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西北的赫赫丛林,云稀风轻,惨白的明月高悬。天幕黑沉,时而传出夜莺婉转的鸣唱,站在山顶上向下俯瞰,整个厉山山脉犹如孩童玩耍时小手轻堆的沙丘,连绵起伏。
李度此时此刻就高高的立于其中一座之上,虎视眈眈的盯守着这缭绕的群山。这个年轻的皇子,远离玄元帝都,从穆西原一路马不停蹄赶至此处。每奔离一里,身上的奢侈气息便褪去一分。接连几日的猛烈赶路,又在这群山中寻地驻营,到了此地终于让他将身上的娇奢完全扒去。他高坐在朱红的战马上,身上的兵甲与战马的甲胄极是和谐。脊背挺拔,眉宇如峰,浅抬下颌面无表情的俯视着脚下的土地。
轻柔的夏风穿透将士散落在耳际的发梢,如女子温柔的手掌轻抚在他们朴朴风尘的肌肤上。接连两日的马不停蹄,穿越了整个憷齐南疆北域,终于踏上了玄元厉山的领土。
永昭二七九年七月初九寅时,玄元位于氏族尊贵之首的金氏一脉,最后一个持权人当朝金氏贵妃金筱毙于自己的寝宫金酾殿。同晚,膝下年仅四岁的女儿,昭孝帝最小的一名公主,溺毙于金酾殿后园的酾水池。两年前拔除太子党,金氏一脉被诛满门,唯一留下的这对母女,在同一日一同驾殒。自此一日,金氏一脉,永绝于世。
也是在这一天,内务院下令金贵妃驾殒当晚所有各个宫门当值的宫女,内侍,以及寅时在附近宫道巡逻的士兵,连同金酾殿所有的宫仆,女赐死,男殉葬。
七月初十,早朝上有官员当朝逼问宋笛,要他为七月初八深夜策马出府的事情做出解释。此言一出,立时招来曹氏周氏两大门阀的反劾,此事在众人的推搡中顺利的转移了问题重心。最终这个问题被石沉大海,再无人记起。
同日,昭孝帝颁布诏书,追封金贵妃为金酾天妃,响应金贵妃的娴德,丧礼从检,于中元节大殓,入厉山皇陵。举国上下禁止丧服嫁娶一月,二十一日内摘冠缨,服素缟。守孝三月,戒斋四十九日,不准屠宰,四十九日内不准搞祈福和报祭。一百天内不得作乐,半年内不可婚嫁。帝都内自大丧日始,各寺,观均鸣钟一千次。
若说金贵妃驾殒,此时朝堂上的风向却并没有想象中有那么大的转变。
整个帝都一片白茫,各大小街巷齐齐挂满了白幡,连每户的长年点燃的红灯,此时也换了上白笼。街上行人亦是极少,各人披麻着祭服,远远看去,一片水墨黑白的画卷。
原本应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炎夏烈日,却如同深冬的雪夜一般死寂惨白。
白阀府邸门前有一棵扬柳,此时已是祭条满挂,重重的系在枝条上,原本就低垂的柳枝此时已经扫到了青石板。
“叔父,南宫政又来了。”一个十几岁面容清冽的男子站于院中略略欠身,声音纤柔干脆。
被唤作叔父的老者正是白阀的当家大家长白濡,老者一身白衣安逸的躺在竹椅中轻阖着双目。面容耄耋发须花白,却仍显清俊。眼角的皱纹细而密,绵延至太阳穴伸入发梢,正是用脑过量思绪过繁的最明显证明。
老者面无表情,没有回应,似乎是在安逸的午休。
少年就这么站立在一旁,也不上前探查,静静的矗立。
远处树梢上的知了嘶嘶的鸣叫,老者轻轻抬起眼帘,狭长的眼眸望向前方,沉声道:“第三天了,也该给他一个表态了。”
瞥向恭敬的站立在一旁的侄儿,白濡轻声道:“白歌,我们白氏在门阀氏族今日的地位,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南宫政很明显是想得到我们白家的辅佐,为李炎而来。”白歌轻轻的说道,双目轻垂,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涌于面相:“侄儿认为万万不可。”
老者呵呵一笑:“那你的意思是要帮衬李度了?”
少年平静的说道:“不是。侄儿认为我们白家不应该帮衬任何一方。”
老者缓缓直起上半身,看向白歌,冷哼一声,叹道:“你就是这一点,很是问题!”
老者说罢站立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四肢便在院子里踱起步来:“白歌,你说的对,这件事情,无论是李炎还是李度,我们白家都不会帮衬。”
少年轻轻后退了半步,头颅又低了一分,一幅受教的模样。
“但是!”老者突然话锋一转,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带有一丝岁月的铅华沧桑:“我之所以要退下局势,不是如你所想置身事外,更不是外人所想的左右逢源。而是我们门阀氏族,忠的永远是皇帝,不是李炎,不是李度,也不是现在的昭孝。”
白濡停下脚步,一字一句道:“我白氏忠的,只是皇帝。你要记住,皇帝永远是皇帝,无论是谁来做。之所以那两个皇子谁也不帮衬,只是因为他们现在还没有坐上那个位子而已。”
一旁的白歌此时略有动容,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叔父。少年的面容在明亮的光线炎热的空气下,让见其真颜的人不禁的备觉清爽。
不是因为多么决美,而是那清淡俊秀面容下渗出的丝丝冷意。犹如一座精致的冰雕静静矗立。
“白歌,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事不关己的模样。你知道你将来要背负的是什么!是整个白氏一脉。白家的荣辱兴衰取决于你的每一个决定!”
