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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弟弟科利亚像一颗小小的晨星,无声无息地陨落了。外婆、他和我睡在小板棚里的劈柴上,上面铺着各种破布。我们旁边,是用毛板隔成的漏缝的墙,隔壁是东家的鸡窝。一到晚上,我们就听见吃饱的鸡睡觉时拍打着翅膀,咯咯地叫唤。早上,金黄色的大公鸡高声啼叫,把我们吵醒。

“啊,掐死你才好呢!”外婆醒来时嘟哝说。

我已经睡醒了,观察着从柴棚缝隙里射到我床上的阳光。光线中飞舞着一粒粒银白色的尘埃,这好像是童话里的景象。老鼠在柴堆里弄得沙沙作响,翅膀上长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乱爬。

有时候,为了躲开令人窒息的鸡粪的恶臭,我就从柴棚里出来,攀到屋顶上,观望屋里醒来的人,他们个个圆滚滚的,好像在睡眠中发胖了,胖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船夫费尔马诺夫——一个阴郁的酒鬼——从窗口探出毛发浓密的脑袋,用肿胀成一条细缝的眼睛望着太阳,像公猪一样哼哼着。外公跑到院子里,两只手抿着稀疏的棕红色头发,匆匆忙忙到澡堂去用凉水冲澡。东家那个饶舌的厨娘,长着一个尖鼻子,满脸雀斑,活像一只杜鹃,而东家本人像一只肥胖的老鸽子,而且所有的人都令人联想到鸟、牲畜和野兽。

早晨是迷人的、清新的,可是我仍感到一丝惆怅,真想到无人的野外去——我知道,人们会一如既往地把这明亮的一天弄得脏污不堪。

有一天,我正躺在房顶上,外婆把我叫下来,用头指了指自己的床铺,小声说:

“科利亚死了……”

孩子从铺着红布的枕头上落下来,躺在毡子上。身子是赤裸的,有点发青,衬衫揉搓得聚拢到脖子上,露出胀鼓鼓的肚子和满是脓疮的弯腿,两手奇怪地垫在腰下边,好像他要微微抬起身子。脑袋稍稍歪到一边。

“谢天谢地,他走了,”外婆说,一边梳头,“这病恹恹的小可怜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外公像跳舞一样踏着拍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孩子闭上的眼睛。外婆生气地说:

“干吗用脏手去摸他?”

他嘟嘟哝哝地说:

“你瞧,到人世上走一遭……活过了,吃过了……结果什么都不是……”

“醒醒吧。”外婆制止了他。

他瞎乎乎地瞥了外婆一眼,边走边说:

“我可没有什么东西安葬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呸,你这可怜虫!”

我走开了,直到晚上才回家。

科利亚是在第二天早晨埋葬的。我没有去教堂。做弥撒时,我一直待在被掘开的母亲的墓前,还有狗和雅兹的父亲。他掘坟要钱不多,因此老是在我面前夸耀。

“我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不然的话,至少得一个卢布呢……”

我望着发出难闻气味的黄色墓坑,看见旁边潮湿的黑木板。我稍微动一动,坟墓周围的小沙堆便纷纷塌落下来,细细的一股一股的沙土流到坑底,使两侧叠出一道道褶皱。我故意来回动弹,为的是让沙土把木板埋起来。

“别瞎闹。”雅兹的父亲说,一边抽着烟。

外婆来了,手上托着一口白色小棺材,雅兹的父亲跳进坑里,接过棺材,把它跟黑木板摆在一起,然后跳上来,开始用脚和铁锹往坑里推沙。他的烟斗冒着烟,好似一只香炉。外公和外婆也在默默地帮他干。没有神父,也没有乞丐,只有我们四个人站在这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中。

外婆把钱给守夜人时,责怪说:

“你到底还是挪动了瓦里娅的棺材……”

“那有什么办法!就这样我还占了人家一点地皮呢。这没什么!”

外婆深深低下头,拜了坟,哽咽了一声,恸哭着走了。外公用帽檐遮住眼睛,抻抻破旧的常礼服,也跟着走了。

“把种子播在了荒地上。”他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好像耕地上的乌鸦一样,向前跑去。

我问外婆:

“他怎么了?”

“随他去吧!他有自己的心事。”她回答说。

天气炎热,外婆走得很吃力,脚陷进热腾腾的沙土里,她常常停下来,用手帕擦擦脸上的汗。

我鼓鼓劲,问道:

“坟墓里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是母亲的棺材吗?”

