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零星还在落雨,和铃路过前堂时,听到景啸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寡君太子若是识相,就应该放公主回九嵊山宫……”
她心里闷闷憋了一口气,趁景啸没注意她的空档,掩在树后狠狠冲他忒了一口口水。
“嗬咳……忒!吴狗!”
转过身,却正见姒玼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靠在门框上,头发披散开来,丝丝缕缕如水底绿绦一般,柔顺的垂在脸侧。
和铃瞧她脸色还十分苍白,连忙去扶她,“公主醒了?公主睡了那么久肯定饿了,山阴姑姑炖了鱼给公主吃,公主快洗洗脸来前堂吃饭吧。”
又想起景啸还在前堂,她嘟起嘴巴,恨恨道:“不行,这会可不能让那吴人司寇见到公主,还是委屈公主先与和铃一道,围着灶台对付两口,等那司寇走了,和铃再给公主搬一张画着小羊吃草的矮案摆起来……对了!丞相前几天送太子一张软席,是马兰草编的,可软了!太子藏起来都舍不得用,这次……”
和铃嘚吧嘚吧说了半天,姒玼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停在院中,冷雨顺着桂叶落在她细瘦肩头,啪嗒一声。
透过桂叶间隙,是看到景啸与鹿郢二人坐在堂前,但只有景啸一人,并没有瞧见勾吴太子身边的其他宫人。这般看来,勾吴太子是还未能得知她已经离开九嵊山宫。
“公主别站着了,小心被雨淋出病来了,山阴姑姑还在等我们吃饭呢……”
她终于回头,眉眼漆黑阴暗好似一口深井,只淡淡一瞥就引人堕落进了无底深渊。和铃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伸手去牵她,“公主快走吧……”
姒玼避开她,不轻不重的皱了淡青眉头,“放肆。”
“你以为孤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与什么婢子奴人一同吃饭?”她侧过身,冷冷道:“哥哥便是太纵容下头的婢子,惯得你们这些个获婢臧奴都没规没矩的,竟敢这般与孤说话。还不快去将食案摆到前堂。”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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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滴滴答答下了许久,还是没个停的时候。大概已经到了吃哺食饭的时候了,但瞧景啸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鹿郢沉了一张脸,冷冷道:“司寇大人也不必再等了,孤这里虽比不得山宫锦衣玉食,但季妹并非是嫌贫爱富、贪享欲乐之人,山宫再好,季妹也不会跟大人回去的。”
他倒好似没察觉到主人家要赶人的意思,只垂着眼坐在案前,瞧着烛火一跳一动,“太子命景啸看着公主,不准公主踏出山宫半步,更不许公主与寡君太子有半点交集,今早太子能得以见到公主,已经是景啸格外放行了……”
他抬起眼,冷冷清清的望向鹿郢,“太子,不要不识好歹。”
“那小乞还要谢过司寇大人,让哥哥得以与小乞见面。”
景啸止了话,抬眼去望站在门外的女子。昏黄烛光忽明忽暗,映她纤细鼻骨莹润生辉。迎面凉凉吹进一阵湿风,她未梳起头发,细顺青丝披在身后,逆风一浮一动,周身好似笼着一层水雾清烟,恍若天宫恒娥入凡降世。
他心头一烫,再说不出半句话。
她一步一踱的走进来,后头还跟着唯唯诺诺的和铃。和铃放下食案,案面上果然是描了公羊垂头吃草纹样,摆着一道炖得奶白清甜的鱼汤,滚滚散着热气。
姒玼坐到案前,洗白手指滑过案上的弯角公羊。她清清淡淡一声笑,婢子果然是婢子,不就是一张普通的食案,也能说的天花乱坠。
“这是太子前几个月去山上伐了一块好木料,特意为公主做的,平日里都是收在榻下,一点也没磕碰到。”和铃谄媚的笑了笑,“和铃今日拿出来擦洗了好几遍,把缝隙里的木屑都给擦得干干净净,公主喜欢吗?”
姒玼嗯了一声,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热汤,话锋一转,“司寇大人怎么到这来了,方才在外头,小乞好像听到司寇大人是打算带小乞回宫?”
他低了眉眼,不动声色道:“太子命景啸守着公主,不许公主离开九嵊山宫,公主莫要为难景啸。”
“我若不走呢?”她盈盈笑道:“景啸大人难不成要捉小乞回去?”
