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碰木头,碰碰大地,安泰俄斯。”他念叨着,同时把那些散乱的线索收拢起来。伦普里尔的词典[31]能解答这个问题,或者《不列颠百科全书》。可是任何书本都不能解答他的问题——露西的脑袋里(她的头形与他的是那么相像)为什么存在一个祈祷对象?他猜想,她没给那个祈祷对象加上头发、牙齿或脚趾头。他猜想,那祈祷对象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力量或一种光芒,它控制着鸫鸟和毛虫,控制着郁金香和猎狗,也控制着他这个青筋暴涨的老头。那祈祷对象促使她在冰冷的早晨起床,走过泥泞的小路去向它祈祷;它的传声筒就是斯特里特菲尔德。斯特里特菲尔德是个好人,常在教堂的更衣间里抽雪茄烟。他需要一些慰藉,因为他常年向年龄大的哮喘病患者施舍冗长的训诫,他总是在修缮那座总是要倒塌的教堂塔楼,通过钉在谷仓墙上的那些布告牌。奥利弗先生想,他们把本该献给有血有肉的人的爱心都献给了教堂……此时露西突然敲着桌子说:
“那句话的来源——来源——是什么?”
“是迷信。”他说。
她的脸红了,她连自己轻轻的吸气声都能听见,因为他又一次攻击了她的信仰。可是兄与妹、血与肉都不是障碍,而是迷雾。什么都不能改变他们的亲情,无论是争论、事实,还是真理都不能改变。她明白的事,他不明白;他明白的事,她却不明白——如此等等,无穷无尽。
“辛蒂。”他生气地说,至此他们的争吵就结束了。
刚才露西去钉布告牌的那个谷仓是农场大院里一座很大的建筑物。它与教堂一样年代久远,用同样的石头建造,只不过它没有塔楼。为了防鼠和防潮,它的底部四角都砌有圆锥形的玄武石,那些去过希腊的人总说这座谷仓让他们想起庙宇。那些没去过希腊的人(占大多数)也同样赞赏它。谷仓的屋顶是橘红色的,由于日晒雨淋已经褪色;里面是空旷的大厅,可以透进阳光,总体呈棕色,散发着玉米的气味。门关上时,谷仓里很暗,但一头的大门打开时,里面就被照得通亮;他们就是这样开门让马车进去的——那些车身较长的低矮马车,像海上的航船,在玉米地里乘风破浪,而不是在海上,它们在傍晚时分满载干草疲惫而归。小巷里马车经过之处,满是洒落的碎干草。
现在人们拖着长凳横穿过谷仓的地板。如果下雨的话,演员们将在谷仓里演出;谷仓的一头已经搭了木板,作为舞台。无论是下雨还是晴天,观众将在谷仓里喝茶。年轻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吉姆、艾丽斯、戴维、杰茜卡——现在就忙着悬挂红白色纸玫瑰花环,那是庆祝国王加冕典礼[32]时剩下的。谷仓里存放的粮种和麻袋上的灰尘呛得他们直打喷嚏。艾丽斯头上包着手帕,杰茜卡穿着马裤。那些小伙子只穿着衬衫干活。发白的谷糠戳进了他们的头发;一不小心木刺就会扎进他们的手指。
“老薄脆”(斯威辛太太的绰号)又在谷仓里钉公告牌。她先前钉的那块已经被风刮掉了,要不然就是村里那个傻子干的,他总爱把墙上钉的东西拽下来,这会儿他可能正躲在哪个树篱的阴影下面窃笑呢。干活的人们也在笑,似乎斯威辛老太太走过之后留下了一连串的笑声。老太太头上有一绺白发随风飘动;她穿着一双鞋面隆起的鞋,就像金丝雀蜷起的爪子;她的黑色长袜皱巴巴地滑到了脚腕。看到她这副模样,戴维自然要转一转眼珠,杰茜卡也会意地眨了眨眼睛,同时递给他一串纸玫瑰。他们都是势利之人,也就是说,他们在世界的那个角落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带上了三百多年的习惯行为的永久印记。因此他们大笑,但还是表示了尊重。如果她佩戴珍珠的话,他们就是珍珠。
“老薄脆,蹦蹦跳。”戴维说。她会进进出出二十次,最后给他们端来一大罐柠檬汁和一盘三明治。杰茜卡举着花环,戴维挥舞着锤子。一只母鸡溜达着进来了;一只又一只奶牛走过门口;然后是一只牧羊狗;再后面是牧人邦德,他停下了脚步。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几个把纸玫瑰挂到一根根椽木上的年轻人。他瞧不起任何人,不管是村民还是乡绅。他斜靠在门上,一言不发,现出嘲讽的神情,就像一棵枯萎的柳树,枝条垂到河面,叶子都掉光了;他的眼里映出了任意流淌的河水。
“嗨——嘿!”他突然叫起来。这大概是牛语,因为那只把脑袋伸进了大门的花牛低下了犄角,用力摆了摆尾巴,悠闲地走开了。邦德也跟着走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斯威辛太太说。就在奥利弗先生读《不列颠百科全书》里的“迷信”词条,查找“碰碰木头”的来源时,她和伊莎在谈论鱼的事。鱼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的,是否还会新鲜。
他们离海是那么远。斯威辛太太说,有一百英里;不对,也许是一百五十英里。她接着说:“可是他们确实说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他们说,暴风雨过后,你能听见海浪拍岸……我喜欢那个故事,”她沉思地说,“他半夜里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于是备鞍上马,奔向大海。那是谁啊,巴特,是谁奔向大海?”
