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德明回到王宫快一个月了,过惯了刀光剑影、策马奔腾的潇洒日子,对深宫的束缚显得十分不自在。
晋贤不是出生权贵,但好歹也是名门大家闺秀,半辈子恪守本分,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眼瞅着几年没见着的闺女变得愈发胆大妄为,日常不经意显露的粗鄙行为,毒辣的目光,在晋贤眼中都是沙子,不除不快。她严令德明不许再舞刀弄枪,好好浸泡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海洋中遨游。并且下达任务,锈不出七彩孔雀开翎图就不许出宫门半步。
这就苦了德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好,小时候跟承霄暗暗比拼,虽然表面上在御数苑里懒惰不求上进,可一到晚上,赋春姑姑教授的知识,她半点也没敢放松专注。
但就是没有闲工夫练习女红,刺绣技艺上讲究平、齐、细、密、匀、顺、和、光的八大特点,道理和方法她都懂,不过技术是靠时间与经验累积的,没有捷径可走。
晋贤要德明学习,她也没有敷衍了事,想着多学点女孩的技能傍身总归有好处。
万万没想到,德明高估了自己的耐性,那绣针不像刀剑好使,刷刷刷,半个月德明完成了七、八件美作,一展览出来,亭海殿大大小小的宫人都围观过来。
其中,德明最满意的,就数那幅孔雀展傲图了。
晋贤皱眉道:这幅像小鸭子在彩虹上跳舞。
赋春鄙视道:“这幅更厉害,孔雀能和开翎分离也真是有创意,名字可以叫孔雀回眸觅翎。”
小翠则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觉得像彩色的鸡蛋。”
德明差点一口鲜血喷到众人肆意嘲笑的脸上。鸡蛋?你见过有腿有眼睛有尾巴的鸡蛋吗?虽然她绣的时候不够细致,用错了针线,造成孔雀的眼睛一只蓝色一只绿色,一条腿长在背后,一条腿长在肚子中。开翎部分绣得最正确了,集齐七种色,像在一个蒲扇里点缀了人间的杂乱不堪。
德明都快变成神经兮兮了,天天对着针线、图样,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反而压抑得抓狂躁动,她懊恼地把绣图撂下,负气道:“不绣了,该死的东西,离我远点。”
安沅放下手中的抹布,走了过来,端起绣图柔声道:“王姬不用气馁,这几针平绣有些困难,咱们可绕着锈就简单多了。”说着,她巧手补上了几针,原本卡住的线路一下子就顺畅了。
“哇,不错哦,安沅你之前在家有学过吗?”
安沅笑道:“没有,奴婢家贫,打小要忙农田重活,烧柴煮饭,做衣做鞋补破洞倒常弄。”
“那为何锈针使得如此熟练?”
“奴婢进宫以来,一起盼望着能见着王姬,季秋姑姑跟奴婢说,王姬聪颖勤奋,文才武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女工刺绣王姬没有时间去练习。于是奴婢就忙里偷闲请教赋春姑姑绣法,夜里挑灯练习,想着将来兴许能帮到王姬一把。可惜奴婢愚钝,终归拙品难登大雅之堂。”
安沅说得真诚,一双质朴的眼睛明亮清晰。她自安葬完季秋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宫陪在了德明身边,尽心伺候。
料想季秋生前没少交待德明的生活习惯,安沅这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很是机灵,主子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穿什么样式衣服,她摸得清清楚楚。
德明烦躁的时候喜欢清净,比如刺绣时,会遣散所有人出去。
安沅似乎有意为之,总是擦擦桌子,抹抹椅子,围着德明四周转。
德明心烦意乱发脾气之际,安沅立马跑过来安抚,递过花茶教几句心得什么的。场景放大来说,像极了是不离不弃的默默守候。
德明其实有点小感动,在身旁伺候的人很多,献殷勤的人很多,居心叵测的人也很多,可杂念全无一心一意伺候的却寥寥无几。
“安沅,别人的举手之劳,心存感激是好事,可太过了会苦了自己。”德明呐呐开口。
“奴婢没有读过书,不懂那些深奥的见解和道理。奴婢只是由心出发,做自己想做的事。”
由心出发?德明突然仰天狂笑,忆起种种苦楚,想她自以为劳苦功高,尊享荣华富贵,到头来却不如一个宫婢洒脱。
当即推翻了绣台,三两下扯乱了彩线,似疯癫地乱发泄一通,提气脚踏地,纵身跃出屋外,留下莫名其妙且手足无措的安沅。
有那么一瞬间,德明想要抛弃一切,逃离令人压抑的王宫,管他天南地北。
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当她看见庭院赏花喝茶的晋贤,无所畏惧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去德明王姬的名号,她还剩下什么?
