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溜到了十一点多。
温暖和煦的阳光投射在地面上,天光正好,日丽风和。
明亮而不刺目的阳光,即能驱散天空上的乌云,亦能驱散人们心中的阴霾。
上午的课程被林夏一推四五六,丢了个一干二净。
身为不思进取的大学生典型,谁还没点逃课的青涩回忆了?
至于吴长风所说的邪教徒,老实说,听听就好,林夏也没太在意。
毕竟北河市这么大,数百万的人口,大大小小十几个区县,再加上又是一省之府,往来人员络绎不绝。
总共四个拉莱耶祭司,现在已经被自己收拾掉一个,只剩下三个,分散在这般庞大的一座城市里……呵……
哥们又不是天煞孤星,哪有那么容易再碰到一个。
不过……
还是给老爷子他们发个消息提醒一下吧。
这样想着,林夏掏出了手机。
…………
“呼……”
放下电话,林夏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给老爷子发消息是一件令人身心俱疲的事。
林夏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对老爷子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日积月累下来,这种敬畏之情自然也就变得愈发的沉重。
古板顽固的人不擅长营造令人安逸的聊天气氛,这种特质在老爷子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在不能面对面交流的时候,虽然只是聊天软件上,几行平铺直叙的文字交流,但仍旧是让老爷子搞出了冷冰冰的感觉。
同时也让林夏头疼不已。
唉……
无声地叹息。
淡金色的光晖落在他身上,斜斜地,拉出一道远比本人更短的黑色影子。
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天际线,林夏莫名地有了些伤感。
“深潜者……”
就是那种皮肤灰绿,腹部苍白,,身高超过了两米的鱼头人身巨怪。
咀嚼着这三个字,林夏出于本能地有些难过。
毕竟……
宋老师是他们家多年的老邻居了。
自林夏有记忆开始,宋老师便似乎是一直住在自家楼下,十数年如一日地早出晚归。
与上了年纪之后,才开始附庸风雅的老爷子不同,宋老师应该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出身。
充其量,至少也是在旧社会的时候,祖上出过秀才举人的程度。
虽然宋老师教的是高中数学,但是在他家里,确实很是有几部大部头的线装旧书。
林夏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有一整个夏天,都是在宋老师家的书房里度过的。
那时候才上小学,结果抱着一本第十版的《新华字典》,愣是硬生生地啃了一部老旧的《红楼梦》和一部半新不旧摸《三国演义》进去。
两本书都是带批注的,字里行间,交织着脂砚斋细腻纤柔的笔墨,和金圣叹磊落豪放的文风。
对小学生的林夏而言,虽然看不明白,但是也颇有几分趣味。
而那个狂信徒……
宋喻明。
初见之时虽然没能想起来,可是事后想想,林夏却忽地惊觉——自己小时候,其实是见过他的。
记忆原本已经模糊,只不过突逢变故,又再次地被林夏翻涌上来。
毕竟,林夏上一次见到宋喻明的时候,大约还是在十年前。
而上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距离现在,恐怕也已经有八九年了。
毕竟,没过两年,老爷子就娶了后妈,同时也带了一个咚咚咚回来。
从那之后,林夏被老爷子训斥时,老爷子一贯树立的正面形象,也逐渐地从楼下邻居家的孩子,变成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自家妹妹。
而宋喻明,在十年前——
林夏的记忆中,当时的宋喻明,还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学生,总是带着银灰色的黑框眼镜,喜欢穿白衬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年刻苦地读书,记忆中的宋喻明,身材瘦削得近乎一截长长的竹竿,似乎被风一吹,就会站在原地摇摇晃晃。
那时候他还是老爷子对着林夏耳提面命之时,口中念念不绝地正面典型。
似乎从高中到大学,学习都极为刻苦,认真到了几乎废寝忘食的程度。
而他的这份努力,似乎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许,大学毕业之后,宋喻明便直接获得了顶尖学府的保送资格,而没过多久,他就顺利地去了北美,攻读海洋学博士。
至于在这之后的经历……林夏便不清楚了。
不过想来……
或许就是在研究海洋生物期间,逐步接触到了拉莱耶教会,乃至于日后,不知主动还是被动地身陷之中。
最终,才变成了今天这样,凶焰滔天,行止近乎疯狂的狂信徒。
当然,也或许……
他和宋老师体内的深潜者血脉,才是悲剧的真正根源。
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天一夜,不过,当时宋老师将宋喻明按倒在地的情形,仍旧在林夏的脑海中回荡着,印象凿凿。
还记得当时——
视线中,一个灰绿色皮肤的鱼头巨怪,正跨在另一巨怪的身上,用砂锅大小的拳头不停地在他面上砸打下去。
而在林夏的注视下,已然变成了鱼头巨怪的宋老师接连打了三四十拳。
直到地面上的宋喻明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这才一转头,用嘶哑低沉地声音说到:
“报警!”
