个多小时里他已经是第二次否认了,伊莎注意到了这一点。
像曼瑞萨这样的好女人为什么要领着这些缺乏教养的人到处去呢?贾尔斯问自己。他的沉默对谈话起了作用——那个道奇,摇了摇头。“我喜欢那幅画。”这是他唯一能说出的话。
“你说得对,”巴塞罗缪说,“有一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和一个学院有关系,专门给像我们这样的贵族后裔,家道中落的贵族后裔免费出主意,他说……说……”他停了一下。他们都看着那个贵妇人。可是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们的头部,无视一切。她引领他们走下绿色的林间空地,走进寂静的中心。
“据说是乔舒亚爵士画的吧?”曼瑞萨太太突兀地打破了寂静。
“不是,不是。”道奇连忙说,可是声音很小。
“他为什么害怕呢?”伊莎贝拉问自己。他是个可怜的典型,不敢坚持自己的信仰——正如她也害怕,怕自己的丈夫。她把诗写在一本装帧得像账簿的笔记本里,不就是怕贾尔斯怀疑吗?她看了看贾尔斯。
他已经吃完了鱼片;他吃得很快,以免让他们久等。现在樱桃馅饼已经端上来了。曼瑞萨太太在数樱桃核。
“锡匠、缝匠、士兵、水兵、药师、耕童……我是耕童!”她喊道,她很高兴,因为樱桃核再一次肯定了她是大自然的野孩子。[47]
“你也相信这个?”老先生有礼貌地取笑她说。
“当然啦,我当然相信啦!”她喊道。现在她又上了轨道。她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女人了。他们也都很高兴;现在他们可以跟在她的后面,离开那些通向寂静中心的银色和灰褐色的阴影了。
“我的先父,”道奇对坐在旁边的伊莎悄声说,“他喜欢绘画。”
“哦,我父亲也是!”她大声说。她含混地、断断续续地作了解释。小的时候,她每次得了百日咳都要住在一个叔叔家,他是个牧师;他戴着平顶帽;他什么事都不干,甚至不宣讲教义,只是编一些诗歌,在自己的花园里边散步边大声朗诵。
“人们都认为他疯了,”她说,“我不认为……”
她不说了。
“锡匠、缝匠、士兵、水兵、药师、耕童……看起来,”巴塞罗缪老人放下调羹说,“我得是贼了。[48]咱们端着咖啡去花园好吗?”他站起身来。
伊莎拖着椅子穿过沙砾路,口里念念有词:“我们现在去哪儿?是去地球上渺无人迹的黑山洞,还是去风儿吹拂的森林?还是从一个星球旋转到另一个星球,去月亮的迷宫跳舞?还是……”
她拿折叠帆布躺椅的角度不对,把椅框带槽口的一头拿倒了。
“我叔叔从前教我唱的歌?”威廉·道奇说,他听见了她念的歌词。他打开折叠躺椅,把铁棍插进右槽口。
她脸红了,好像她刚才是在一间空屋子里说话,突然有人从帷幔后面走了出来。
“如果你在用手干活,你嘴里不念叨点什么吗?”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他究竟用手,那双白净、细腻、形状好看的手,干了什么活呢?
贾尔斯回波因茨宅又拿来几把椅子,摆成半圆形。这样大家可以一起欣赏美景,还可以一起享受那堵旧墙的阴影。因为过去恰巧有人贴着宅子的墙壁垒了一堵墙,大概是想添加一个楼翼,就在阳光照耀的高地上。可是他们缺乏资金,放弃了那个计划,因此只留下了这面墙,别的什么都没有。后来下一代人种了果树;果树长成后,树枝向四面伸展,伸过了这面历尽风雨的橘红色的墙。如果桑兹太太在一年里能用树上的果子做成六锅杏酱(用鲜杏当佐餐的甜食总是不够甜),她就说这年是丰收年了。如果树上只有三个杏子的话,也许还值得用薄布袋罩起来。可是那么多裸露的杏子是那么漂亮,一边脸红,一边脸绿,斯威辛太太就不罩它们了,于是黄蜂就在杏子上掘了许多小洞。
这里的地面向上倾斜,因此《菲吉斯旅游指南》(一八三三年版)说:“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围乡野的景色……博尔尼教堂的尖塔、拉夫·诺顿树林以及建在一片高地左边的霍格本的怪楼,它得名于……”
那本旅游指南说的依然是事实。一八三三年的情况到了一九三九年并没有改变。多年以来,这里没有再盖房子,也没有建设城镇。霍格本的怪楼依然很显眼;那片非常平坦的、布满农田的土地只有一点变化——拖拉机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犁铧。马已经没有了,但还有奶牛。假如菲吉斯现在来这里,他也会这么说的。他们每年夏天坐在这里喝咖啡的时候总会这么说,如果有客人在场的话。他们全家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说。他们只是观赏景色;他们观赏着已经司空见惯的景物,看一看他们熟悉的东西今天是否有什么不同。在大多数日子里,景色总是一样的。
