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瓦
河到此一扭,它扭身处即高桥头,桥东桥西两大块黑乎乎的屋瓦,便是小镇的民宅;民宅一律白墙黑瓦,矮矮的,合乎小镇人的心态。与屋顶相对的天空,因着屋瓦的低矮,而显得格外的幽深;太阳照着大地的时候,那屋顶上就闪动着鳞片。屋瓦下,是艾草一样清香的人,和艾草一样朴素的日子;家家的天窗,使最为平常的日子也在了望者的眼里,闪烁不已。
天方地圆,东家西家的屋瓦相联成一片,就大了,就有了厚重的感觉,在晴日使低垂的屋檐下,寂寞而又安宁;在阴冷的日子里,阻挡风雨和冰雪,天寒白屋贫,是小镇的又一景致。张家院子里,那棵十余年的槐树,高过小镇的屋瓦,像个世故的老人,看日子来来往往,看小镇人来来往往,随风嘀咕些暗哑的话语;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树在月光下发出锐利的光芒,那从天而降的福祉,深入到小镇人沉睡的梦里。张家的那棵老槐树,是属于整个小镇的,大家都这么看待它,包括张家的人。
秋深的夜里,风急,常有零星的屋瓦砸在卵石街上,碎得细细的;清晨捡碎片的老人,就说今年又要大寒了。大寒的年头,没风没云的午后,雪花就一朵一朵地飘下来;落在屋瓦上,软松松地白开来。惊奇的麻雀儿,叽喳叽喳地叫,嘟地飞上天空去了,小翅膀扇得屋瓦上露出一小块黑色;站在高桥上欢呼的小人,看得光光灵清。落雪融雪,晨风中,屋檐口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棱,巷子多长冰棱就挂到多远,在雪后的好阳光里闪动七彩。冰棱的晶莹,恰似小镇人的心;白墙黑瓦,白日子黑日子,这就是生活。
巷子
大块黑乎乎的屋瓦下,都是比线要细的巷子,七弯八拐地把民宅串在一起,这便是小镇了。巷子虽小,小镇人却称之为街;街道是用卵石铺就的,穿皮鞋的小镇人走来悠哉悠哉,但外乡人不习惯。这七高八低的街道,穿皮鞋嫌滑,尤其是雾过的清晨;穿皮鞋嫌底薄,硌得脚底隐隐作痛。
巷子窄得容不下两人对走,一人过来,一人得像鲳扁鱼似的贴在白墙上;唯有小镇上的孩子,精得跟猴似的,在一路摇晃的行人中,窜得贼快。走在小巷子里,弄堂风猎猎作响,夏天自然凉快,但冬天出门就得缩头;所以冬天的太阳,对于小镇人来说尤其的珍贵。记忆中,爷爷就坐在垂暮的椅子里,椅子的四只脚,两只在门槛里,两只在门槛外;唯有这大门口,上午有段日照的时光。爷爷一边晒太阳,一边看阳光缓缓地走过墙边的干草,他的眼睛露出回忆和感动的亮光;而他背后的过道边,一盆盆花木飘落着悸动如心般的落叶。
爷爷常说的一句话,那就是“看着这满街的人啊,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就知道自己真的老了。”小镇上,和爷爷年纪相仿的老人,也这么感叹;他们有着一张同样慈祥的老脸,就像巷子里随处可见的宅墙,苍茫而又清瘦。
巷南是民宅,巷北是民宅;民宅与民宅参差不齐,往往是门对着窗儿,窗儿对着门。见着大人倚门而立,傻乎乎地自个儿闲话着,其实是跟巷对面那扇窗里的人儿在说话呢。家家户户的挨得近,看不到人却听得见声;所以小镇上没有隔日的新闻,张家婆媳闹别扭,李家的小夫妻夜里甜蜜,一大早就跟冬天里的大雪,飘得角角落落都是。闹下一回红脸,夜里就老实多了;小镇人就怕这个,于是一到夜里,巷子里就静得很;唯有孵在巷头巷尾的狗儿,嫌静得没趣,冷丁儿地吠上两声。
小镇人过惯了这太平日子。
桥头
桥头在小镇人嘴里,叫高桥头;其实并不高,高在小镇人的心目里。桥头是小镇最热闹处,各色小店就开在桥两头,尤为醒目的只是酒楼与茶室。两家的屋顶上,一黄一白两旗招展,黄的中央一只碗,碗里大写一酒字;白的中央也是一只碗,碗里大写一茶字;在风中,也在小镇人的眼里猎猎作响。
后来,酒楼与茶室归了公家,两面旗才砍了下来;但没了半空中飘飘的旗,小镇人心里就少点什么。小镇人,连女人都喝酒的;这大概在别处不多见。不过,女人家都躲在家里喝,酒楼和茶室则是男人的天下。有人爱喝酒,有人爱饮茶,到一定的年龄之后,则酒茶俱爱;这几乎是每个小镇男人的人生经历。
酒逢对手,醉了,有闷声不响回家的,也有借酒劲独上高桥,于暮色中拍遍桥上栏杆的,亦哭亦笑,那份豪情算是小镇的又一景。这座无名桥相当古老,痕迹斑斑,裂着无数的石缝,石缝里杂草丛生,枯荣自便。桥虽老,却照旧拱着不老的渔歌;就像细密的巷子里,青苔的祝福茂盛在烟薰的屋檐。
暮色中的高桥头,其凭栏处妙不可言。登高而望,大块的屋瓦上炊烟如织,编织着小镇人的幸福;桥下潺潺的流水,汪汪地流淌着渐浓渐稠的月光。谁家的孩子,还在小河边爬树,被惊动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骂着;多少年后,他就成了在外谋生的我。每次回老家,借着暮色,穿过高楼大厦与矮街小巷,爱久久地站在高桥头,在幽深的天空下细细阅读这小镇,心里一片安宁与清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