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法计数，房宿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都已经因星球的自转而陷入模糊，无数驳杂的能量体穿过他的身体，不时在当中弹奏出一小段涟漪。
他不得不将身体收回，以避免在现在这种状态下，被强烈的恒星光照长时间揪扯，尽管那是他们能量的来源，但那绝不是用将自身全面展开后完全暴露于其下这种进食方式来获取。
收缩的过程中他遇见了三个也同他一样正在全力铺展的人，其中两个他十分陌生，而第三个的波动让他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那只是略微有些印象，隐约是在开天工程中打过几个照面。
但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对于他们这种漫长的生命来说，一千万个时间颗粒之前的主记忆，往往已经存入了个体记忆库，只有简单的记忆点还残留下些许痕迹，使得他此刻产生了微弱的熟悉感。
犹豫了一下，他没有选择与其接触。
全力铺展毕竟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候。
你很难知道对方是否和你站在同一边、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去面对正在发生而且显然难以抑制的变化。
如果你冒失地敞开了防御层，与对方进行信息交换——两万个时间颗粒之前那曾经是多么普通的一件事——就等于是将自己的记忆，甚至自我意识，贸然交到了别人手里，对方很有可能是藏着概率武器来和你打招呼的。
尤其是，房宿现在不是一般人，他是整个生命计划的大司命，共生派乃至两个种族能否最终在这个星球上活下去，全在于他带领的团队的研究结果能否成功。
一想到这个，他收缩的速度立刻更快了一点，实际上，从全力铺展状态收缩到正常形态的过程只用了十万分之一的亚时间颗粒，但这仍然是危险的，非常危险，改造派随时有可能对实验室展开攻击。
最要命的是，大多数攻击毫无意义，毫无目的，甚至对那些攻击者而言毫无好处，疯狂的举动往往是源于绝望，绝望则源于已知的命运。
对此，房宿嗤之以鼻，他从未因最终时间的确定而慌乱过，这并非说他对自己乃至种族能够逃过灾变、将文化延续下去这件事有着十足的把握，相反，他有时候真的挺希望，太一能考虑考虑改造派中比较理智的那些人每次找上他们时提的那件合作事项。
“那能让活下去的机会更大些吧？”他想。
活着这件事儿，对他们而言，太习以为常了，以至于，可能会发生的未来还未真的来临，仅仅是确定有那个可能，随之而来的恐慌和混乱便已经带走了他们三分之二的人口，起初的局势并没有那么糟糕，个体的自我损耗情况较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越来越差……
大量塔城先是陷入焦虑、争斗、杀戮，这些即使房宿在记忆库翻底儿都找不到的行为，接二连三在各地爆发，随后，随着人口的锐减，渐渐荒芜、破败，整个行星上曾经鼎鼎有名的两百七十三座大型塔城，现在只剩下十八座还留着几分人气儿。
在最初的几个时间颗粒里，几乎每个亚时间颗粒，他都能接收到新的消息，关于某个聚居塔城被另一个攻击了，或者是改造派的谈判代表和逃亡派的负责人在谈判桌上直接打起来了，你掐着我的转接器，我缠着你的附着点，恨不得当场把对方的载体拆成一节一节的，然而他们别没有什么利害冲突——起码房宿是这么认为的。
大家只是都想活下去而已。
“都活了太久，忘了人也是会死的！”房宿慢慢把自己和自身载体的附着点断开了链接，很快就将整个身体完整脱离出去，随即关闭了转接器。在这些细节上，他从不吝于多用点儿心思。
没办法，最终时间带来的震撼是基于整个种族心理的。漫长的生命使得几乎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是永恒的。一直以来，他们强大，无所畏惧，地表的变动和气候的极端都不能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什么要命的影响，星球上的其他生命要么和他们没有交集，要么为他们所役使，甚至包括几种已经初步具有自我意识的种族。他们可以借助载体，将视野扩展到宇宙级别，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也许，他们能够进一步解决时间颗粒所造成的疑惑。
这一切都被一项观测结果终止了。
时间还很充裕，但习惯于不死的人们已经无法面对必死的结果了。
平静的生活自此一去不复返：有的人因此事，结构震荡得过于厉害，全身的节点竟就此崩溃；也有人冲动地直接朝着行星外大肆铺展，自然是在身体边缘扩展到安全区之上，便一瞬间被分解成散碎的信息块，每个碎片都碎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程度，其上的微量信息，即使用房宿实验室里最精密的仪器识别，都读不出来什么了；甚至有许多人把自己的记忆全部抹去，躲进塔城最底部，过起了“正常”的日子。
