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濡悠然的坐回竹椅,轻端起手边的茶盏,安逸的在这烈日炎炎的夏日里享受这难得的清闲。现在举国同丧戒斋,而他们门阀贵族更是被人盯的死紧,不用出门应酬酒席笙歌,简直就是在放假了。
一个脊背挺拔的年轻将士从院门踏了进来,走到老者身前欠身行了一礼:“父亲。”
“嗯,回来了?”老人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轻轻道。
“父亲,白歌他志不在此,又何必一定要勉强?他生性薄情,若是将来不念家族之情,父亲现在所做的,岂不是要将白家送入死地么?”
白濡靠在竹椅上,面色没有丝毫的波动,许久后开口道:“白歌的确志不在此,可是你知道他志在哪吗?”
年轻将士一怔,眉头轻蹙思索着。老者唇边牵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双手交叠置在前胸,调整了一下坐姿。
时间静静流逝,年轻的将士终于垂下头颅,颓然道:“父亲。孩儿不知。”
白濡突然轻笑了起来,睁开双目,对上年轻将士的双眸:“白鸣,不要沮丧。不是你看他不透,而是白歌他根本就没有志。”
白鸣倏地抬起头来,又惊又是原来如此的模样:“那父亲你这是为什么呢?”
白濡摇了摇头,笑道:“白歌他的情薄他的无志他的无爱,这全天下只有一种人能够做到。可偏偏那种人都是千锤百炼历尽千山才得来,唯有白歌天性使然。”
白鸣大惊,被父亲这番话震得不敢去多想。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若要顾全大局,不正是应该如此性情么。
老者看着儿子的这番反应,又是一笑:“我没有那颗让白歌取代那个位子的野心。因为白歌他志不在那里,呵呵,也是因为我舍不得让他去那个位子。”
“这种人,生来就是要处于上位的,也只有这种人,才驾驭得了这宠大尊贵的门阀之首。你和我都应该庆幸,他是我们白家的人。”
老人缓缓从椅中再次站起来走到年轻将士的身边,沧桑的声音再次低沉道:“那种人,注定是要在最上位的。没有人可以将他们斩下马,因为任何东西在他们的手中,都不值一文。在这个世上,所有的儿女情长,欲望,顾忌,甚至于包括人的信念和理想,统统都将要臣服在那种人的脚下。”
“任何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一闪即逝的东西,试想,又有什么可以让人钳制呢?”老人笑着说完,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白鸣的肩膀:“我儿,这个道理,你慢慢就会明白。”
老者已经走出了几步,白鸣渐渐从肩头的触感回过神来,突地回过身来:“皇上是那种人吗?”
老者没有停下脚步,声音从胸膛涌起似乎被老者压抑了几分:“以前是。”
以前是?
白鸣刚刚觉得似乎懂得了父亲讲述的道理,然而这三个字,却想不透了。
老人已经步出庭院再无人影,白鸣愣了许久,轻轻走到父亲刚刚坐下的竹椅旁一个石凳上坐下。想他们白氏一脉,为玄元护卫国土,驻守上元交界边疆,族中数不尽的子弟入朝封爵参军为将,立下数不尽的功劳。父亲更是当年扶佐现今昭慕帝稳登皇座的第一功臣。白家的孩子虽然一少部分处于上位的有一些娇奢拔扈,但只是一少部分。那么多的子弟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教育,权谋,兵法,骑射,经商,优秀之人数不胜数,不知为白阀做出了多少的贡献。
其实有哪一个门阀不是如他们一般?就像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国家一般,有着自己的治理经营之道。然而一个家族壮大到一定的程度,看似固不可催,实则每日都处在命悬一线的位置。
这个天下,到底是姓李的。
可是真的会如父亲所愿,白家到了白歌手里,就会脱离这个局势吗?
白歌的薄情,甚至可以说是无情,究竟是因为天性如此,还是只是没有遇到可以让白歌有杂念的事情或是地位?