“是的,”她气恼地说,“真是条蠢狗……还不到一年,瓦里娅就腐烂了!沙土不好,往里渗水。要是黏土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腐烂吗?”

“所有的人。只有圣徒才不腐烂。”

“你不会腐烂!”

她停下来,整了整我头上的帽子,认真地劝告说:

“不要去想这个,用不着。听见了吗?”

可是我想:“死真叫人难过和厌恶。这可恶的东西!”

我感到非常难过。

当我们回到家时,外公已经烧好茶炊,摆好了桌子。

“喝点茶吧,天气太热,”他说,“我泡的是自己的茶叶。给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婆跟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婆子,啊?”

外婆挥了挥手。

“有什么可说的!”

“说的就是!上帝生我们的气了,一个一个都召回去了……要是一家人都活得旺旺盛盛的,像手上的五个指头在一起,那样该多好啊……”

他好久没有这样温情地、平和地说过话了。我听着他说话,期待他能平息我心头的怨恨,使我忘却那黄色的坑穴和旁边又黑又湿的碎木板。

可是,外婆厉声地制止他说:

“别说了,老爷子!这种话你说了一辈子了,可谁又从中感到过轻松呢?你一辈子吃大家的,像锈腐蚀铁一样……”

外公干咳了一声,瞥了瞥她,不说话了。

晚上,在大门口,我怀着忧伤的心情把早上见到的告诉了柳德米拉,可是这没有对她产生明显的影响。

“当孤儿倒更好。要是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我就把妹妹留给哥哥照顾,我自己进修道院,一辈子不出来。我能到哪儿去呢?瘸着腿,嫁又嫁不出,活儿又不能干。说不定将来生的孩子也会是瘸子呢……”

她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像我们街上的那些老娘儿们。可是,大概就从那天晚上起,我对她失去了兴趣。而且,生活也发生了变化,我见到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弟弟死后几天,外公对我说:

“今天早点儿睡觉,明天一早我就叫你,我们到林子里去砍柴……”

“那我去采药草。”外婆说。

离村镇大约三俄里,有一片长在沼地的云杉和白桦树林。树林里到处是枯树和枯枝,一端通往奥卡河,另一端通往去莫斯科的公路,公路那边又是树林。在这片硬撅撅的软质木树林上方,高耸着一片树冠如盖的黑油油的松林——萨韦洛夫岗。

这些树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的财产,但却看护不善。库纳维诺区的小市民把这片林子视为己有,经常来捡树枝,砍伐枯树,有机会时,连活树也不放过。秋天,储备过冬的柴火时,便有数十人拿着斧子,腰间缠着绳子,纷纷拥向森林。

黎明时分,我们三个人在泛着银光的落满露水的绿色田野上走着。我们的左边,即奥卡河对岸,啄木鸟山红褐色的侧面,白色的下诺夫哥罗德城的上空,在青翠的园子里的小丘上,在教堂金灿灿的圆顶上,一轮懒洋洋的俄罗斯的太阳徐徐升起。微风无精打采地从平静而浑浊的奥卡河上吹来,被露水打湿而增加了重量的金黄色毛茛随风摇曳,雪青色的风铃草悄然低垂到地面,五颜六色的蜡菊干巴巴地长在贫瘠的草根土上,人称“夜美人”的石竹绽开红艳艳的花朵……

森林犹如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朝我们迎面开来。如翼的云杉,宛若一只只巨大的鸟儿;白桦树好像腼腆羞涩的大姑娘。田野上飘着沼地发出的酸味。狗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跟着我,不时停下来,嗅一嗅,莫名其妙地摇晃着狐狸似的脑袋。

外公穿着外婆的短棉袄,戴一顶破旧的无檐帽,眯着眼,不知在冲什么发笑。他蹑手蹑脚地走着碎步,好像在行窃。外婆穿着蓝上衣,黑裙子,头上系着白头巾,她疾步如飞,麻利敏捷,很难跟得上她。

离森林越近,外公就越兴致勃勃。他不时地用鼻子大声吸气,干咳几声,起初不连贯地、含糊不清地说着,后来好像是喝醉似的,说得兴高采烈、娓娓动听: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不是谁种的,是上帝的风、上帝口中的仙气吹出来的……年轻的时候,我在日古利当纤夫……唉,列克谢呀,我遭的那份罪,你是见不到了!奥卡河畔的大森林——从卡西莫夫一直延伸到穆罗姆,另一头跨过伏尔加河,延伸到乌拉尔!真是辽阔无边,巍峨壮观……”