最后一类人的做法，后来被称为绝望派，幸好这一派别从不是主流。
房宿很想认为，自己所属于的共生派是主流。
眼下人数最占优势的仍然是改造派，但那个很壮观的数字，是由大量塔城闲散人士、经济学家、政客、娱乐从业者们堆积起来的，他们可以造出很大的声势，占有更多的资源，每每制造出事端时往往要惊天动地一下，谈判的时候也颐指气使——
“交出来吧。”
改造派第三次出面来交涉的时候，那位载体上挂着五颜六色的饰物，就连接驳口都弄成了散射状的代表明确表达了这个意思，单刀直入，毫无掩饰。
房宿当时没有在现场，他只是放出了一部分身体挨着谈判边缘。对方这条要求的无礼，几乎让他想直接劝太一回来算了。
同时他仔仔细细观察了那位代表，注意力尤其在其载体贴满了无用装饰物的地轴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很快得出结论，他……哦不，是“她”。她必定是选第八类性格体——所有八种性格类型中各项搭配最离奇的那一类，也是最少人选的那一类。代表词：点七的理性、点十五的感性、点一的其他各项因素，剩下点七十七都是固执。
忘了提，这还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类。
房宿在一旁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顶头上司、共生派的谈判代表太一已经回话了，内容倒是很简单，只有短短一个信息元点。
“不。”
那位花里胡哨的“她”立马将不良情绪胀满了整个实验室的会客厅，只差脱体而出，直接微扩展一把示威了。当然，察觉到她是第八类性格体，俗称的δ阴性，房宿对她的行为立马就充满了各种理解，他甚至已经可以觉得，这位妹子，也许是大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都是不出格的。
δ阴性代表微微涨了一下，很快又把所有溢出载体的部分收了回来，倒是勉强克制了一下意思意思，随即又叫嚣起来。
“共生派做的研究是毫无前途的，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交出来，否则大家都别想活下去！”
太一适当地表达了嘲弄，甚至配合着信息，让载体的工作组件扭了扭，房宿太欣赏自己头儿这种精彩的肢体语言了，不禁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跟着模仿了一下。
“我们的领域，你们根本不懂，交给你们？知道怎么养殖么？能量循环、抗压性、环境需求值、微调模式，你们有把握做好么？”
太一这段内容几乎是砸到对方脸上的，发出速度异常快，房宿也得意地抖了抖。
这就是他们共生派以微弱人数占据重要地位的原因。共生派的人，几乎都是最一线的科学研究者，从体学到用学，什么类型的专家都有，如果说什么人能够让最终时间不再成为威胁，成功的可能性最大的，无疑是共生派。
作为共生派中最重要的项目的研究负责人，房宿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太多生或死的问题，他宁可把越来越显得有限的时间用在怎么拯救世界上，这个想法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只有上次对助手提了一句。
“咱们现在手边这个活儿，实实在在是在拯救世界呢。”当时他和他那位来自玛雅塔城的异族γ阳性助手随口扯了一句。
房宿这位助手全身上下都带着浓浓的异域风情，一只工作组件上传了一个偌大的合金环，吃饭的口味也独特，特别喜欢行星卫星的青光，据说爱的就是那股子苦味儿。就是因为这个，那小子从来不和大伙儿一起吃饭。当研究所里的广大群众一个个摊在恒星下头接收各种长短波的时候，异族小子在载体里窝着，等行星自转半圈之后，他才精神了，溢出来苦巴巴地攒着那点儿青光，赶上阴天了，一攒就是半个亚时间点，还不一定能吃饱。
关键是这种行为直接导致，异族小子少了很多和同事交流感情的机会。研究所里的人个个儿脾气都古怪，要不是靠一起吃饭联络感情，没准几千个时间颗粒之后，还谁都不认识谁呢。对于助手的这种“不合群”的行为，房宿身为整个研究所的业务直接负责人，身为一个房宿，他的态度是——
随那小子去吧。
从让下属自由发展这个角度来说，房宿绝对是个好领导，用研究所中责任权限仅次于房宿的少司命柳宿的话说，“比一次粒子爆发都好”。
这种类比方式让房宿无所适从，基本上，柳宿大部分话的表述方式都让他难以确定其中的真实情绪。他永远无法察觉出她话语中蕴含的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正面鼓掌还是背后偷笑，要命的是他还格外在意柳宿对他的评价，更要命的是，他绝对拉不下面子去问个仔细。
