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扎进北京东南的画家村的时候,真是一段自由快乐的时光。
吴家梁租住在一个农民的院子里,北屋三间正房被他改造成画室,宽敞明亮。
屋中间的柱子都是未经细细雕琢的原木,保留着木头原有的纹理颜色,还有些自然的树疤,凹凸不平,他就喜欢这样朴素的样貌。
窗户上打着规则的方棱格,阳光照射进来折射着七彩的光,分散成细小断续着的线,似乎随着尘埃漂浮跳跃,一条条织就了落在他的画布上,混合着油彩的肌理星罗棋布。
他坐在这一丛丛一簇簇的阳光里,手握着画笔,眼前的世界多彩斑斓,他陶醉地深呼吸,嗅到松油的香气,还有浓郁的茉莉茶从那个标志性的搪瓷缸子里飘散出热情腾腾的一缕水雾。
吴家梁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认识方宜的。第一次见面他们就秉烛夜谈,对饮了两瓶二锅头,吴家梁在凌晨完成了一张大尺幅的抽象作品。
天刚刚亮,他丢下画笔给温暖打电话,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好像是让温暖和郑子超一定要来吃早饭。
他们俩来了,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就来了,提着一袋子烧饼油条。
那是一个暮春的早上,天气还有一丝清丽的凉爽,院子里的自来水哗哗作响,吴家梁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微醺的方宜穿了一条蜡染的蓝底白花长裙,洋溢着年轻的笑容,她对刚进门来的夫妻一见如故,她说她已经认识他们十几个小时了。
冬天的太阳起得晚,将近中午时分才悄悄洒在茶几上一团散漫的光圈。
吴家梁还在专注地看着温暖,好像在寻找那个暮春的早晨朝晖笼罩着的剪影。
“没事儿”他忽然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先吃饭去,贵人,我饿了。”
温煦和晓天下午三点多钟回来了,吴家梁刚走。
晓天进房间换了件衣服,然后就带FRIDAY下楼了。
温暖给温煦冲了一杯咖啡,她知道一直沉默的温煦应该有话想单独和她说。
温煦是不想当着晓天说,她生气,她觉得不堪。
林小萍说春节快到了,让温暖她们把温亦刚接过来照顾一段时间,因为臧伟雇的月嫂春节要放假一个月,她要帮助照看五个月大的孙女。
温煦看不惯林小萍的态度,包括她说话的语气,她拉着温亦刚的手嗲声嗲气,但仍能听出其中的嫌恶。温煦厌倦了这样的做戏,住院期间如是,以致其他的病人家属私下里跟她们姐妹说这个继母对你爸真不错,这样你们年轻人有福了。
温煦心想她连来医院陪床都那么勉强,如何还能做出关切的样子给别人看。
温煦冷静了一下,继续说,她现在这样,只要爸还和她一起生活我们就得顾及爸的感受和处境,咱们安排一下吧,还有十天左右就要过春节了,下星期之内接他过来住一段,咱们也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摸摸规律。
温暖点了点头,多年来尊重爸爸的生活选择,以他的生活处境为先一直是她和温煦的铁律准则,她们在这样的时刻永远都是全力克服自己的困难,无条件让步的。
当初林小萍鼓动刚刚退休的温亦刚办公司,生产和销售他的一项技术专利机械产品,资金短缺,她和温亦刚亲自登门要温暖帮忙,温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后来他们买第二套房子,又是缺钱,再次来到温暖家,郑子超当即把准备换车的钱全数拿给了他们。
公司运营遇到困难,催款紧急,今天说了今天就要,温暖和郑子超曾经一次深夜把刚刚拿到的支票送去父亲的公司。
产品销售遭遇瓶颈,温暖专门在网上申请平台,派专人帮助温亦刚联络客户,就连母亲的一个堂弟,她的表舅舅都帮忙销售过机器。
最近两年来,温亦刚压缩生产,清仓库存,林小萍说库房成本太高,让温亦刚把剩余的机器设备都搬到郑子超租用的民防工程里,占据了半层地下室的面积,不用付一分钱租金。
机器销售出去了,温暖派人运输送货,结了十万元的货款,打入林小萍的账户,后来因为机器质量问题用户要求一半退款,温亦刚找到温暖说,林小萍的钱拿去银行理财了,三个月之后才能拿回来,让温暖先给他垫付上。
此事发生的时候温暖的资金上已经出现问题,但是她不想老爸为难还是照做了,而且她的困难从未对父亲提及半字。
但后来此笔款项石沉大海,温亦刚没有再提起过,温暖深知这也许开始就是个谎言,林小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的谎言,她不忍揭穿这个谎言,她也不忍让温煦因此难过。