外婆斜视着他,向我使眼色,他却一边磕磕绊绊地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讲。就是这些枯燥乏味的话,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们拉着运油的大帆船,从萨拉托夫送往马卡里亚的集市[10],有个管事叫基里洛,是普里赫人,排水工是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像叫阿萨夫……当我们到达日古利时,上游的风突然劈头盖脸地刮来,我们累得精疲力竭,全身像散了架,摇摇晃晃来到岸上煮稀饭。当时正是五月,伏尔加河水汹涌澎湃,犹如白天鹅似的滚滚波浪起伏荡漾,流入里海。日古利的群山高耸云天,苍翠碧绿,春意盎然。空中白云飘动,太阳把金光洒满大地。我们在歇息、欣赏,彼此间变得和善起来。河面上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岸上却温暖芳香。傍晚,我们的基里洛——一个上岁数的强横汉子——站起来,摘下帽子,说道:‘小伙子们,我不再当你们的头儿了,也不当你们的仆人了,你们各自请便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们大为震惊——这是怎么回事?没有给老板回话的人可不行——不能群龙无首啊!这可是在伏尔加河上,就是在直路上也可能迷失方向。这家伙简直是一头发狂的野兽,有什么好可怜他的?我们都吓坏了。他却一口咬定:‘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不想当你们的牧人了,我要到森林里去!’我们有几个人打算揍他一顿,把他绑起来,有的人却犹豫不决,喊道:‘等等!’这时,排水工鞑靼人也叫喊道:‘我也要走!’真倒霉。鞑靼人跑了两趟船,老板还没有付给他钱,这是第三趟,已经跑了一半——在当时,这可是一大笔钱呀!我们叫啊,喊啊,一直折腾到夜里。这天晚上,有七个人离开我们走了,留下来的不是十六个,就是十四个。这森林可真是的!”

“他们当强盗去了吗?”

“可能当强盗,也可能当隐士。那时候,对这种事搞不大清楚……”

外婆画着十字。

“圣母啊!不论怎么想,人们都是可怜的。”

“人人都长着脑袋,天知道他鬼使神差地想干什么……”

我们踏着沼地的小草丘和枯萎的云杉林之间湿漉漉的蜿蜒小道进入森林。我仿佛觉得,走进森林永远不再出来,是件大好事,就像来自普里赫的基里洛那样。森林里,没有喋喋不休,没有打架斗殴,也没有狂喝滥饮。在那里,你将会把外公那令人厌恶的贪婪、母亲的沙土坟丘以及令人感到屈辱和沉闷无聊的一切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我们来到一个干燥的地方,外婆说:

“该吃点东西了,坐下吧!”

她那柳条编的篮子里,装着黑面包、青葱、黄瓜、盐,还有用抹布包着的乳渣。外公难为情地看着这些食物,眨巴着眼睛,说:

“我什么吃的也没带,哎哟,老婆子真行……”

“够咱们吃的……”

我们席地而坐,靠在可制作桅杆的红铜色松树干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脂气味,微风从田野上吹来,木贼随风摇曳。外婆用脏兮兮的手采摘药草,给我讲着金丝桃、药慧草、车前草的医疗特性,讲着蕨菜,黏性的柳兰、千屈菜的神奇功效。

外公砍伐枯树,我本应将劈好的木柴归拢到一起,可是我却不知不觉跟在外婆后边走进一片密林。她在粗壮的树干之间轻捷地穿行,像潜水一样,把身子弯向落满针叶的地上。她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

“又来早了——蘑菇不多!天哪,可没有善待穷人呀,对穷人来说,蘑菇就是美味佳肴!”

我默默地跟着她,十分小心,生怕被她看见,因为我不想打扰她跟上帝、药草、青蛙的谈话……

但是她还是发现了我。

“你从外公那里溜掉了吧?”

于是,她一边向黑色的土地鞠躬致意(地上长满了青草,好像披着一件花衣服似的),一边说:有一次,上帝对人们发怒了,把水泼到地上,淹没了一切生物。

“圣母事先采摘了各种种子,放在篮子里,藏了起来。然后她恳求太阳:请把整个大地都晒干吧,为此,人们将对你万古传颂!太阳果然把大地晒干了,于是她把藏起来的种子播撒在大地上。上帝一看,大地上又充满勃勃生机——青草、牲畜、人类!……他说,这是谁违抗我的意志,干出这种事来?圣母立刻向他忏悔,本来上帝看到地上光秃秃的,已经大发慈悲了。于是对她说:你做得很好!”