“风景是那么惨淡,那么美丽,原因就在这里。”斯威辛太太说,一面弯下身子坐上贾尔斯给她搬来的帆布躺椅。“风景会永远存在,”她望着远处田野上空细带般的薄雾点着头说,“即便我们不存在了。”
贾尔斯用力扳动折叠椅,把它安置到位。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愤懑的心情,表达他对这些老顽固们的愤怒,他们只知道坐在这里,喝着加了奶油的咖啡,欣赏着风景,而此时整个欧洲——就在那一边——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就像……。他不善于使用比喻。只有不够准确的“刺猬”二字,才能说明他对欧洲的看法:地上竖满枪刺,空中悬着战机。每时每刻,大炮都会把那片田地耙出沟壑,飞机都会把博尔尼教堂炸得粉碎,还会炸掉霍格本的怪楼。他也喜欢这里的风景,并埋怨露西姑妈只会看风景,不会——做什么呢?她所做的事就是嫁给了一个乡绅,他已去世;她生了两个孩子,现在一个在加拿大,另一个已结婚,在伯明翰市。他很爱他的父亲,因此不去批评他;至于他自己呢,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于是他就坐到了这里,跟老顽固们一起看风景了。
“真美啊,”曼瑞萨太太说,“太美了……”她咕哝着说。她在点香烟。微风吹灭了她的火柴。贾尔斯用手做成空洞状,又点了一根。对她也不用批评了——为什么,他也说不好。
“既然你对油画感兴趣,”巴塞罗缪转过身来对那位沉默的客人说,“那么,请告诉我,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对那种高雅的艺术却不好奇,没反应,不敏感,”——由于刚才喝的香槟酒起了作用,他才能一连气说出这三个不寻常的词——“而曼瑞萨太太,如果她允许我老头随便说的话,却能背莎士比亚的诗呢?”
“背莎士比亚的诗!”曼瑞萨太太嗔怪地说。她摆出了一种姿态。“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哪种行为更高尚[49]……接着背呀!”她碰了碰坐在旁边的贾尔斯。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你在绿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50]……”伊莎慌忙说出她刚想到的诗句,以帮助丈夫摆脱窘境。
“忘记这疲劳、这折磨、这焦躁[51]……”威廉·道奇补充道,一面把烟头埋进两块石头中间的小坟堆里。
“有了!”巴塞罗缪喊道,同时竖起食指,“那就是证明!什么样的弹簧被触动,什么样的隐秘抽屉展示出它的宝物,如果我说,”——他又竖起了几个手指头——“雷诺兹[52]!康斯特布尔[53]!克罗姆[54]!”
“为什么叫他‘老’克罗姆呢?”曼瑞萨太太插嘴说。
“我们没有恰当的言语——我们没有恰当的言语,”斯威辛太太辩解道,“在眼睛后面,没在嘴边;就是如此。”
“没有言语的思想,”她的哥哥若有所思地说,“那可能吗?”
“我不懂!”曼瑞萨太太摇着头喊道,“太玄妙了!我能自己拿东西吃吗?我知道不对。可是我已经长到了这种年龄——以及这种身材,该干自己爱干的事了。”
她拿过盛奶油的小罐,让那滑溜溜的液体沿着弧形轨迹尽情地流进她的咖啡里,又往里面倒了满满一小铲红糖。她一圈又一圈地搅动混合的液体,她的动作给人以快感,很有节奏。
“想吃什么就拿!随便吃!”巴塞罗缪大声说。他觉得香槟酒越来越少了,于是趁着主妇的最后一点盛情尚未消失,赶紧享用美餐,就像在上床睡觉之前朝着灯火辉煌的客厅看上最后一眼。
那位大自然的野孩子又一次漂浮在老人的慈爱浪潮之中,她从咖啡杯的上方望着贾尔斯,觉得他们两人是一个阴谋的同谋者。一根细线把他们维系在一起,既看得见,又看不见,就像秋季日出之前把抖动的草叶维系在一起的那些细线,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她以前只见过他一次,在板球比赛的时候。那时真正友谊的枝叶尚未长出来,但已经有一根初期感情的细线缠绕在他们中间了。她在喝咖啡之前总要先看一看,看是喝的一部分。她似乎在问,为什么要浪费激情呢,为什么要浪费可以从这个成熟的、正在融化的可爱世界挤出的一滴水呢?然后她喝下咖啡。于是她四周的空气便被激情的细线串在一起。巴塞罗缪感觉到了这一点;贾尔斯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他是一匹马的话,棕色的薄皮肤会抽动的,就像有一只苍蝇落上去似的。伊莎贝拉也抽动了一下。嫉妒、愤怒刺痛了她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