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邪坤冷笑:“呵,皇帝老儿又何如?他李晔纵使坐拥江山,也改变不了其杀兄弑师的恶行。此人不除,吾意难平。”
“那如果说……当年昭宗没有害死你,你还想复仇吗?或者说……若是大皇子并未死于昭宗之手,你……会不会释怀?”
“会。若是童儿之死与他二人无关,我决计不会再入紫禁城半步。拂袖而去,过往不究。”
闻言华白裳算是明白了,虞邪坤心里真正放不下的,其实是当年冤死的皇子。
大概是见过太多杀戮和勾心斗角,大皇子的真诚是虞邪坤深处禁宫里唯一的慰藉,也是他身不由己之时唯一的挂念。
“能跟我说说……这个大皇子为什么这么重要吗?”
华白裳觉得因该是有什么事让虞邪坤至死不忘。
“没事。是我辜负了他。往事不提了,走吧,下山。”虞邪坤不愿触及过往最深的伤痛,匆忙说着下山。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回忆涌上心头的时候,即使能绝口不提,也阻挡不了眼眶里打转的思念。
虞邪坤把化形打散,收回了华白裳的体内,在元丹里,他不过是一抹灵识。无边的黑暗让感官显得更加逼真。
华白裳跌跌撞撞往山下走,既然虞邪坤不愿意说,也就不问了。他看中了山脚下最近的一处茅草屋,隐约见其炊烟袅袅,看来暂时饿不死。
元丹内,虞邪坤沉沉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三十年前。
文德四年正六月,夏暑正时,虞邪坤偏居玉清宫,和童儿同宿。童儿当时已立为涟合太子,虽然不过十三岁,却是显露出执掌江山的威严和超越常人的智慧。
他按照惯例,朝觐后回到玉清宫。不过此时不同往日,他用尽信步轻功,飞檐点水急急慌慌地往回赶。
今日太子并未请安,已是巳时也未见人影。传唤奴才说从昨日亥时起就未见太子出过书房。
太子有令,不可随意侵扰。
圣上一听神色复杂,难得问询起太子的起居,竟来一句“不可随意侵扰”?难道天底下还有比父皇之命更大的事?随即便下令,命虞邪坤严加管教,不可过卯时不起。
虞邪坤深知童儿并非顽劣小儿,绝不会贪睡或者私自出游。但是见龙颜不悦,也不敢置言,悻悻退了出去。
虞邪坤离开正殿就火速赶回玉清宫。虽皇城内不可疾行,但是以他的身法,轻功若鸿一闪而过,想抓住自是追不上的。更不会被什么人看见。
虞邪坤火急火燎赶回寝宫,顾不得太子之命,直接翻窗而入。若他所料不错,这孩子怕是楞生读了一宿,学习用功过度,把自己身体拖垮了。
一进屋,果不其然——涟合太子此刻依旧孜孜不倦捧着《周易》抄读,手上奋笔疾书,写一会儿又看两眼书卷。
只见太子形容枯槁,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一副忧心思虑的样子,哪有半分小孩子的生机?
虞邪坤一看心痛不已,很想冲上去夺笔弃卷,直接把这傻孩子丢床上,盖上被子蒙头一顿打,打晕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想是这样想,总不能真这样做。就是不顾及自己师尊颜面,他也需顾及太子的颜面。
于是他压低声音:“咳……童儿啊……”
“啊?????”傻孩子这才发觉屋内有人,而且还是师父。吓得不轻,一晃手臂打翻了笔架,毛笔在黄袍服上晕出一大片墨渍……
虞邪坤忍俊不禁,努力憋住笑意,故作镇定地开口:“童儿,好学自是好事。但是过犹不及。你不能让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懂了吗?”
“是……师父。童儿知错。”莲合太子此刻慌张起身,战战兢兢地应答,作揖时一直埋着头,就差把头埋进扎染垫子里了。
“起来,不必苛责自己。知错就好。”虞邪坤知道这孩子脸皮薄,也不过分责备,点到即止。
“今日圣上问起你的起居,为师不便多言。明日你要自己向父皇请罚。为师定是不罚你了,你此举并非恶行,不过对自己身子还是要多加注意。”
“徒儿……知道。谢师父……”李僮又作了一个揖。
“那末……你不打算告诉为师你这几日在潜心研究什么吗?可别说你对着《周易》不吃不喝地研究了一宿。”
“回师父,确是。徒儿见此经书言语通透,理中有理,耐人寻味,每次看感悟都有所裨益。且每次观感皆不一,实乃不可多得的宝贝,看着看着……就不禁入了神……”
莲合太子红着脸解释道。一说起经书双眼立马炯炯有神,言语里是止不住的对经书的喜爱。青涩的讲着自己稚拙的观点,但又害怕师父笑话自己少不更事,放亮的眸子不一会儿又被小心翼翼压下去。
虞邪坤见这孩子一谈起经书双眼放光,又羞赧又兴奋的样子,简直教人于心不忍。本来自己是打算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在寻思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哎,既然如此,怎么忍心再说他呢?
虞邪坤当即坐在雕花红木桌榻旁,也不管什么礼仪为人师表了。一挥手用灵力掩映了门窗,冲涟合太子眨了眨眼,太子会意,赶紧转身挪开桌下的红木脚凳,用力扣起一块漆木板,木板下大大小小藏了不少罐子,太子毫不犹豫拎出一罐儿最大的,以及一罐儿最小的。
大罐子上赫然写着仨字儿:苏以南。
小罐子上也是仨字儿:汉南义。
这两个都是涟合天子和虞邪坤爱喝的酒。
虞邪坤偏爱汉南义,童儿觉得汉南义太烈了,喜欢咂摸味道平和甘甜的苏以南。
这两种酒一个是中原北部的馃子酒,一个是西蜀附属国的民酒。一个是青草的茴香,一个是铁血的刚烈,童儿总和虞邪坤说,这两种酒像极了自己和师父。
虞邪坤笑童儿是喝过的酒太少,童儿一本正经回应:“师父莫要笑话,这天底下童儿什么酒要不来?不过童儿尝过这么多酒……不管是进贡还是独采的佳酿,别的酒不及汉南义烈性,又比不上汉南义醇香。所以童儿觉得师父您最像这汉南义,既不缺厮杀四方的骁勇,也不乏文人墨客的骚情。”
虞邪坤宠溺地揉了揉太子的脑袋,讪笑道:“傻小子,喝酒又不是本事,你自豪个什么劲儿?不过嘛……今日师父高兴,陪你喝!”
“什么嘛……您是自己嘴馋了吧……”涟合天子小声嘀咕着,拆开绳子打开酒坛。没有了奴仆看守,喝酒就变得极为享受。
涟合太子为了让喝酒更畅快,还偷偷在书房书架顶层的花瓷缸内藏了两个大土碗,素日里打扫的奴才丫鬟都只是粗略弹弹灰,也无人知晓。
涟合太子身手矫健,脚尖一点书桌,就拿到了瓷缸,掏出碗又放回去。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纹丝不改,花纹朝向与先前一致。
虞邪坤心想这傻小子想不到在偷喝酒这事儿上意外机敏……这番操作真是……行云流水丝毫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