我喜欢这个故事,但又觉得很奇怪,便郑重其事地说:

“这是真的吗?圣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世的呀。”

这时,外婆惊讶地问:

“这是谁告诉你的?”

“在学校里,书上这么写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放心了,劝我说:

“你可别听那一套,把它忘了吧,书上尽是胡说八道!”

她轻轻地、快活地笑起来。

“都是瞎编的,一群傻瓜!上帝是有的,可他没有母亲,哎哟!那他是谁生的呢?”

“不知道。”

“这倒不错,学会一个‘不知道’!”

“神父说,圣母是亚基姆和安娜生的。”

“那她叫玛利亚·亚基莫夫娜了?”

外婆生气了,站在我面前,咄咄逼人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要是再这样想,我就狠狠揍你!”

但过了一会儿,她向我解释说:

“圣母一直都存在,她是最早的!上帝是她所生,后来……”

“那么基督是怎么来的呢?”

外婆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基督嘛……是啊,是啊,怎么来的呢?”

我把外婆在上帝的秘密中弄糊涂了,我胜利了,但我并不快乐。

我们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来到一片阳光斑驳的树阴处。森林里暖和而舒适,有一种特别的喧闹声,使人产生憧憬和遐思。交嘴雀鸣叫,山雀啼啭,杜鹃欢唱,黄鹂啾鸣,爱嫉妒的苍头燕雀一刻不停地展示着自己的歌喉,奇怪的松雀若有所思地吟唱;碧绿的青蛙在脚下蹦跳,有一条游蛇在树根之间抬起金黄色的脑袋,窥伺着它们;一只松鼠吱吱叫着,蓬松的尾巴在树枝间闪过。可看的东西的确太多了,我真想走得再远些,看得更多些。

在松树的树干之间,显现出我们投下的透明而轻飘的高大身影,消失在绿色的浓阴中。透过绿阴,在一片银白色的空间,露出湛蓝湛蓝的天空。脚下的青苔,犹如一条绣上越橘丛和一串串干红莓的松软地毯。血红色的石生悬钩子在草丛中一闪一闪的,散发出浓郁的蘑菇香味,引得人发馋。

“圣母啊,大地的光明。”外婆一边叹长气,一边祈祷。

在森林里,她俨然是周围万物的主人和亲人——她走起路来像只熊,什么都看得见,对什么都赞叹不已,感激不尽。仿佛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一股暖流在森林里悠悠涌动,当我看到被她踩倒的青苔舒展开和直立起来的情景时,我感到特别高兴。

我边走边想:当强盗真好,去抢劫那些贪得无厌、为富不仁的家伙,然后把抢来的东西分给穷人——让大家都有饭吃,快快活活,不再相互嫉妒,不再像恶狗那样彼此打骂。我要是能走到外婆的上帝和圣母那里多好啊。我把这里的全部真相——人们饥寒交迫的生活,令人难过地彼此草草埋葬在劣质沙地里——告诉他们。大地上有多少根本不需要的伤心事啊。假如圣母信得过我,就请她赋予我这样的智慧,使我能够按另一种样子,尽可能完美地重新安排一切。让人们都信赖地听从我,我就赐福于他们,让他们生活得更加美好!可是我年纪还小,这倒也没关系,想当年,基督只比我大一岁,可是连圣贤都听从他的话呢……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不小心掉进一个深坑里,腰部被干树枝划破,后脑勺被擦掉一块皮。我坐在坑底像树脂一样黏糊糊、凉冰冰的污泥中,怎么也爬不出来,感到羞愧难当,可又不好意思大声喊叫,去惊动外婆。后来,我还是把外婆叫来了。

她赶快把我拉上来,画着十字说:

“上帝保佑!嗯,好在熊窝是空的,要是主人在,那会怎么样呢?”

外婆笑得流出了眼泪。然后,她领我到小溪边,给我洗洗干净,把一种什么止痛的树叶给我贴在伤口上,用自己的衬衫包扎起来,带我来到一个铁路岗亭。我的体力已大大减退,走不动路,无法回家了。

我差不多天天恳求外婆:

“我们到森林里去吧!”

