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还处在灰蒙蒙一片,终日洒不进阳光的大牢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由于案件关乎王室颜面,轻率不得,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镇元大将军与夏宰相听审,承霄不放心那几个“一邱之貉”的执法人员,携舒华皈落两人,决定亲审。
“皇上有旨,带德明王姬上前听审!”
因为身份的特殊,早就有宫婢为德明梳洗一番,才不至于邋遢狼狈。
德明被关押在审讯的隔离牢房,没几步路程。两名狱卒在前,四名狱卒在后,德明夹在中间,脸上木呆机愣。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方的“泥潭”走去,双目紧盯着簇拥在人群中的“兄长”,终不起波澜涟漪。
承霄认为她在责备自己懦弱,畏惧程武的军权,不顾兄妹之情,将她无辜收监。
按照常理,犯罪人需要由两名狱卒押赴上前。但由于几天前,德明刚入牢房时,瞅见邋遢的环境,一时愣神了。
负责看押的狱卒暴躁了,骂骂咧咧了几句,还粗鲁地推了德明一把。德明回过神来,踹起一脚把狱卒踢出三丈远,怒慎道:狗奴才,凭你也敢对本姬无礼?
那个被踢的狱卒痛得冷汗直冒,缓了一下午才缓和过来。至此之后,整个天牢,无人敢对德明无礼。
德明王姬蛮横跋扈的谣言越传更甚。
毫无征兆,德明“哇”的一声跪地痛哭起来:“王兄,王兄,求求你,放了德明好不好?德明知错了,那个牢房好恐怖,我不要再回那脏兮兮的地方了……”
“德明,你娇纵行凶,将程轩达打成重伤,虽然出于道义,但罔顾法纪,滥用私刑,朕岂能容你再放肆!”承霄义正言辞道。眉目中藏不住那份轻蔑。
在他的认知里,德明虽然劣根子多,但至少会宁死不屈。
卑躬不屈的人,至少会赢得别人的尊重。
显然承霄看错人了。德明见哀求承霄不奏效,扭头向程武可怜巴巴地道歉:“程将军,我真不晓得他是你儿子啊!程将军为我们理玄国立下汗马功劳,早知如此,就算令郎捉走迷晕再多的少女,德明也绝不会多管闲事,毕竟瑕不掩瑜。”
德明卑微的语气,并没有得到宽恕,反而进一步激化了程武的情绪,他吹胡子瞪眼道:“王姬此话何义?暗示老臣教子不严,尽做出伤天害的事吗?没想到王姬竟然如此冥顽不灵,落得如斯下场还要污蔑老臣,看来老臣不追究到……”
夏宰相一把扯到了程武的衣袖,阻止他继续激昂地说下去。夏宰相屈腰向德明作了一辑,语重心长道:“程轩达调戏民女,王姬屈尊出面阻止,实在是勇气可加。但是王姬私自行刑,表面上是惩戒恶徒,大快人心,实则是以王姬的身份做出罔顾法纪的事,已经造成难以消除的影响。若是人人都仿似王姬一样,奸情人命都自行打着‘正义’的旗号滥用私刑,那国家必然大乱,王上实在需要正一正‘视听’。再者说,镇元大将军的爱子身负重伤,四肢骨折,全身有不同程度刀伤,因伤重,几次濒临死亡。幸好天见犹怜,才得以保存性命苟延残喘。”
夏宰相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分析大局,时不时以长辈的身份与德明眼神的对接。德明很害怕夏宰相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既不是严厉也不是恐吓,是一种由生活阅历积累的洞悉睿智,仿佛你任何深思熟虑的决定都是小把戏,都能被他一眼摄读,从而自惭形秽。
“夏宰相所言甚是。”程武随和道:“若王姬没有滥用私形,而是将犬子交由官府处理,老臣绝不会求情半句,生死由命但凭王上定夺。”
关于理玄国强奸犯的条例,凡玷污妇女者,杀无赦。但调戏妇女或未得逞的犯人一般处罚不严,按情节轻重罚金、杖打、监禁几个月。
像程轩达这种家世显赫,多半用银俩和官威就能草草了事,最不济就把姑娘纳了妾。
跟刑罚不沾边的事,所以程武才敢侃侃而谈。
牢房里一片唏嘘。德明无声地拭泪,她哭哭啼啼的模样从出现后就没停过。
到了该下判决的时候,所有人暗中都揣测承霄的意思。
沉思片刻,承霄还是决定再“骂”几句,企图把德明刑罚冲淡些。
“老臣认为……”夏宰相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承霄的“呵责”:“德明王姬藐视国法,手段残忍,折磨镇元大将军之子至残。镇平大将军一生戎马生涯,为理玄国立汗马功劳……王上,切不能让将军寒了心。”
夏宰相身躯精瘦,像是浓缩了精华。而脸庞却是饱满多肉。极少会发怒或严厉,总给了解不深的人一种和蔼可亲错愕。
“哈哈,说得冠冕堂皇,实则都是一邱之貉,吸血的恶魔。”德明眼角挂着泪珠痴狂颠笑:“夏宰相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姚斌都查出来了,是你,是你,是你泄露科举试题,从中获取暴利。你门徒个个都顺利当官,夏宰相好大的本事……”
“老臣别具慧眼,没有学富五车之识,深谋远虑之才,怎能入得了老夫门槛?他们科举高中,恰恰证明了老夫的识人之能。”夏宰相不以为然道。
“夏宰相真若是坦坦荡荡,敢不敢让刑部调查一下令府的账簿财产。”
“老臣一无犯罪,二无贪污受贿,堂堂的文官之首,岂能说搜就搜。”夏宰相依旧是轻轻地一笔带过,丝毫不见计较的意思。
十一月的天,寒气渐袭。外面灰云隐去了阳光,阴飕飕地刮入一卷北风。掠过愣神的承霄身边时,才让他惊醒抖了个冷颤。他眸光掩盖不住惊骇的神色,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舒华,你怎么看?”
