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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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上午施公完全没有心情给学生们讲书,时不时的拿眼角余光瞄一眼门外。他的紧张情绪明显影响到了学生们,学生们也时不时的看看门外。大家一起看着,看着看着,还真把吕世雄看来了。
吕世雄胖大的身体套在干净整洁的官服里,像个球一样从乡间的羊肠小道上缓缓地靠近学堂。这是七日期限的第四天,眼见事情有向好的迹象,他的心情极好,一边走一边欣赏着池塘里的荷花和蛙声。然后他没有走进学堂。还是站在学堂门前往里望了一下。就踱步向左走进了施公的房间。施老先生明白他是去找那风月小说去了,一边提心吊胆的上着课,一边不停的猜测他是否会自行在房间里翻找。
那感觉就像怀里藏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烫的心疼,又不舍得扔。这一刻,对书稿的患得患失充斥着脑袋,让他甚至忘了死亡的恐惧。终于捱到下课。多想飞奔过去看看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
“让吕大人久等了。”施公说。眼光不由自主的溜到墙角那两只大缸上,看到一切还是老样子,我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吕世雄却有很大的不悦,说:“施公昨天那篇文章呢?您给我抄的这些,我都已经看过了。”
施公一时语塞。不过他马上给自己找到了下坡的台阶,说:“是吗?您再仔细看看是不夹到里面了。抄写了太多,都乱了。”
“都看过了,没有。”吕世雄瞪着施公,满脸疑惑的问:“是不是您不敢拿出来给我看呢?”
施公忙说:“哪里哪里,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稍等一下,我来找。让我先给您沏上一杯茶。”
吕世雄坐在椅子上,狐疑的看着施公沏茶。
施公手里沏着茶,心里想的却是该怎么应付。水都倒溢出茶壶了,他还不知道。吕世雄更加确定这里边有事儿。
吕世雄说:“施公文笔天下少有,不写书立传太可惜了。”
施公不想和他多说有关文章的事,倒主动和他问起当今朝廷种种了。
这下子更引起了吕世雄的怀疑。从坚决不当朝廷的官,到现在似乎又想当朝廷的官,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鬼头呢?哼,十有八九就是那几本书卷。除了风月之事,难道他还写了些别的什么?
吕世雄心里有了数,眼睛里的笑意更多了几分。施公这间房子很小,那么一大堆书卷不是哪儿都能放下的。房间里的陈设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几口大缸。书要是在这屋里的话,不是在床下,就是在缸中。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文章能把一个人吓成这副样子。
施公并不知道这时吕世雄已经憋着一肚子坏准备和自己好好论个短长了,他只自顾自的,像胸中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忐忑着。
吕世雄说:“现在才发现我与先生这样投缘。真是人生一大幸事!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留我在此过夜促膝长谈?也好多领略几分先生的才学。先生这间住房虽简单却很有格调,恰巧也是我喜欢的风格……”
施公听了这话不禁嗔目结舌。虽然他在张士诚的义军中当过高高在上的军师,算得上见过人世百态,但像吕世雄脸皮这么厚心理弹性这么大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想来那朱元璋朝中的人手,一定是比当年张士诚朝中多的多,厉害的多。张士诚起初也是很厉害的,身边也集结起一大帮英雄豪杰,自己凭着记忆写出来的一百零八员威猛赛天罡地煞的将领,顶多就是三分之一。后来连年征元,有的人战死了,有的病死了,地盘是有了,兄弟却越来越少了。积年苦战之后,剩下的人也厌倦了,那个词叫什么?累觉不爱。就是了,就像一个人长久地用力过猛,伤了气血,变得从里往外虚弱。和自己同时的那批老臣,虽然还挺着,其实早也就外强中干如同强弩之末了。用命换来的大好河山,最终白白的送给了朱元璋。
吕世雄见施公不搭话,紧逼一步说:“先生要是不答应,就是不给吕某面子。”
“凭你喜欢。”施公微微一笑,也盯着吕世雄看。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这场捉猫猫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吃喝琐事不表。咱们单说到了晚上熄灯睡觉时分。施公说:“请吕大人睡在里面。老朽要起夜方便,怕打扰了大人安眠。”
吕世雄心想:你把我挤在里面,就是把我困死在里面了呀!哼,怎么能让你得逞。于是他说:“不妨事,不妨事。我愿意搭边儿睡。”
施公也就不再多说。两个人各怀心事,哪里睡得着。但都不说话,装着睡着了。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吕世雄按耐不住伸出一只手向床底下摸去。他屏住呼吸,轻轻的将手能够得到的地方都挨个摸了一遍。但是不管怎么说,身子不动,胳膊的长度也就才才够到鞋。吕世雄想下床去仔仔细细搜查它个遍,又怕惊动施公,所以先轻轻的扭过头去看了看施公。
施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平稳,看上去已经睡熟了。他正要大着胆子坐起来,下床去搜,谁料施公忽然一翻身。
他又赶紧老老实实的躺下来,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醒施公。过又过了片刻,见施公再不动了,也没敢轻举妄动。又等了许久才缓缓把身体挪到床边,用力伸手往床底下摸。正在他找摸得起劲的时候,施工突然一脚蹬住他后背。吕世雄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施公这一脚力气极大,吕世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蹬的一个狗吃屎栽到了地上。
他又惊又疼又气,想要发作。却瞥见施工睡得安详,应该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醒过来。索性坐在趴在地上,探着头往床底下看。无奈夜色浓重,看是看不到什么。他又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些大概是瓶瓶罐罐一类的东西。他不甘心,努力着伸手往更里面摸去。
施公根本没有睡着。刚才那一脚也是故意使的坏。床底下有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印象中应该没什么值钱的,或者重要的东西。倒是前几天闹耗子,他吩咐阿佐阿佑拿几个打老鼠夹子放进去。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放了没有。
突然听见黑暗中,吕世雄一声惨叫:“啊呀呀!啊呀呀!”施公连忙坐起来,点上灯一看。
见吕世雄的手上果然夹着一只老鼠夹子。施公心里暗笑,还捎带着在心里表扬了一下阿佐阿佑两兄弟。
“大人这是怎么了啊?!”施公故意问。
灯一亮,把吕世雄照的有点懵。他看着夹在手上的老鼠夹子。哀嚎着对施工说:“快!快帮我取下来,我觉得手指头要断了。”
施公拿起他的手瞧了瞧。徐静福家的老鼠夹子质量就是好!这一夹子下去,也就是吕世雄的胖手肉厚,要是换上一只干巴巴的手就是不断也得断一半了。一边帮他掰开夹子,一边问:“敢是吕大人的这只手半夜馋了?”