她乐意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在这里过了整整一个夏天,直到深秋,每天采药草、浆果、蘑菇和榛子。外婆把采来的东西拿去卖掉,我们就以此维持生活。

“寄生虫!”外公瞎叫唤,虽然我们根本没有吃他的面包。

森林使我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宁静和舒畅。在这种感觉里,我的一切悲伤都烟消云散,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置诸脑后,同时,我在感觉方面的那种特殊的警觉性增强了,听力和视力变得更加敏锐,记忆力更强,对一切事物的印象更深刻。

我更为惊讶的是外婆,我一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善良和最英明的人,而且她本人也在不断地加强我这种坚定不移的看法。一天傍晚,我们采了白蘑菇回家。走到林边时,外婆坐下来休息,我便绕到树后边,看看还有没有蘑菇可采。

突然,我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坐在小路上,安详地削着蘑菇根,一条灰毛瘦狗伸出舌头,站在她身旁。

“你走吧,走开!”外婆说,“好好去吧!”

不久前,我的那条狗被瓦廖克毒死了。我很想把这条狗弄到手。于是,我跑到小路上,狗奇怪地弓起身子,脖子一动不动,用饥饿的绿眼睛望了我一眼,夹起尾巴,逃到森林里去了。它的样子不像狗,我吹了一声口哨,它便古怪地蹿进了灌木丛。

“看见了吗?”外婆笑着问,“起初我看错了,还以为是狗呢,仔细一瞧——它长着狼牙,狼脖子!我倒真害怕了。我说,如果你是狼,就滚开吧!好在是夏天,狼都比较温顺……”

她从不会在森林里迷向,总能正确无误地确定回家的路。她根据草的气味就能知道这个地方长的是什么蘑菇,那个地方长的又是什么蘑菇,并且还常常考我。

“黄蘑菇喜欢什么树?你怎样识别有毒和无毒的红菇?什么蘑菇喜欢蕨菜?”

她看到树皮上有轻微的抓痕,就告诉我,有抓痕的树上就有松鼠洞。我爬到树上,把洞里的冬储榛子都掏出来。有时候,能从一个树穴里掏出十来磅[11]榛子呢……

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窝,一个猎人把二十七颗细铅砂粒打进了我的左侧身子。外婆用针挑出来十一颗,其余的留在我皮肤里好多年,后来慢慢都出来了。

外婆看我能忍住痛,很高兴。

“好样的,”她夸奖说,“有耐性,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每次,当她卖蘑菇和榛子攒下一些钱时,她就把这些钱作为“施舍物”悄悄放在别人家的窗户下边,而她自己甚至在节日里也总穿着打补丁的破旧衣服。

“你穿得比叫化子还破,真给我丢人现眼。”外公埋怨道。

“这没什么,我不是你的闺女,不是待嫁的姑娘……”

他们的争吵越加频繁了。

“我作的孽没有别人多,”外公委屈地大声叫嚷道,“可是遭的罪却比别人大!”

外婆对他火上浇油说:

“鬼知道谁该遭多大罪。”

于是,她单独对我说:

“老爷子就怕我说鬼!瞧他老得多快,都是给吓的……唉,可怜的人……”

在森林里过了一个夏天,我的身体变得十分强健,性子也变野了,对同龄人的那种生活和柳德米拉都失去了兴趣,我觉得她是个乏味而聪明的人。

有一次,外公从城里回来,浑身湿透了——正是秋天,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站在门口,像只麻雀似的抖了抖身子,扬扬得意地说:

“喂,游手好闲的人,你明天得去干活了!”

“又要到哪里去呀?”外婆生气地问道。

“到你妹妹马特连娜家,她的儿子那里……”

“哎哟,老爷子,净出馊主意!”

“住口,蠢货!说不定他能成为一个制图师呢。”

外婆低下头,没有吱声。

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到城里去干活,而且还要住在那里。

“不久,我也会被送到那里去,”她若有所思地说,“爸爸想把我这条腿截去。截去了这条腿,我就是健康人了。”

经过一个夏天,她瘦了,脸色有点儿发青,眼睛却变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道。

“害怕。”她说,并无声地啜泣起来。

我没有什么话可安慰她,因为我自己也害怕在城里生活。我们彼此偎依着,在这沮丧的沉默中坐了很久。

要是在夏天,我会说服外婆外出讨饭,像她小时候那样。说不定会把柳德米拉也带上,我用小车拉着她……

但现在是秋天,外边刮着潮湿的风,天空阴沉沉的,大地锁紧了眉头,变得肮脏而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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