舒华沉着着脸,不发一言。至此至终都没有为德明辩驳过半句,任由她苍白无力地与“豺狼虎豹”周旋。只有那急促的喘气力声,预示着他的不安与不舍。
“那就证明你们都是做贼心虚。王兄,王兄……”德明愤愤地向前爬,扯住了承霄的裤角,三分楚楚泪水七分声嘶力竭,持续的疯癫表情:“你可能不知道,多少所谓的忠臣贤良早存异心,他们握紧军权不放,暗地里招兵买,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德明王姬这样污蔑老臣是何居心?老臣得先王抬蒙,早将生死置之身外,誓要保卫理玄国的疆土。王上……”程武扑通跪下:“天地可鉴,若老臣与子孙后代有谋反之心,必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掌权军权不放的,说得明显是镇元大将军。轻轻的一句“谋反”,轻易就能惹上殊灭九族的大罪。程武那雄伟健硕的身躯也不禁一阵颤抖。
脱下盔甲,他不过是一介莽夫。
“那日‘秋果宴’的茅屋中,令公子亲口说的:我爹德高望重,威名远播,当上王上指日可待。”
“这……”这下轮到程武慌乱,他平时自负甚高,家人在他的耳濡目染下,口误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是绝无没可能。
夏宰相冷笑一声,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嘲笑。为程武自乱阵脚的行为所不屑。刚想拱手说些什么时,舒华已抢先一步跪在阴湿的地砖。
“王上,谋反之事关乎社稷安危,臣认为,不得不查。”
“那么夏大人认为王姬随口胡编乱造的信口雌黄可信?而要污蔑一直以来奉公守法、保家卫国的镇平大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
舒华直了直腰,无所畏惧地与夏宰相眼神来了个针锋相对,道:“下官当然相信程将军的忠肝义胆。但谋反之事,不得不防。”
“夏大人认为应当怎么防?怎么查?”夏宰相淡淡地反问一句。
“臣认为……”舒华转头望承霄,眼眶子红了一圈,朦朦胧胧地泛了些雾水,但声音仍然吐字清晰,铿锵有力:“王上应当对王姬严刑拷打。不管是信口雌黄污蔑程将军还是另有隐情,都能水落石出。”
“王姬身娇肉贵,怎能……”夏宰相话未说完,就被人生生打断。
“舒华所言甚是。”程武急急忙打断夏宰相的话,他一心要赶回家弄清楚程轩达到底有没有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既然如此,就依程将军所言。”承霄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沉吟道:“大理寺卿,刑部尚书。”
那两人呆若木鸡,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臣,臣领命,一定,不,不负王上厚望。”
对两宫太后宠爱有加的德明王姬“严刑逼供”,实在不是一份好差事。
“不要,不要,我不要……”德明一脸恐惧,苍白的摇着头,声泪俱下:“王兄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说的句句属实,我全招了。为什么还要捉我?为什么不捉他们?程武,你不得好死……”
德明清绪激动,张牙舞爪甚至要攻击程武,“足足”两名强劲有力的狱卒才将她制服。
“放肆!”承霄脸色一沉,拍案而起,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也不是你藐视律法的王牌。朕容不得这样的祸害存在。”
此话一出,嘈杂的喧哗声立刻静止。每个人心中都溢出不安的表情。
“带下去。福东,你留下来协助两位大人。摆驾回宫。”
福东单膝跪地,谦卑道:“奴才领旨,恭送王上。”
舒华官品不高,恭身站一旁等承霄、夏宰相、程武、三司令一一迈出门槛,他才不经意地路过福东面前时,不动声色地留了句:“皮肉之伤,血染紫衣。”
外面此刻已经下起小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而天牢里面却处处都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气息,它就像王宫的影子。王宫看上去越是富丽堂皇,背后的天牢就藏着越多的黑暗。
承霄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因雨水积攒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凼,一路延伸出去。稍有不小心,踩中水凼,泥水顺势流进鞭子里。湿漉漉的感觉更加令承霄郁结难舒。
他抬头望向天空,没刺眼的阳光也没有乌云密布,什么都没有,灰蒙蒙而很纯净,却无故下着的沥沥小雨
响贯耳根的,不只是雨声,依稀还听得见德明的啼哭。承霄不由得加快脚步离开,顾不及躲避一路的泥巴。
那声音扰得他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