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里的水被太阳晒了一天,温温热热。辛夷将姒玼从头洗到脚,搓出了一地的腥臭泥水,再看姒玼好似换了一张新皮,湿漉漉的眼睫垂着,白玉小人一般。
她倒了水,又去外头收了衣服,回来时却还见姒玼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清白天光落进她漆黑涣散的眼里,如一夜之间被抽去了所有活人生息一般,连呼吸声都细细微微,时有时无。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为她缴干了头发。姒玼头发养的长,晾了半天还滴着水。清白纱衣微微湿润,顺着水渍贴在后背蜿蜒曲折,隐约勾出两道纤细瘦弱的蝴蝶骨,教人瞧着心疼。
辛夷怕她着凉,寻了一件有些陈旧的清白外衫披在她肩上。院门忽然嘎吱一声,从外头一蹦一跳进来了一个女婢打扮的人。
跟在她后头进来的,是个生得颇为清俊的男子,眉眼咋看起来,与姒玼竟有几分相像。
那女婢脸上圆滚滚的,眼睛更是挤成了一道缝。手里提着一条用草绳吊着的黑鱼,湿润鱼尾擦过地面,沾了灰尘。她见了辛夷,刹住脚愣站了许久,“咦”了一声,“你是什么人?在嫡公主住处做什么?”
辛夷一时也不知做何回答,只支起手与她比划半天。和铃不通哑语,更是瞧的一头雾水,“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辛夷点点头,放下了手。
“太子,嫡公主这怎么多了一个哑巴?难不成……难不成是君夫人拿这哑巴来换走了羊婢?”她恍然大悟,“难怪婢子上次来送饭给嫡公主没见着羊婢,公主那时还与婢子打趣,说羊婢死了,原来是被君夫人用一个小哑巴换走了。”
鹿郢没有接话,只问辛夷,“公主呢?”
“对对对,我都差点忘记了。”和铃提起手中的大黑鱼,一摇一晃的进了屋,“公主快出来瞧瞧,太子去河里捉了好大一条黑鱼,这么冷的天,正好拿来熬锅黑鱼汤吃吃驱寒。”
辛夷无言,侧开身让那婢子进去。隔了半晌,果然听见屋里惊惶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呆呆傻傻的?”
辛夷其实也不知道,门打开时,她就见姒玼笔直的站在门后,脸上身上不知怎么回事满是水草淤泥,只露出两只死气沉沉的眼睛,连眨也不眨动一下。
和铃大惊,以为是辛夷给她灌了什么药,“你你你……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歹毒!你给公主吃了什么!”
又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告状,“太子!公主被这获婢给药傻了!和铃以前来的时候公主还好好的!现在就成这样了!”
辛夷却没想到自己忽然就成了“心肠歹毒”之人,急得满头大汗,冲着鹿郢啊啊巴巴说了半天,也不知在比些什么手势。和铃怒道:“你这个获婢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然敢毒害嫡公主,快说!”
鹿郢倒是不信自己妹妹会被别人给药傻了,他是男子,照理来说是不好进妹妹住的厢房,但此时此刻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规规矩矩。他推开门,室内只淡淡挂了一道青纱帐,已经有些匝丝。隔着青虚虚的纱帐,便瞧见姒玼坐在窗前,长发还未干透,顺着细腻洁白的纤颈逶迤而下,铺了一塌。鹿郢唤了一声“小乞”,她却恍若未闻,只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
和铃从外头追了进来,忿忿不平道:“太子你瞧,公主现在就和丢了魂一样,和铃方才斗胆伸手搡了搡公主,公主也没有任何反应,要放在以前,公主非要冷起脸斥骂和铃了。太子只管吱喝一声,和铃这就去提那毒害公主的获婢进来。”
鹿郢自然是知道姒玼身上出了异样,他伸手止了跃跃欲试的和铃,挑开帘子坐到姒玼身边,缓和了脸色,轻声道:“小乞,哥哥来看你了。”
姒玼身上是隐隐有一股腐草烂木的味道,不臭,闻着却让人有些头晕。鹿郢皱了皱眉,又道:“可是有人欺负小乞了?小乞为何不说话?”