他还在看百科全书。
“你别指望他们把鱼装在水桶里给你送上门,”斯威辛太太说,“不会像我记得的那样了,那时我们都很小,住在海边的房子里。有许多龙虾,很新鲜,刚从捕虾笼里拿出来的。它们拼命钳着厨师伸过去的小细棍。还有鲑鱼。你能知道它们新鲜不新鲜,因为鳞片上有虱子。”
巴塞罗缪点点头。确实如此。他还记得海边的房子,还有龙虾。
他们正从海里起网,里面都是鱼;而伊莎却在张望——花园,在微风中,它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变化多端。孩子们又经过这里了,她敲了敲窗户,给他们一个飞吻。在花园的嗡嗡声中,飞吻没有引起注意。
她回过头说:“我们离海真有一百英里吗?”
“只有三十五英里。”她的公公说,好像他掏出口袋里的皮尺精确地测量过似的。
“好像更多吧,”伊莎说,“从台地上看,大地像是永远、永远在延伸。”
“过去没有海,”斯威辛太太说,“在我们和欧洲大陆之间根本没有海。今天早晨我在一本书里读到的。那时候,斯特兰德街[33]一带盛开着杜鹃花;皮卡德利街一带有猛犸象出没。”
“那时我们都是野蛮人。”伊莎说。
然后她想起来了;她的牙医曾告诉她,野蛮人能熟练地做脑手术。他还说,野蛮人有假牙。她记得他说过,假牙在法老[34]时代就发明出来了。
“至少我的牙医是这么告诉我的。”她总结说。
“你现在看哪个牙医?”斯威辛太太问她。
“还是那对老夫妇,住在斯隆街的巴悌和贝茨。”
“巴悌先生告诉你法老时代就有假牙?”斯威辛太太若有所思地说。
“巴悌?嗨,不是巴悌。是贝茨说的。”伊莎纠正她的说法。
她回忆说,巴悌只爱谈英国王族的事。她告诉斯威辛太太,巴悌给一位公主看过病。
“所以他就让我等了一个多钟头。你知道,我们小的时候一个钟头显得多么长。”
“嫡亲或表亲之间通婚,对牙齿没好处。”斯威辛太太说。
巴特把手指头放进嘴里,龇出上排牙。全是假牙。然而,他说,奥利弗家族从来没有嫡亲或表亲通婚的事。奥利弗家族查祖先,找不到超过二三百年的。可是在斯威辛家族里就能找到。斯威辛家族在诺曼人征服英格兰[35]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斯威辛家族。”斯威辛太太刚说出口又不说了。巴特又会为圣贤[36]的传说跟她开玩笑了,如果她给他机会的话。他已经开了她两个玩笑了:一个是关于雨伞,另一个是关于迷信。
因此她不再谈那个话题了。她说:“咱们是怎么谈到这儿的?”她数着手指头。“法老、牙医、鱼……啊,对了,伊莎,刚才你说订了鱼;你担心鱼不新鲜。我说:‘确实是个问题。……’”
鱼已经送来了。米切尔商店的小伙计胳膊肘里夹着鱼,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现在已经用不着在厨房门口给马驹喂方糖了,也没有时间闲聊,因为他这一趟要去的地方增加了。他得把货一直送到小山另一边的比科里村;还要绕道经过韦索恩、洛丹姆和派敏斯特,这些地名和他的姓氏一样,在《最终税册》[37]里都有记载。可是那位厨师(人们通常叫她桑兹太太,但老朋友叫她特里克西)活了五十岁还没去过山那边,而且也不想去。
小伙计把鱼轻轻地放在厨房桌子上,那是鳎鱼片,半透明的,没有刺。桑兹太太还没来得及剥开包鱼的纸,小伙计就走了,临走时还拍了拍那只特别漂亮的黄猫。黄猫从柳条椅上威严地站起来,以优雅的姿态走向桌子,围着鲜鱼兜圈子。
鱼片是不是有点异味?桑兹太太把鱼片拿到鼻子前。黄猫用身子蹭蹭这条桌子腿,又蹭蹭那一条,还蹭了蹭她的腿。她会留一小片鱼给桑尼的(这只公猫在客厅里叫桑炎,到了厨房就改成桑尼了)。她拿着鱼进了食品储藏室,黄猫也跟了进去;她把鱼放进一个盘子,就在这个半教会的套间里。因为在宗教改革[38]之前,这个宅子与附近许多宅子一样,有一个小礼拜堂;随着宗教的变革,礼拜堂就成了食品储藏室,正如黄猫的名字变了一样。老爷(人们在客厅里这样称呼他;在厨房里则叫他巴迪)有时会带几位先生来参观这间储藏室——经常是在厨师没有正式着装的时候来。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看挂在钩子上的火腿,也不是看蓝色石板上的牛油,更不是看明天正餐用的大块牛肉,而是看储藏室里往外延伸的地窖及其雕花拱门。如果你轻轻地敲一敲——有一位先生带了一把锤子——能听到空旷的声音,一种震荡声;毫无疑问,他说,这是一个隐蔽的地道,曾经藏过人。也许是吧。可是桑兹太太希望他们不要在女孩子都在的时候到她的厨房来讲故事。那样会把一些想法灌输进她们愚蠢的大脑。她们听见过死人滚动大桶的声音。她们看见过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树下散步。天黑以后谁都不愿意穿过台地。如果一只猫打喷嚏,那就是“有恶鬼!”[39]