他不再说话,应当是默认了。
“小乞在哥哥这住上两天,过段时间自会回去的,司寇大人就莫操心小乞的安危了。”她吐了鱼刺,饱满小唇嘟成了一朵鲜嫩的花,湿润殷红,“司寇大人本事那般大,自会帮小乞瞒住姬炎吧。毕竟……姬炎若知道小乞不在九嵊山宫,追责下来,司寇大人也怕是难辞其咎。”
又转头与缄默不言的鹿郢道:“小乞有许多天没吃上什么合心意的吃食了,日日吃的都是豆羹豆饭,哥哥应当不介怀小乞在这多留几日吧。”
鹿郢未有半刻放松脸色,此时更是。但好歹,还是点了点头。
姒玼心知鹿郢有许多事要问她,也不好再留景啸,只出言赶人。她脸上仍是笑着,眼瞳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外头下了小雨,本应是留司寇大人吃饭,但司寇大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想必是瞧不上这里的粗茶淡饭,和铃,去送送司寇大人。”
和铃早就看景啸不顺眼了,她应了“喏”,便急急去墙角寻了一把有些破旧的云氏伞,伞上的兽皮有些皲裂,一抖便是一片灰尘。
“司寇大人,请随和铃来。”
风大雨急,小小一把云氏伞根本遮不住四面八方斜刮而来的雨点,霎时便濡湿了景啸深黑衣襟。他随着和铃走到门前,忽然侧过脸,低低道了一句,“公主莫要忤逆太子,否则,景啸也护不住公主。”
姒玼只装作听不懂,她放下瓢羹,抬起头极寡淡的笑了一声,淡淡金光落进她的幽凉眼瞳中,一明一暗,“孤从来,都不需要司寇大人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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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郢有很多事情想问姒玼。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妹妹并非常人。小的时候,亲母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莫要与姒玼有半点牵扯瓜葛。她是讨债的魂,索命的鬼,携着上一世的无尽仇恨降世,既出生便害死了嬉合嫂嫂,到后来更是牵连司马一族全族株灭,再无后人。
可他从来不信,也从来不怕。
姒玼出生恰是酉月月底(八月),那夜无月无星,九嵊山一如既往的下着雨,雷声混沌,遥遥从天边传来。
鹿郢守在门口,被蚊子叮得满腿的包。因为大人告诉他,若是雅鱼再生个弟弟妹妹,就不会疼他亲他了。所以他要守着,要是雅鱼真的不和自己亲了,那他就把那个和他争亲母的妹妹扔扔掉。
一直等到勾践冷着脸离开后,他才敢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的往里头瞧。
阴凉寂静的殿内只燃了一盏莲花灯柱。雅鱼侧着脸,无声无息的躺在软榻上,脸侧汗水混着泪,滴滴答答湿了蒲枕。
但鹿郢也无心去问雅鱼为何抽泣,此时的他满心都是自己方出生的小妹妹。他伸出手攀着榻,努力踮起脚去瞧,他的妹妹裹在绣着“平安喜乐”的襁褓里睡得正熟,脸上红彤彤的,两道眉毛淡的几乎瞧不见,皱巴巴的,瞧着一点也不好看,倒像是一只没有毛的猴子一样。
“亲母,这是妹妹吗?长得好丑啊……”
虽然嘴上这般说,但他打心底却生出阵阵欢喜,来时的担心嫉妒,全都扔去了九霄云外。鹿郢伸手想要去戳一戳婴儿柔软娇嫩的肌肤,却又在半路收回手,是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伤到了她。他兴奋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言语里满是期待,“亲母,妹妹取得什么名字呀?”
但雅鱼却不应她,只毫无生气的睁着眼瞧着帐顶,一大滴眼泪落进了鬓角,仓惶失落。
他抬手擦了雅鱼的眼泪,以为亲母身上还疼,疼得都哭了。鹿郢眨了眨眼睛,“亲母生鹿郢的时候也那么疼吗?”
雅鱼终于回过神,苍白的脸上黏着发丝,她好似是没有力气去说什么话,只扯开嘴弯了弯嘴角,随后轻轻的摇了摇头,气若游丝道:“不疼。”
“妹妹可真不懂事,教母亲疼了那么久,等她长大了,鹿郢要教她爱亲母、孝顺亲母,不要再让亲母哭了。”
又趴在雅鱼耳边,好似要告诉她一个小秘密,“昨夜鹿郢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老姑婆左手一个女娃娃,右手一个男娃娃。问鹿郢是想要小胞妹还是想要小胞弟,鹿郢答了妹妹,于是老姑婆就将左手边的女娃娃给了鹿郢,鹿郢接过来一看,小妹妹竟然长着三只眼睛,一眨一眨的可好看了……”
她忽然惊恐的瞪大眼睛,全身颤得快要碎裂,尖锐声音刺破沉寂黑暗的九嵊山宫,“拿走!拿走!不要了!孤不要了!什么也不要!”
鹿郢被她吓了一跳,跌倒在地上,害怕道:“亲母怎么了?”
身后的婢子迎了上来,鹿郢是有些认得的,那婢子好像是叫羊婢。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夫人……夫人莫要听他人胡说八道,女公子生得多好看呀,怎么会是……你瞧这眉毛,这眼睛,与太子生得多像呀……”
她依旧哭闹不止,鹿郢皱了眉毛,心里有些担心雅鱼吵醒自己熟睡的妹妹,他从地上爬起来,踮起脚往里头看。
却见小婴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湿润眼睛如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朦朦胧胧的。她瞧着癫疯哭闹的雅鱼,不哭不闹,眉眼嘴角却渐渐弯起了一个诡异弧度,露出一排还未生牙的鲜红牙床,瞧着好似是在笑一般。
森森寒意如丝线一般,从脚底爬进了心脏。但鹿郢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瞥了一眼正在为雅鱼拍背顺气的羊婢,趁着她们没注意,硬着头皮伸手轻轻盖住了婴儿的眼睛,纤细眼睫滑过他的手掌,酥酥麻麻的。
鹿郢趴在她身边,悄声道:“妹妹别怕,哥哥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