摄人心魄的压力扑面而来。
林夏顿时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顺势回应道:
“是!”
随即反应了过来,用迟疑的语调回问道:
“宋老师,你……”
话还未出口,就看到宋老师伸出那张长着蹼的灰绿色大手,在半空中重重地摆了摆,猛地吸了口气。
声音低沉,仿佛死死地压制着身心的痛楚:
“别多说话,快报警……”
“是……”
林夏这一次再不迟疑,飞快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几秒钟后,电话被人接了起来。
林夏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随后说清楚了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
对方显然对此事颇为重视,二话不说,当即让林夏稳定住情况,警察随后就到。
在电话被挂断之前,隐隐约约的,林夏觉得,自己还能从听筒中听到警笛的嘶鸣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
放下电话,林夏看了一眼神情萎靡的宋老师。
发现他躺在地上,半倚着自己的弟弟宋喻明,表情中混合着痛苦和焦躁,隐隐的,还带着些深切的伤感。
林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张硕大的鱼脸上读出这些表情的。
不过下意识地,他觉得,宋老师的情绪本就如此。
因此,林夏支撑着颇有些疲惫的身体,强行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伸出右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颈部。
咝……
指尖一碰,当即传来了如同针扎般刺痛的触感。
感觉哥们的脖子,恐怕是被宋喻明直接掐出了一圈青黑色的印记。
这样想着,林夏操纵着白金之星,伸出右手,将之前跌落在地上的大桶矿泉水捡了起来。
左手一扭,拧开了瓶盖。
随即,林夏用自己的双手抱住矿泉水桶,三两步走到宋老师身前。
俯下身子,将矿泉水送到他面前:
“宋叔,您喝点水?”
宋老师瞪着那双凸出来的硕大鱼眼,眼神有些凝滞。
不过紧接着倒是反应了过来,伸手抱住水桶。
张开嘴含住瓶口——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水泡涌动之声大作。
只待须臾,一桶4.5升的矿泉水便被宋老师喝了个一干二净。
抿了抿湿润的嘴唇。
宋老师一把拉住了正要再去买水的林夏,声音中,似乎已然恢复了些许的精力:
“别去了,我喝够了……”
手臂颇为用力。
林夏也不纠缠,顺势在宋老师对面盘膝而坐,同宋老师面面相对。
“宋叔,究竟发生了什么,您是不是知道一二?”
宋老师缓缓地点了点头:
“知道,从上个月,我身上开始出现这些诡异的痕迹开始,我就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血脉……从我家的先祖开始就有,不过先前一直是被当成了谈资,也没人用心去查。”
“事发之后,我看了不少资料,结果发现,这东西似乎没那么简单,好像是……与某个邪神一类的东西有所瓜葛。
这种血脉,只要有一代人没有变成、变成我现在这样,就会随着血脉流传不断地稀释,最终变成与旁人一般无二的普通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问题是发生在我身上,可谁知道……”
说到这里,宋老师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沉闷嘶哑的语气中,透出来浓浓的悲意。
“谁知道,竟然是喻明的缘故。”
“他一直在北美读书,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受到了他口中那个神教的蛊惑,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现在这样,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非但没能救得了他,反而……反而还身陷囹圄,自己也到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程度。”
这样说着,宋老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心脏一般,猛地抽搐了几下,面上的表情惊惧交加。
林夏看着痛心疾首的宋老师,心中大为不忍。
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安慰,因此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
“那宋叔,你们还能变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