她好似是听见鹿郢说话的声音,慢慢转过头看他,漆黑涣散的眼瞳里毫无光亮。半晌,好似是轻声道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又道了一句,可声音太轻,只能听见气息的浮动。鹿郢伸手掰过她的肩膀,触手时心里却惊了一惊,便是隔着薄薄一层纱衣,也能感受到底下肌骨的僵硬冰冷,好似一块冻冰一般,幽幽散着寒气。
“太子,公主再说些什么呀?”和铃凑过去,听了半晌,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个“烧”字。
她心里疑惑,难道公主是饿了,想吃烧饼了?
又瞥见辛夷不远不近的站在帐外,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与鹿郢道:“瞧公主脸色这般差,这婢子平日里肯定没有去好好照顾公主,给公主吃得这般瘦,自己吃得面色红润,若不是今日太子得闲来瞧公主,公主指不定被她折磨成什么样子呢!”
辛夷平白遭了和铃的无故指责,原是想支起手与他们解释,却又想到他们并看不懂哑语,她叹了一口气,再无力去解释什么。炉子上烧了水,噗噜沸开,她取了一口小碗倒水,袖子带到案角下的蜘蛛,蛛网连带着蜘蛛黏在她的袖子上,残余蛛丝还在空中飘荡,虚虚实实的,又落回了案角边。
辛夷放下小碗,想去捏死那只蜘蛛,一翻袖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它,想必是躲进了哪个上衣褶皱或是领子缝隙里。
啧,真恶心。
而那厢,鹿郢抱过姒玼,只觉得自己胸口好像揣了一块森冷寒冰一般。他轻轻顺抚她的后背,“小乞莫怕,若是有什么人欺辱你便尽管与哥哥说说,哥哥帮小乞出气……”话还没说完,姒玼忽然全身一震,似瞧见了什么一般,眼瞳寸寸扩大,连着脸上都流下好几道冷汗。
还未等和铃开口问,她忽然抱着头,似绝境困兽一般哭叫,又狠狠挣开鹿郢,手脚并用趴进榻下。
和铃被她突如其来的凄厉叫声吓了一跳,牙齿碰到了舌头,疼的龇牙咧嘴。
“公主……公主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下便是鹿郢也有些慌了神,“小乞?小乞?是哥哥呀,小乞快出来……”
姒玼却还是不说话,只紧紧缩在墙角,脸上泪痕遍布,沾满了灰,她瞪着一双惊惶双眼,眼神却不知落在了何处,好似是在看着辛夷,又好像是在看门外的什么东西。
榻下空间狭小,里头不知何时飞进了一只灰黑蛾子,翩然停在墙角,两只黑而滚圆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蛾翅上黑斑紫线圈圈点点,瞧着和发霉了一般,又像是人的眼睛,教人作呕。
鹿郢生得高半点也挤不进去,只好蹲在外头伸手进去握住姒玼冰凉小手,“小乞莫怕,里头又脏又冷,快点出来吧。”
“太子……公主是不是被什么给吓着了,要不和铃去山下找个巫医来给公主瞧瞧吧,和铃以前也被野狗吓着过,巫医给和铃吃了一道木灰水,和铃就好了,灵得很……”
鹿郢眉毛拧成了结,转身问辛夷,“公主昨夜见了什么人?”
辛夷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茫然的摇了摇头,比了几个手势。
半死不活的鱼被扔在地上,鱼鳃一合一动,弹跳不止,但此时也没人再去管它。和铃揪了揪鹿郢的衣袖,轻声道:“这个婢子定是没安什么好心,她日日守着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公主晚上见过什么人,如果再放公主在这,也不知道公主会变成什么样……”
又道:“太子,不如我们把公主接到外头去住吧,索性这几日田里不忙,山阴姑姑也得了空闲,正好照顾公主。”
倒也是个主意。
他蹲下身正要说话,却见姒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个眼神,眼瞳漆黑如深井一般,阴沉沉的瞧着外头,她扯嘴笑了笑,轻声道了一句,“莫说是你活着的时候被孤杀了一回,你以为你化成了鬼,孤就奈何不得你了?”