于是房宿只能任由柳宿不断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表达手段去“夸”自己，诸如“比粒子爆发还好”、“饭吃得再快一点儿都快能赶上最终时间了”、“房宿手底下的废品都比别人的强”等等，不一而足。
沟通困难不是啥大事儿，别影响工作就行……房宿最后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在工作上两人的沟通倒是从来没出过问题，甚至，柳宿比研究所任何人都更理解房宿每次提出来的想法。就在此刻，唯一一个支持房宿把实验体自然投放的人，也是柳宿。
决定做得很艰难，如果不是有柳宿的支持，以及太一最后的认可，事情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起初，助手将最新的数据汇报来的时候，房宿丝毫都没有那个打算，他只是不断检查数据，确定是真是假。
“房宿，接下来该怎么办？”助手问的时候小心翼翼。
“这是可能发生的结果之一……”房宿苦涩地表示。
确实是可能发生的结果之一，但参与者本都以为，这种可能是最小的。以实验对象现在产生的变化来看，原定的载入肯定是不可能了，一瞬间他被绝望感充斥。紧接着，另一个想法浮现出来，如果自我意识在实验体身上产生，那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其中的机理变化仍然是值得研究的，解决问题的关键也许就藏在其中。
他把自己彻底放空，不做任何信息和能量交换，半个亚时间点之后，他做出了决定。
“将实验体自然投放，然后观察。”
助手惊得半晌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房宿开始不耐烦地催促，才断断续续地问道：“投……投放？这么重要的实验体……万一……万一被改造派夺去那岂不是……”
“改造派手里已经有了类似的成品了，你没见他们这阵子不来找我们要东西了？”
“啥！”
房宿同情地安抚了一下瞬间陷入震荡状态的异族小助手，这才回答道：“改造派的人别的没有，最多的就是人和钱，还怕找不到专家帮他们开发研究么？只不过，他们和咱们的核心技术完全不同，造出来的东西也不合用。”
助手隔了片刻才又问：“头儿，你怎么知道的？”
这一回，房宿回答得就没这么快了。
“我定期……会监控他们。”
至于监控的方式，房宿没有透露。每次想到自己一个科研人员还得做这种特工一样的工作，他都觉得十分苦涩，“用在内耗上的精力太多了啊”，这种感慨不只是他，太一就这么直接当着他的面感叹过。
感慨归感慨，各种对抗的准备却是不能不做。
“如果实验再没有进展，也许不用等到最终时间那一刻来临了吧？”这样的想法不止一次在房宿识海深处闪过。
就这样，大批实验体开始进行天然投放，选择的几个投放点各具特色，旨在观察多种外在自然条件的环境下，实验体的生存状态。不出所料，实验体对自然条件的适应能力远远不如他们，出现了大批量的损耗，整个实验室内部看到这样的结果后，失望和沮丧的气氛萦绕在整个研究所内。
“也许……真的不行吧。”就连少司命柳宿都表达了这样的想法。
在房宿的印象中，柳宿一直是研究所所有人中最支持自己的那一个，也正是因此，没有任何人的质疑，比柳宿更能够直接撞进他的识海深处。
渐渐地，出现了一些要和改造派合作的声音。那个时候，改造派进行的实验在整个行星上已经不再是什么机密，实验数据更是振奋人心，看到那些数据时，研究所内不少人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波动，房宿却是少数几个始终持有保留意见的人。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没觉得呀，看起来挺成功的，折损率极低，对抗实验也很顺利，无论高温、高压、强力撞击、还是运行必要元素临时缺失，都可以有效运作，现在他们还提出要和咱们合作，哪儿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对改造派的提议，研究所内部越来越多人开始动心。
“就是因为他们仍然提出要和我们合作，所以才怪。”房宿疑惑地说。
房宿向太一汇报过改造派也在进行投放实验的事情，他将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到的数据交给了太一之后，得到的回答和他自己做的结论差不多。
“这实在是一种糟糕至极的实验体，一定会导致识海被反控的，除非是当中个别几个类型，可能够安全使用的也太少了。改造派怎么想的？”
“或许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没考虑别的……起码在适应性的数据上，他们看上去比我们成功。”
“如果真的那么成功，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和我们合作？”