黄猫桑尼咬了一口喂给它的鱼片。随后,桑兹太太从一个盛满鸡蛋的棕色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篮里有些鸡蛋的壳上沾着黄色绒毛;她抓了一把面粉,准备涂在那些半透明的鱼片上;她又从一个装满面包皮的陶罐里拿出一块面包皮。然后,她回到厨房,在烤炉前做了许多快速的动作,耙煤灰,加煤,喷水减弱火势,使整所房子回荡着奇怪的声响,因此无论他们是在书房、客厅、饭厅,还是在保育室,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快要吃早饭、午饭或晚饭了。
“三明治……”斯威辛太太走进厨房时说。她克制住自己,在说完“三明治”后没有再叫一声“桑兹”[40],因为“桑兹”与“三明治”不和谐。她母亲过去常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特里克西”这个名字与“桑兹”不同,不适合这位瘦瘦的、尖酸刻薄的女人,她一头红发,很犀利,很整洁。她从来没有很快地做出拿手的食品,这倒是真的,但她也从来没有把发卡掉进过汤里。“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巴特说,一面从汤里捞出一个调羹来,那是过去的事了,十五年前,桑兹还没来,是杰西·普克在这里干活的时候。
桑兹太太拿来面包,斯威辛太太拿来火腿。她们一个切面包,一个切火腿。两个人一起干手工活令人欣慰,也起到了团结人的作用。厨师的手在切呀,切呀,切呀。而露西则拿着方面包,拿起刀子。她思索着,陈面包为什么比新鲜面包好切呢?于是她的思绪以微妙的方式跳跃,从发酵粉跳到白酒,从白酒跳到发酵原理,从发酵原理跳到醉酒,从醉酒又跳到巴克斯[41];她像往常那样躺在意大利的一个葡萄园里,躺在许多紫灯下面。此时桑兹听见了钟表的滴答声,看见了黄猫,注意到了一只苍蝇在嗡嗡叫,并且表现出一种愠怒,她的嘴唇显露出了这一点;当别人在谷仓里高高兴兴地挂纸花的时候,她不应该对厨房里干活的人直言她的不满。
“天会晴吗?”斯威辛太太问,她手里的刀停了下来。在厨房里,斯威辛老妈妈有什么突发奇想他们都会随声附和。
“看着倒是像。”桑兹太太说,一面用犀利的眼睛看了看厨房窗外。
“去年天气可不好,”斯威辛太太说,“你还记得吗?雨下起来的时候,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椅子。”她又接着切面包。然后她问起比利的情况,比利是桑兹太太的侄子、肉食店老板的学徒。
桑兹太太说:“他一直在干男孩子不该干的事——拿老板开玩笑。”
“会好的。”斯威辛太太说,她一方面是说那男孩,另一方面是说自己手里切的三明治,那一块碰巧切得很整齐,是三角形的。
“贾尔斯先生可能回来得晚。”她又说,一面得意地把那块三明治放到一摞三明治的上面。
因为伊莎的丈夫,也就是那位股票经纪人,要从伦敦回来。他下了特快列车后要换乘的区间车一向不能正点到达。就算他搭上了早班车也没有把握。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可是这种情况对桑兹太太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每当有人没赶上火车,她无论想干什么都得守候在烤箱旁边,给他们热肉菜。
“好啦!”斯威辛太太说,同时察看那些三明治,有些切得整齐,有些不整齐。“我把它们送到谷仓去。”至于柠檬汁嘛,她相信厨房女佣简妮会跟着送过去的,那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