只是这声音细弱得似蚊蝇一般,唯独鹿郢一人听见而已。
他沉默许久,瞧着姒玼眼神渐渐涣散开来,又恢复了之前毫无光亮的模样。于是唤上和铃,将了无生气的姒玼从榻下拖了出来。
拉扯间,和铃不小心触到了姒玼脖颈上的皮肤,冰得有些冻手指,她缩回了手,暗自疑心:公主身上怎么这般凉,莫不是着了什么病吧……今天天气这般冷,待会回去非得让山阴姑姑烧个火塘,给公主放边上烤烤暖。
……
等姒玼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是换了一个天地。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阴沉沉的,分不清是夜里还是白天。门外嗡嗡似乎有人在说话,时轻时重,隐约听见言语间是提到了自己。
她直起身,环顾四周,是一间草泥夯筑成的小屋,但收拾的干净,瞧不见一丝尘灰。屋顶上七纵八横盖着芦蒲草,也不知道是哪个角落漏了一个洞,滴答一声,落进了正下头积满水的陶罐里。
外间嗤的一声,扬起一阵水雾,是素炒芸薹(大白菜)的味道。姒玼掀开爬满烂藤的木窗往外瞧去,天空阴沉沉的,稀疏的落下几滴冷雨,篱笆外搭了一个草木棚子,里头拴着一条黄狗,堆满了木柴。
姒玼头隐隐作痛,零星忆起一些片段,但都是极快的闪过,停顿在某个时刻。她应当是被鹿郢一路抱到这里,路途中她好像睁开了眼睛,身上脸上罩着一件黑色的外袍,透过编织稀疏的麻隙,她瞧见青灰的天、阴沉的云,还有鹿郢微微生了胡须的下巴。
但自己为什么会被鹿郢带到这呢?姒玼也想不起来了。
堂前,鹿郢沉了脸,“季妹玼是于越公主,这里还是于越的王城,于越再落魄,也轮不到外人来管本国公主去留何处的道理。司寇大人请回吧,季妹身子虚弱,在这将养两天,两天后小乞若想走,孤也不会强留。”
“这可不是寡君太子能决定的事情。”景啸垂了眼睛,低低道:“于越臣降我朝,便是我朝的属国,莫说是寡君太子,便是于越王勾践,也只是大王身边的陪臣。九嵊山宫以往是于越王城,但如今也只是大王一处无名行宫罢了。”
他说起话来眉眼丝毫不动,语气平静,“嫡公主得了太子青睐,日后定是要被带回姑苏的,寡君太子身为公主长兄,留公主小住几日本是无可厚非。只是今日不同以往,公主已经不再是于越的公主,而是我朝太子的人。寡君太子应认清时局,莫要做忤逆犯上的蠢事。”
忤逆犯上?
鹿郢一张脸黑成了锅底,景啸继续道:“再者,公主身子虚弱,便更应该接到宫里,景啸自不会亏待了公主。平常的吃穿用度,虽不能极尽奢糜,但总不会比寡君太子这要差。”
庖房与堂前隔的近,和铃趴在门上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直冒火,恨不得当场冲出去撕了景啸的嘴,她呸了一声,又一脚踢翻了木墩子。
山阴骂她:“做什么妖管什么闲事,灶台里火都快灭了,快添点柴火进去!”
她撇了撇嘴,乖乖的去鼓捣灶火,火焰映着她的脸油光发亮,好似一只烤熟的猪头。和铃狠叹了一口气,嘀嘀咕咕道:“我才没有多管闲事呢,要说多管闲事,那勾吴的司寇才是个闲事保长,我与太子前脚把公主接出来,他不知道从哪得来消息,后脚就找上门来,说要带走公主。”
她翻上一个巨大白眼,呸了一声,“跟个老婆子一样管东管西的,怎么不管管自家色迷心窍的老吴王,还有那杀人如麻的屠夫太子!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还管到了咱们头上,真讨厌……”
山阴打了她一下,“别瞎说!”又道:“你若是闲得慌,就去瞧瞧公主醒了没醒。”
“我哪有瞎说!本来就是!”和铃哼了一声,提起烧火棍恶狠狠插进灶下的草木灰里,“待他离了大门,我就拿上烧火棍埋伏到半路,非得狠狠抽他一顿不可!看他还来管咱们的闲事!”
山阴气得直戳她的脑袋,“胡说八道什么呢!去去去!快去叫醒公主,摆上案席好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