这样的话说服不了多少人，无奈，房宿是整个实验室的总负责人，他不松口，合作基本上不可能达成，只是，在这种气氛中，研究的进度越来越慢，消极怠工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现在，搜集中央板块区域在气候短期小幅度升温后的整体运行情况的数据，这样的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来做，其他人要么是有别的项目在进行，要么是找了一些离奇的借口偷懒。房宿暂且也顾不上说什么，这一回的实验数据很重要，他不得不在星星自转的背光区开始了全力铺展。
这样做很冒险。
于是，房宿加快了收集的速度，事实上这一次的实验结果非常乐观，大批实验体已经可以用简单的能转化方式给自身创造生存机会，这种数据正反馈的速度远超过整个实验室最初的预料。
如果将数据带回去发布，研究所的氛围必然会有大幅度改善，就连房宿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次会有这么好的变化发生，似乎是上次少司命提议的、对实验体能量储存区的微控刺激起了效果，也许……也许真的能行……
他越想越乐观，再一次加快了收缩的速度。
要尽快把数据带回去公布，下一轮实验可以考虑有效载入的问题，避免载入过程中的本体损耗，之前的折损率太高的，这是一定要解决的问题，然后是进一步提高环境适应力，如果能到改造派实验体的那个程度就最好了，退一步也成，有那样的一半似乎也可以接受，毕竟实验体并非不可更换的，还有更换方式的问题……
一边全力收缩，房宿一边盘算着下一步实验的细节。
当时那两名同样正在全力铺展的人和他擦身而过，彼此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他防着别人，别人也一样在防着他。
房宿则继续着自己的收缩，最多只要再一会儿他就可以收缩完毕，回到不远处临时修建的落脚处红山塔城。
第三个也在全力铺展的人离他比较远，房宿判断了一下，以那样的距离，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一切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那一瞬间房宿并没有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是空气的温度有些不一样了，剧烈的变化显示在他周围的气温有着不寻常的大幅升高，然后，强作用力的绕动感袭来，能量湮灭弦场发动了。
房宿只是个优秀的生物学家，或许也能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偶尔也可以客串当一个蹩脚的声波歌唱家，但他却绝不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也许他足够谨慎，也有足够的应变能力，但这些却只是在实验室中，在实验的时候，面对突然发生的实验事故比如设备故障或是操作失误，那样的时候他总能迅速应变并行动起来，改变局面。
也仅限那样的时候。
当能量湮灭弦场将他包围起来的时候，他发呆的时间使他彻底失去了最后的逃跑机会，如果不是随身携带的反湮灭场在他被攻击的一瞬间发挥了作用，他整个人就已经被卷进了正反馈链条的自耗中，不出半个亚时间颗粒就会彻底湮灭。
反湮灭场也只是在那一瞬间帮助他抵挡了一下，而攻击还在继续，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被弦武器的强互作用力拉扯，如果房宿现在是收缩状态也许还好一点，还有可能释放相反的能量抵抗，或者是立刻进入载体，但他现在刚进行了完全铺展，除了自身的防御力，还有他出于谨慎永远随身携带的反湮灭场之外，这位共生派的大司命眼下没有任何力量防御更多的攻击了。
“必须尽快，必须尽快逃开。”房宿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能力收缩起来，能量湮灭弦场随着他的收缩紧跟了上来，试图将他挤压在力场中间，他已经感觉到身体的十分之一被卷进了正反馈链，不得已，他迅速将那一部分“身体”分离舍弃，以避免全身都被卷进去。
但这只是垂死挣扎，弦场还在收拢。
“要活下去！实验数据！”零星的想法在他脑中迅速飞闪而过。
这种绝望而坚定的念头支撑着他飞速思考求生的可能性。无论如何都要让身体的主体活下来，他的实验，还有整个人类种族的未来，这些都在等着他。
到最后剩下的想法只有活下去。虽然已经活了很久，但他仍然不想死，所有那些或许可以称之为高尚的东西都已经成为末节，唯一的念头只是他想活下去而已，无论以什么方式。
实验室长期主持工作练出来的优秀反应能力，促使他在最后的一瞬间将反湮灭场尽可能包裹了全身，随后，将身体一部分转化为动能，压缩为一个点，全力撞击过去。