白鸣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离开。他不再多想了,父亲做的决定,不会错的。如果将来某一日白歌坐上当家的位子,那么他白鸣就必将全心效忠于白歌,继续为白家奉献一生。
这便是他的信念。
永昭二七九年中元将至,万物苍生一片盎然生机。刚刚沉浸在金酾天妃驾殒的玄元帝都,等待着几日后中元节的大殓。天色渐渐沉了下来,皎月高悬俯照着这片宁静的大地,星辰满布,万分平和的等待着星图大动,版图重组的日子一点点来临。
闷热的燥息让这个帝都宛如置在一个大笼子里,在这闷湿的低压气候下,人人都趁着国丧的机会在家中避暑悠闲养息,唯有长老院和内务院已经接连几天都没有停止过运作。皇帝诏书虽然说是将金酾天妃的大殓一切从检,但是要在这几日的时间将一切筹备完善,实在足以让这些人胆战心惊,彻夜不眠不休,轮番筹备祭品,殓棺,祭帛等等等等数不胜数的一切东西。本来这些东西每个主子在上了位之后就已经全部按人份和等级筹备好的。但偏偏她已经不是之前的金贵妃,由于被昭慕帝追封金酾天妃,那她的后事,就等同于皇后级别。时间从未有过的紧迫,这一时间,整个帝国上下,也许只有他们是如此焦头烂额。
“白濡避而不见?”李炎一身麻衫,手臂支在书案上拖着额头不悦道。金贵妃的死在这个时候对他来讲实在犹如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又动弹不得。
“不过白歌倒是出面了,他们的立场便是我刚刚告诉殿下的那些。”南宫政站在一侧欠身道。
“白歌?”李炎一怔,缓了很久似乎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冷笑一声:“看来白家真是没人了,连这种角色都能被白濡推上位。”
南宫政却不以为然:“殿下,被白濡那个老狐狸推上位的,我们不能过于轻视。”
“不必。”李炎挥了一下手打断道:“眼下朝堂的局势,除了一些跟随我多年的和那些讲良心的傻子们,剩下的几乎人人倒戈。”说罢,他此刻觉得真是讽刺至极,若不是还有些傻子讲一些恩义继续扶佐着他,他哪还能如此无事的坐在这里?自嘲一笑,继续说道:“白阀虽然从未帮衬过我,但眼下没有转舵投到老四的麾下,已是让步。且不管那白歌是什么货色,暂时还排不到处理这件事情。”
“金贵妃那边……”
“你接手下来有何不妥么?”李炎抬头问道。
“那倒没有……”南宫政垂首,眼睛眨了几下,略略不自然的说道。
李炎站起身向他走去,轻轻笑着说道:“她那里掌管的财务很重要,交给你,我自然就信你。你不必如此忐忑,不能因为这些钱让我们兄弟俩都远了。”
南宫政紧抿下唇,眼神很是动容,重重的点了点头。
李炎渐渐收起笑容,面色严峻低哑沉声道:“穆西原那边如何?”
“一切在计划中,李代现在应该在厉山皇陵部署了。南宫祖的赤字营和李度麾下的将士此时仍在穆西原驻扎着。”
李炎勾起唇角笑的十分诡异,双眼凝向窗外,露出贪婪凶狠的目光来。这个一直透着商贾的奸滑铜臭气质的皇子,多年的绸缪加上两年前金贵妃的援手已经是如虎添翼,而眼下那个一直握着财力的女人死了,看似给了他一个重击,而又有谁知道,这是让他早日上位的机缘呢?男人越想越兴奋,再也难以掩住心头的迫不及待了。
夜幕下,这巨大的玄元皇宫,连续几日的死般沉寂。除去皇帝及皇子的寝宫之外,所有殿的金顶上全部披上了惨白的祭帛。宫中所有女主的寝殿集体大祭,从主子到宠物,一律祭帛着身。
天子究竟是怎样思考的?一个帝王在第一时间知晓自己的贵妃遭到异常残暴刺杀的时候,连眼神都不曾偏移一分,如此镇定薄情,就好像是他做的一般。却在其殒后追封其与皇后等级的天妃,虽颁布诏书一切从检,可是在禁宫深处如此的排场,却是史无前例。
有情?无情?
身为一个帝王,以常理来断的话,恐怕既不是有情,也不是无情。
金酾天妃,她的这一生是真正的一路尊荣到底。投了个好胎,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金氏多少年来一直位于门阀氏族之首。年幼时就被特许进入宫中与皇氏一起接受礼仪文化武艺等教育,机缘巧合之下与现在的昭孝帝成为玩伴,两小勿猜,竹马青梅。及昇后自然而然的嫁入宫中,却没人知晓为何不是皇后,更没人知晓为何后位悬空也没有让这个集尽荣宠的贵妃坐上去。
直至后来诞下皇子李缪,李缪成年后被立太子,可是又是为何这个已经被立太子的李缪居然会谋反?
李缪死了,金氏一脉连根拔起,可是为何这个金贵妃独独没有被波及?而为何在两年后,在她终于再次得到昭慕的垂怜之时,香消玉殒?
唆使皇子谋反,这等大罪虽然荒谬的让她逃过一劫,但到底还是被注定的命运记起了这个女人。
即使是这等罪,也仍能够让这个女人在死后荣享与皇后同级的大殓,为她精致而短暂的一生画上决美的句号。
整个玄元都在为这个女人的死去而守孝,举国上下一片沉重的祭帛。没有一人作乐祈福婚嫁等等……
如若……有人能为她而掬一把泪,就更完美了。
哪怕只有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