少年纹丝不动,上前轻踱一步,面对老者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礼数十足,少年眼睑下垂,语气极淡的说道:“叔父,侄儿从心底感谢您多年的养育和栽培,但是侄儿说过很多次了,我并不适合作当家,也做不来。”
白濡抬手竖起掌心,打断少年的话,沉声道:“你是玄元门阀之首白氏的下一任继承人,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你骨子里流着白家的尊贵血液,你是玄元最尊贵的贵族。你安享这一切荣誉,就注定要面对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白家,我既然指定了是你,就不可能扭转!”
白歌仍旧面无表情:“叔父,以我的秉性,本就无法在时势转变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决策,只会陷白家于险境。”
老者转过身,不再看向少年:“白歌,你生性淡泊,不屑于趋炎附势,以白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只有你才可以让白家继续绵延,不会让白家的子孙沦为上位者的眼中刺。”
白濡不等少年有所回应,继续沉声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们几人各自是什么性情,我自有计较。自从两年前金氏的连根拔起,我们白家渐渐被推赶到今日这个地位。人人都认为这是极尊的荣宠,但是只有你看的最是透彻深远。如今昭孝帝正在一点点夺去门阀的权利,架空氏族的政权,空留尊贵的身份。如若我们白氏没有一个清醒的当家人,那么用不了多久,金氏一脉的下场,就是我们将来的坟冢。”
“金贵妃活到现在,她已是赚了。”白歌平淡的说道:“她已经活得太久了。”
“昭孝是一个天生的王者,一代帝王本就应该如此,哪怕为了揽权需要祭上的是自己的骨血,也应该像他这般出手绝决。当年的太子李缪如此,两年后的现在,一生荣宠的金贵妃亦是如此。”李濡双目轻眯望向远方,手指轻轻捻着花白胡须,悠悠道。
白歌冷冷的嗤笑一声:“只是为了这天家挂上他们李家的姓氏,就能将自己的儿子亲手送到刀下去了。”
白濡却是自嘲一笑:“莫说这皇家,我们门阀氏族亦是如此,若说只是为了挂一个姓氏,全不尽然。因为我们和皇家是一样的,一旦换了姓氏,那就全族都在刀下相见了。”
白歌仍是一幅冰山面色,仿佛他不是姓白似的。不是就真的冷血到此,如若现在他们白氏一脉那些蠢蠢欲动争相想要上位的兄长们有这些意识的话,也许他反而会有所动容。
一想到那些贪婪的眼神和嚣张跋扈的嘴脸,他的薄情就不由的格外泛滥,尽是一些只会将白家推向死地的无能之辈,若是死了,对于白氏一脉来说倒真是好事。
“叔父,我没有能力为白家带来更大的收益。”
“我的侄儿!这种搪塞的话以后在我面前就不要作戏了!你心里很清楚,白家已经不能再驾驭更大的荣宠了!”
白歌胸膛憋闷,轻蹙眉头道:“白家早已赏无可赏,以白家目前的地位和各个旁系血亲的在朝情况还有品性造成的影响力,白家现在是功不得,过不得。不能有过失又不能有功,这个在刀刃游走的情况太艰难了。”
老人收起犀利紧盯少年的眼眸,化成一片慈祥气息着身的长辈,并非作假,而真的是从心底对这个侄儿又疼又爱又愤恨。如此没有贪念,又如此的灵透,最合适支撑白家不过了,但也正是因为他的秉性太过淡泊,便总是想逃离为他而准备好的首座。
“白歌,我们白氏一脉,若是将来不是你当家,你让叔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白歌直起身板,冷冷的立于一旁,不再开口争辩反驳。每一次涉及到下一任当家的话题,无一例外的都是以这种结果收场。
老人看着这个冰山般的侄儿,无奈的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白歌,你且先去把南宫政打发了。虽然南宫一脉现在早已不成气候,而在玄元动动脚就能让大地抖三抖的南宫祖又脱离了南宫氏族。但是毕竟曾经是荣享过南宫的一切的人,谁也不知晓他们会不会有召一日抹平旧账。南宫政虽然我还没有放在眼里,但还是要表明态度的好。”
白歌上前行礼,老者突然又说道:“南宫政很好对付,现在对于李炎来说,有南宫一族支撑着,只要我们白家不站到李度那边就是好事了。你去吧。”
“是。”
小院的木门在少年白皙手指的轻推下吱呀一声错开一人的缝隙,少年似乎身形停了一刹,一晃眼的功夫,便见那身影大步的跨了进去。
白歌就这么头也不回的向前行着步子,眉宇间的淡泊似乎要凝出霜来,叔父说的句句都对,而他更是应该义不容辞的继承白家的一切荣辱。
也许是秉性就是如此的凉薄,即使家庭已是如此的危机,即使已没有一个放心的人可以接替叔父,他仍不觉得如坐针毡。即使他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坐上当家的位子,每日处在最让他恶心的桎梏中,他仍是如此这般的心境,没有什么感觉。如若将来白家握在他的手中,仍是避免不了的死局,那就一起死吧。如若将来白家落在其它旁亲手中,那更是如他所愿,走人便是。
一身薄凉的少年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我们白氏门阀,忠于皇帝?这天下,天家贵胄,向来只忠于自己的姓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