点与场相撞的一霎，整个弦场在接触到力的触碰后立刻以这个点为圆心聚合了过来，将房宿连同他体外的那一层反湮灭场都包裹在其中，巨大的能量碰撞爆发着，产生的高热使得空气中许多可燃气体在半空直接燃烧了起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摩擦声。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刹，由房宿自身一部分转化的动能，带动着他所收缩而成的那一个点，朝着他撞击时冲去的方向向外激射，能量湮灭弦场继续包裹收缩着，仍是被他拽动着，伴随着空气的爆炸和巨响划过了几乎三分之一的行星上空，将大部分处于负亚时间颗粒的区域照亮得仿如它背面的兄弟。
弦场的力不断在消耗反湮灭场的能量，反湮灭场的可见光越来越黯淡，也越来越稀薄，房宿因为身体已经有将近一半转化成了推行自己向外闯的动能，他甚至已经感觉到意识的模糊，也许，再无法突破的话，用不着被湮灭，他就可以把自身消耗殆尽了。
“我不想死……”
但是，好像真的，没有力气了……
“我不想死……”
身体消耗的部分越来越多，只剩下中心能量层和记忆区还保存着。
“不想……”
“我……”
还有谁会在意我？
在意识尚且能保持清明的最后一刻，房宿感觉包裹自己的反湮灭层最后的一点能量业已耗尽。随后，他整个人陷入了虚无的识海深处。
行星表面的天空上，大团的火焰伴随着激烈的爆炸声划过天际，火光和巨响都渐渐微弱，突然，在明亮的一闪之后，一个光点从火团中飞出，朝着地表坠落下去，下方是茂密的原始丛林，光点落在其中，一闪之后便失去了踪迹。
半空的火团猛地收缩成一小团，随后，更加剧烈地炸开，一瞬间的光芒甚至将恒星的光亮都掩盖了下去。许多人丛塔城中涌出来围观这一发生在半空中的奇景，甚至，有很多人直接开始大口大口吞食这些带有能量的亮光。
“是自耗吗？”
“好像有一点什么武器被使用过的迹象，不会是恐怖分子吧？”
“太吓人了……”
人们在议论纷纷，很快就全都回了塔城，毕竟，这是白天，没有人喜欢在大白天没有任何防护地长时间站在太阳底下。
绚烂如烟花般的火团在半个行星上空划过的那一刻，在距离火团最终坠落之处千里之外的某个塔城某个房间当中，少司命柳宿将自己妥妥地安置在一具形状不是很讨她喜欢的载体中。她不适应地挥动了几下触手状的组件，一时间拿不准是不是该干脆脱离载体直接以铺展形态面对那个她丝毫不想面对的人。
不，还是算了……
当她第六次用触壁在身体侧面粉红色的合金上轻轻敲打时，无法用悦耳来形容的“嘶嘶”声又一次在房间中回响。柳宿几乎是用最大的耐性说服自己继续忍受这个声音，就在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另一个让柳宿更加看不过眼的载体，以一种自以为轻松的、说不出的难看步伐走了进来。
“你们满意了？”无法抑制地，柳宿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信息自识海深处喷涌而出，太猛太快，以至于她没来得及清楚这些信息中夹带走的一丝更私人、更不适宜发送的、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满意？您这么认为，真是令我们遗憾。大司命阁下是我们整个种族中最伟大的学者之一，失去他，将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我们很遗憾他的识时务水平与他的业务水平并不相称。显然，少司命阁下您，就好得多。”
来者轻轻挥动了一下载体右侧的单线导管，这是表示遗憾和哀悼的礼节性动作，但柳宿觉得，自己丝毫没有从对方似乎“充满遗憾”的所有话语和动作信息中，捕捉到任何、哪怕是丁点儿真正的遗憾。
“哈。”
她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信息的输出逻辑，为了避免一时激动以至于再次传送大量原本不想传送的私人情绪信息，她毫不犹豫地动用了载体的发声功能。尽管这会让消息的交换速度打个折扣，而且她对这具载体发出的声音也并不说得上满意，但对现在的柳宿来说，这样或许更加保险。
“您的笑声很动听。”对方并没有如柳宿一样使用发声组件，几乎就在柳宿出声的一瞬间，反馈信息就递了过来。
动听？在这样的时候，对方还认为自己笑得出来吗？柳宿几乎想要破口大骂，但她很快又觉得，自己似乎也并非多么有这个资格。
她自己，不是也一样吗？
不是终究还是默认默许了一切在暗中进行，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到这一步，并在如今，坐在这里，跟一个品味如此让人不适的家伙，进行着什么狗屁谈判。
她完全可以在知道整个阴谋之后的任何一个时间颗粒，比如，某个一起干掉早餐的早上？某个一起批评下属的上午？某个一起埋怨领导的下午？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情，哪怕一点儿，就一点儿，发送一个最小的信息，给那个始终被蒙在鼓里的人。
那个她所认识的最好的人。
但她没有。
她知道他不会放弃，知道这一定会引发更激烈的争端并且让一切变得更加不能控制，她想事情一定会更糟糕的。所以她没有。
没有……
如果未来的某一个时间颗粒里她将会懊悔，过去的她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又或者她永远不会懊悔？柳宿自己也不能确定。
