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果
俨然已是城的版图。一眼望去,边界分明。东接尚岩,西邻税郭,南挨峨山,北抵下村。被四方簇拥在当中间儿的,就是鲁城。鲁城的城门大开,鲁城的城门上竖着旗杆,鲁城的旗杆上挑着的城字耀眼。风呼啦啦地不走城门,专贴着旗子,从旗子的眼皮底下飘来荡去。自古以来这儿便是城。从前叫峰城。现在,叫鲁城。
城有城的规模。城中有山,大大小小八十七座山头。所谓大,就是高,也不是真高,200米是一个界限。神山、寨山、白人山、狮子山、石城岗、平山、尖山,归于此列。剩下的那些小山林立,为数众多,没法一一历数。鲁城不偏不倚,给每一座小山郑重地命名。时时念着这些熟稔的名字,亲切地称呼着,内心充满喜悦。是啊,在一览无余的平原上一下子现出这么多山,自然显得不同寻常。有了山,就有了势,有了势,那心气儿是从脚踵处就提了起来的。
谁也无法忽略那些山的存在。索性依着地势做起了文章。单单一个山字,就分成了山头、山前、山后、山根、山口。于是就有了寨山头、吴山头、驼山前、匡山后、平山后、李山根、北山口。还有岭啊,崖啊,石门的界定。界碑岭名副其实,东薄岭、西薄岭依了方位,庄岭该是佐了姓氏,幸福岭呢,直抒胸臆地表达着对于生活的热忱,兴冲冲地奔向了高地。曹崖的地势低,东石门、西石门仿若天然的屏障,把山成功托举。此外,还有天台庄、王围子、南山等等,星星点点,山的影子不时地在眼前晃。那些立起来的小山各个站得扎实、可靠。
有山自然少不了泉。就像任何与水沾边的字体都依着水纹的形态。泉水自地下喷涌,泉水从山涧流淌,泉水选择着自己的途径和方向。山上的泉水清澈、甘美是大地的嘉奖。依着泉的村落备受恩宠,木桶打水,泉边浣衣,拎着甘甜的山泉水还家。山上有了泉,就有了灵气,有了眼波的流转,有了动人的声响。山上的泉让山上的树长得分外好看。景色生在心里,树的心里生长着一年四季。中泉沟、南泉沟、北泉沟,永远不会脱离泉的命名,心甘情愿地围拢着泉的四周。有谁知晓,沾了泉水的村庄啊,拥有着泉水般的活力泉水般的清洁。那么,西泇河呢。长长的西泇河多像一根缆绳,由会宝湖引出,还是投入了她宽阔的怀抱?河湾村、前龙湾、后龙村模拟着西泇河的曲折。水里的龙王偶尔出没,不动声色地巡游自己的领域。鲁城几乎所有的桥都落在西泇河上,寨山头桥、毛埠桥、银财源桥、楼子桥。从蜿蜒的西泇河往北伸出的一条淡淡的水线,径直去了响水泉。
城里有庙。城里的庙有名字,叫东马庙,叫西马庙,叫玉皇庙。庙里供奉着菩萨。庙里的菩萨该不止一家,没准儿相互间还认得。都是天上下来的嘛。天上的神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天上的神仙享受着人间香火,也没忘了分内的职责,护佑鲁城风调雨顺,百姓福乐安康。鲁城还有一个最引以为傲的人。鲁城最有名的居民就是匡衡,“凿壁偷光”的匡衡,一个成为典故的人,有口皆碑,千年流传。黑沉沉的夜,除了一斛清凉的月,还有什么?勤学而无烛的匡衡,见邻舍有烛,“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当内心的火光通明,可以穿越土壁,穿越时空的百折千转,跃至浩瀚的历史的星空。想一想读诗明经的匡衡操一口地道的乡音,引诗经为据。“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意,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经之指,则人天之望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所谓“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匡稚圭果真“经明不凡,当世少双”。如今,从老书房至匡衡凿壁偷光处,有一条笔直的路。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人走过去了,回回头,看那老书房还在。东面的会宝湖,湖光山色,一如明镜。被洞穿心事后,仿佛张开的羽翼,振翅欲飞。
那些林立的小山中,肯定有一座山叫匡山,所以,才有匡山后这座村庄。不知道匡山后的居民是否都姓匡,那里住着的可否还有匡衡的亲戚。叫作庞户、魏庄、孙村、沈庄、姚庄、大闫庄、小闫庄、刘庄的村庄,人烟密布。以家族为特征的聚集令村庄像一株根系发达的大树,每个人都是这株树上的树枝、树叶。每个人都承继家族的荣耀和使命。活着,他们生活在村子里,死后,埋在村子后面的林地。也有一些村庄,单单从外部让人辨不出源地。仿佛一个迁徙者,带着一路的风尘与雨水,滋生茁壮的民间的诗意。大地、后场、太平村、雷雨口,还有更动人的名字吗?它们多像飞鸟衔来的一粒粒的种子,就这么深情地栖居在大地上。还有一个地方叫楼子,以楼子命名的除了楼子桥,还有楼子古墓群。历史除了载于典籍史册,流传于民间记忆,还延续在古老的命名和不着字迹的书写中。下寺院遗址被真实地刻录。多年以后,发现者与被发现者之间,在形成的文化通道两侧遥相呼应。细想,该是先有了下寺院,才有了下寺这个村庄。
毫无疑问,城的基座就是山。瞧,多结实,多牢固。从前,人们在山上种树、垦荒、放牧,牛羊满山坡。谁也不知道山底下是什么。这里的山不高呢,是不高。可这里的山,有着与别处不一样的气势。谁也没有追究那股子劲儿是从哪儿来的。直到有一天,山里进来一群人,他们自称勘探者。勘探者说这里的山跟别处不一样,是矿山,这里的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是矿石。鲁城的人开始重新打量这座不一样的城,一座矿山的城,被那么多的山深埋的森严的矿藏。历史被揭晓,城下的天地洞开。时光金子般镌刻在那些叫作铁矿石、石英石、石灰石、海绿石上。城里的人守着自己的城。城里的人打开了城门。很快,城里修了大道,叫鲁平线、坦马线、雷泉线、徐河线。矿石往返于这些四通八达的路上。按理,城里的人往城外去,城外的人赶往城里。鲁城的人还是稀罕自己的城,不肯远行。毕竟,古城是古城的样子,古镇有古镇的胸怀。鲁城被称作兰陵的西大门。兰陵,距今已有两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据传由楚大夫屈原命名,意指“圣地”。听说,鲁城的镇长便是萧望之的后裔。
(选自线装书局《川鲁现代散文精选》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