回太眉山她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弟子,行侠仗义听上去很美好,实则不过是三餐不继的亡命之徒。江湖,一个用
正气凛然粉饰血腥杀戮的地方,三教五派九岛的明争暗斗,残忍的手段不比云诡的王朝仁慈。
在利益的面前,丑陋的嘴脸要多虚伪有多虚伪,那些“大侠”暗地里不知有多向往周都的繁荣和安定,一个个所谓的前辈长老掌门,时不时蜂拥而上太眉山,前一句还商讨武林建设,后一句便冲着“王姬”的身份对她恭维讨好。
失去了德明王姬的身份,江湖在她眼中就失去了光芒,她将会看到一个全新且黑暗江湖,没有背中坚的力量,她在江湖不可能活得惬意。
“母后,绣台我已经打烂了,绣针我以后不会再碰。”德明鼓起腮帮子,赌气道。
“什么?”
德明忽然间的出现,晋贤先是愣了愣,马上回过神来,放下修盆栽的剪刀,缓缓地坐在石凳上,平静地说:“既然累了,今天就休息一天。别置气了,打翻绣台也不是什么大事。赋春,你去处理一下。”
赋春应答了一声:是。
晋贤对德明的教育从来都是温和地软硬兼施。她宽宏地接纳德明的无理取闹,态度上又强制性地限制德明的决择。
“母后,你到底懂不懂?我不喜欢针线刺绣,我不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呆在闺房里,我今天就要出宫活动活动。”
“衰家说过,你什么时候绣出七彩孔雀翎,便什么时候自由。”晋贤语气强硬,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她倒不是真的想训练德明的手艺,只想找个法子来好好约束她,收收野性,别总是跑到外面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将来好嫁个敦厚纯良的贵族哥儿。进棺椁前,放目之处能远远瞅见她和承霄平安顺遂,这辈子也算是瞑目了。
德明压抑到极点,也不妥协。正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守门太监禀告,大总管福东求见。
晋贤敛了敛怒气道:“宣!”
福东携四名蓝衣殿前宫女疾步走进,后面的宫女各人手执红木食盒叩拜道;“太后万福金安。今夏大人外出游玩归来,呈献了许多鲜美的时令水果,王上挂念太后,特命奴才送些过来。”
晋贤欣然悦色道:“王上有心了,平身。”
“谢太后!”
“公公跟在王上身边一直尽心尽力伺候,可谓忠心耿耿。来人,踢坐,衰家要好好和大总管唠唠家常。”
福东忙说:“太后厚爱,只是奴才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望太后恕罪。”
“也是,福东在王上身边办事,自然要随时候命。”晋贤颇为尴尬地笑了笑。
“另外,王上请德明王姬过御书阁一聚。”
德明吓了一跳:“找我?好好好,没有问题。”
她也不问清缘由,拉着福东的衣袖就匆匆往向走。
晋贤气急败坏地喝道:“瑶儿。”
同样德明也怄气,她跺了跺脚,扭头懊恼道:“是王兄让我去的。”
“放开手,成何体统。”
德明摊开了手,一脸无所谓的意思。
福东窘迫道:“王姬是性情中人,但这是会折煞奴才的。”
“瑶儿,你是女儿身,还是贵高无比的王姬,一举一动代表着王室的威仪,多少人看在眼里呢。好了,去吧,见着王儿,切记行礼问安,不可鲁莽。”
“是!”
路上德明问福东:王兄找我何事?
福东回答道:等下夏大人自然会表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