许久许久的沉默，在房间当中沉淀，几乎要凝固到足够结实得去砸破最结实的载体，比如房宿曾经拥有的那个。
她突然想起，房宿似乎在某个吃午饭的时候，跟她吐槽过眼前正在跟她交涉的这具载体，主要的“语言攻击目标”，就是那处呈散射状的接驳口。柳宿漫不经心地朝着那个位置多发出了一单位的图像反馈信号，果然，传回的画面没有让她失望。
尽管心情沉重，她还是在识海深处忍不住乐了一下。
“我不会和你们一起的。研究数据库的钥匙，都在这儿了。”
最终，柳宿打破了沉默。她从自己的第三个数据接驳口里拔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芯片，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放在了眼线的工作台上。
“都在这儿了，我要走了。”她强调。
“您说什么？”短暂的停顿之后，大量信息发送过来。“难道您还怀疑我们的诚意？请相信我们对科学家是最敬重不过的，每一位共生派的学者都将得到过去两倍……不！三倍的待遇！我们会给您配备最好的载体，拥有最先进最能发挥功能的组件！修饰精美！哦，或许我们对大司命的做法让您有了疑虑？请不要这么认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这绝对不是我们想要选择的手段！”
那段关于“最好的载体”的描述，让柳宿的主线路禁不住抽搐了一下。她默默地再次把那几处花里胡哨的装饰，还有那个让人无法忽略的散射状接驳口的图像重新打开，然后关闭。记忆库里房宿吐槽的信息也被她重新提取出来。柳宿几乎是带着怀念的情绪，再次读取了一遍那段对话。
“不。”她用发声组件说。
诧异让对方微微晃动着，随后大量信息涌了过来。柳宿整理了一下，所有内容都可以概括为一个意思：“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仍然是通过载体的发生器表达出来的，“我的确认可你们的理念，而且我也的确认为，大司命的做法……他对你们那种完全拒绝的态度……好吧，我每天接触到的都是最新的研究数字，每个数字都让我绝望，让我们所有人绝望，除了大司命，没有人还真的相信着这个方法能够成功了。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一阵停顿，对方轻轻做出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认可你们，但我不认可我自己了。”柳宿突然泄了气一般地说着。“或许你们认为大司命他死了，但我不认为。我要去找到他，继续支持他。共生派的一切你们都得到了，并不缺我一个，我也不会拖你们的后腿。所以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嗯？你们大可以放手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我不认为现在还有什么力量能阻碍你们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要……脱离一切势力，去做一件已经没希望的事情？呵呵……我的意思是说，您要去找一个死人？”对方小心翼翼地把信息传送过来，但最终还是一不留神，透露了些许真实想法。“您的逻辑流绕进死循环了？”
“是的。随你怎么想。”柳宿“板着脸”说。
“如果不是因为，您曾经是云中君的半体，我们不会相信你。”
“这是我唯一一次感谢这个。”
“那就只能祝您好运了。”
柳宿微微弯曲了一下眼下这具载体的四个工作组件，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感谢。这次谈话不能称得上多么愉快，但起码，似乎也没有吵起来？
可是，有没有吵起来，还有什么要紧呢？柳宿心中想着。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脱离了那个多待一秒钟都担心自己的品位会被传染的难看载体，离开了这座位于炎热沙漠中的塔城。上升至万米的时候，她低下头看着遥远大地上隐隐可见的两条宽广河流。
“我能找到他的。”她在识海深处安慰自己。
随即，她的能量体朝着东方疾驰而去。
就在这一天，各个塔城都听说了一个新的消息：共生派最大的一所实验室，成为改造派的势力范围，实验室中大部分的学者都表示早就对改造派的理念和实验结果充满向往，只是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一直无法自由选择真正想选的阵营。而共生派最重要的号召者太一，则仿佛忽然对之前所有的研究彻底失望了一样，带着一大批研究结果投入了逃亡派，据说已经开始了宇宙级载体的研究。
共生派名存实亡，改造派声势空前壮大，总号召者云中君表示，他将带领全人类，以最完美的姿态迎接最终时间的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