自从温亦刚再婚后,总会有这种看似无伤大雅的谎言,有时去看望那时单独住的温煦,接到林小萍的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居然都不如实回答。
温煦为此伤心过,一次忍不住的时候在温暖面前哭了一场。
温暖心痛不已,最后才决定说服温煦和她一起生活,她常在心里想若母亲还在对于未婚的温煦也会给予这样的照顾吧。
让她有个娘家,无论她几岁都可以保有那点小孩子的任性,不想洗衣服的时候有人洗,不想做饭的时候有人摆在饭桌上叫她吃,她在妈妈去世的病床前曾搂着痛哭的温煦说过,别怕,姐姐会照顾你的。
她也答应过病重的母亲余生都要善待父亲,和小姨一起应允了母亲的嘱托,若父亲再婚绝不阻拦。
这些承诺她都记得,每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都要自己想起这些承诺,因为这些承诺她一直相信她有责任照顾好温煦,即使迁就父亲也是应该的。
或许林小萍也觉得她们姐妹为温亦刚所做的事情是应该的,她让温亦刚向她们提的任何要求都是应该的。
是的,应该的事情在第二天就发生了。
林小萍来电话说自己感冒了,嗓子也发炎,最近照顾温亦刚住院太辛苦了,让温暖她们马上把父亲接走,她要休息,要到医院输液。
温煦觉得心里别扭,就连她想做的那点准备都不给时间。
温亦刚来的当天晚上不肯睡觉,非要回家去。
温暖和温煦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温亦刚几乎愤怒地拉开大门冲进楼道,一只拖鞋都甩出去老远,温暖温煦和晓天合力才把他拽回屋里。
温暖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上面堵在门口,压着声音喊,要想出去就从我身上过去。
温亦刚困倦得无法支撑了,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也不肯进房间。直到半夜一点多郑子超回来的时候温暖还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险些被推开的门撞到。
第二天一早,温煦就给林小萍打电话,说明了前一夜的情况同她商量,白天她们坚持哄劝着,晚上让温亦刚回去她那里睡觉,第二天早晨她们就接他过来,先过渡几天也许他就能适应了。
林小萍断然拒绝了,温煦还解释着,如果您夜里照顾不了我过去看着,等早晨再带他一起回来。
林小萍打断了温煦的话,说:“你爸不能回来了,永远都不能回来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温煦戛然停住,手握着听筒,对方的声音继续:“我们前年十一月份就离婚了。”
“那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温煦紧接着问。
“你爸不让说呀,你问你爸吧。”电话挂断了,传来嘟嘟的盲音。
温煦举着听筒的手停在半空中,数秒后她砰地一声把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
此时下楼去买早点的温暖恰好进门,问怎么了?
温煦看向温暖又把目光转向电话机旁边沙发上坐着的温亦刚,一字一字地挤出来:“你离婚了?一年多以前就离婚了?”
温亦刚抬头看着温煦“啊啊”了两声,温煦的声音高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离婚了还在一起这么久?”
温亦刚双手撑了撑沙发,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好像想了想又说:“啊,离婚了,说好了吗,我要回家。”
“哪儿是你的家?这儿是你的家,我和我姐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温煦大声喊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温亦刚。
稍顷,她一手插着腰,一手捂住了胸口,仰起脸粗粗地吹了一口气,额头上的刘海跳动了几下,她转头看着温暖无奈而自嘲地冷笑了两声,抓起沙发上的毯子重重地摔在温亦刚面前的地板上,声嘶力竭地喊叫:“混-蛋-”。
原本还没有起床的郑子超和晓天各自打开了房门,看到这一幕又都不由自主地停在房门口,目光穿过走廊看着客厅的方向,此刻屋里的五个人还有FRIDAY都定格在那一片凝重的沉默里,仿佛都被冰封在那个位置上。
直到温煦的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瞬间的寂静,温暖走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啜泣而抽动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