吕世雄明知上了施公的当,吃了个哑巴亏,又没法说,气呼呼地问:“你们家闹耗子?”
“是啊!这穷乡僻壤的,人穷老鼠也穷啊,穷的都快吃人了。前两天睡觉功夫差点咬了我耳朵,我这才让学生们放的老鼠夹子。”
吕世雄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只哼了一声。问施公:“有冰水吗?我这手恐怕要肿。”
没有冰水,施公帮他打了一盆井水,然后推说明天还要给学生们上课,安顿了几句,就又去睡了。
见施公睡了,吕世雄气巴巴的使劲瞅了施公一眼。才一个人一边泡着手,一边呲牙咧嘴的体会着疼痛的滋味。
前半夜就这样过去了。刚才借着灯光他看见了床底下什么都没有,虽然手受了伤,也总算是没有白受。他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将眼光投向了那两只大缸。
这次他打定主意:等天稍亮他就径直走过去打开就看,有或没有一眼便知。现下是不能再轻举妄动了,谁知道这黑漆漆的屋子里还藏着什么捉弄人的鬼东西。
谁知施公人老觉少,没睡多久就醒了,点上灯开始读书。吕世雄忍不住说闲话:“我说老人家,您今年有六十多了吧?现在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备课。”施公头也不抬的说:“还有一群小孩子等着我上课呢。每天我看着他们呀,就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呢。”
吕世雄坐着无趣,凑过去看,见施公一手蝇头小楷写的是极为工整漂亮。不由得感叹道:“看这字,看这字,就是比那个宋徽宗赵构的瘦金体也不差。”
施公听了这话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久居渔村,身边都是些山野村夫,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说的上话了。转念一想,吕世雄是朱元璋朝廷的人,脸上的笑意又收了回去。一句话也没有应答。
吕世雄也不介意,高声念道:“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念完了还啧啧赞叹,说:“施公您就是这生而知之者,我就是这困而学之者。往后同朝为官,您老得好好提携我啊。”
听见他又提去给朱元璋当官的事。施公敷衍的笑了笑,埋头备课了。
就在这个时候,吕世雄大踏步的向大缸走去。施公暗叫不好,大声喝道:“那儿不能尿!”
一嗓子把吕世雄给喊蒙了。他停下脚回头不解的看着施公,问:“您说什么?”
“我说尿桶在门外。”
吕世雄尴尬一笑,说:“没有。我就是想看看这两口大缸。”
施公一屁股坐下,说:“水缸有什么好看?村里人送我用来腌鱼的。鱼早就吃完了,缸还没来得及洗。臭的很!”
听他这么说,吕世雄忘记了手疼,两手一拍,笑得很开心,说:“不瞒先生说,我祖上也生活在海边,靠打鱼卖鱼为生,家里常常穷买不起鸡鸭肉。记得小时候啊,每年深秋,我爹妈也是腌这么两大缸咸鱼,那就是一家人一个冬天的肉食。今天见了先生这两口大水缸,真是颇感亲切呀!先生不要小气,就让我看一看。”
话说至此,施公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托辞。没有办法,他只好快步走过去直直当在大水缸前面,生硬的说:“不能看不能看,恐污了大人的眼。”
吕世雄见状心花怒放。他往前紧逼一步,说:“像先生这样有大智慧的仁爱先知,为什么要为难像我这样的无知小人的好奇心呢?”
“说了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就是不能看。”施公说不出理由,只用身躯护住,嘴里一叠声地说着。
吕世雄身体前倾,眼睛瞪住施公逼问道:“怕是你里面放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说了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你到让开让我看看。看见什么都没有,我就信了。”
“那不行。我说了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你说什么?”吕世雄抓到施公一个言语上的破绽:“我说施耐庵就凭你刚才那句话就够得上掌嘴的。你好大的胆子!我是堂堂朝廷派来的三品大员,你现在还是区区一芥草民,居然敢对我如此无礼,就是对朝廷对皇上的无礼!我现在就回去给皇上复命,说你施耐庵私藏禁书,蓄意谋反!”
话撵话说到这儿,施公哑口无言。他就只死死把着两口大缸,说什么也不让吕世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