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陀螺是我最爱玩的玩具,它可以是木头的、竹子的、塑胶的、金属的,但底端都镶嵌有一颗钢珠。用绳子仔细地一圈圈地缠上,展臂一放,陀螺便颤颤巍巍地转动起来。而想要它旋转得更快、更稳定、更具美感,则只有用手里的绳子,一鞭鞭地抽打它。
在冰湖上,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无数孩子沉迷在这个游戏里。他们比赛,看谁的鞭子抽打得更响亮,看谁的陀螺旋转的速度更快……玩够了要回家吃饭的时候,大伙儿喊个“一、二、三,停”的口令,最后倒地的陀螺,它的主人便成为当天这场游戏胜利的玩家。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散场的孩子收好自己的玩具,奔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家。
在孩子的眼里,陀螺只是个简单的玩具,但用大人的眼光看,陀螺便有了诸多的象征与隐喻色彩。诗人北岛在他的回忆文章里写童年时玩陀螺,开始还是愉悦的语气,结束时就有了警世的味道——“抽得越狠越顺从,不抽就东摇西晃得意忘形”。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腊诗人塞弗里斯有一首名为《光线》的诗歌,把孩子形容为陀螺,“那些从船头斜桅跳进水去的小孩/像些仍在旋转的陀螺/赤条条地潜入漆黑的光中,/嘴里咬着一枚硬币,仍在游泳”。这些诗句不禁令我怀疑,国外有陀螺吗?查询后才知道,十七世纪中国发明了一种玩具叫“竹片蜻蜓”,十八世纪传到欧洲的时候被称为“中国陀螺”,说起来,“陀螺”这个名字还是欧洲人命名的。
诺兰电影《盗梦空间》的片尾,那枚旋转的陀螺究竟有没有停下来,成为令影迷们挠头的悬念。从诺兰对陀螺这个元素的使用手法看,他也是觉得,陀螺是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符号,的确,有什么玩具能比陀螺更具命运感呢?
不用为《盗梦空间》的结尾操心,只要是陀螺,就一定会有停下来的那一刻。比起停不停得下来,更值得关注的,是去问询它在旋转的时候,或者被抽打的时候,有没有时间思考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何而旋转?就像问一个漂泊许久的人,你在年轻的时候,离开故乡与母亲,有没有觉得自己像一枚被鞭子奋力甩打出去的陀螺?在借着惯性慢慢地滑远的过程里,有没有花点心思琢磨,为何自己生来像一枚陀螺,活得也像一枚陀螺?是否真的像北岛说的那样,被抽得越狠而变得越顺从了呢。
陀螺和风筝一样,都是很容易失去家乡的,这两者有诸多相似之处。如果风筝的旅途是天空,那么陀螺的行程便是大地。如果风筝惦记的是一条细细的线,那么陀螺牵挂的便是一根长长的鞭子……如果风筝的归宿是在大风中被撕碎散落四方,那么陀螺又岂能顺着早年留下的淡淡印痕找回出发的原点?
记得有一次站在某个城市的天桥上,看着人行道,忽然觉得,行人是如此匆忙与孤独,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画面:他们在早晨旋转着走出家门,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静静地保持着体力,迈向城市中心地带的时候,又不禁加快脚步,他们的肩膀偶尔会产生一次碰撞,但顾不及有什么语言或肢体上的交流,便又匆匆旋向各自的目的地……这个画面让我有些惆怅,也有点想要微笑,生活无非是这样,很多时候并不用借助任何外力,你都要努力地加入到人潮当中。
还记得有一次与朋友在酒店里喝酒,一开始的时候有女人和小孩,满满一屋子的人,热闹非凡。我们俩喝酒的过程实在漫长,大家逐渐散去了,只剩下两个“酒鬼”,计划要把房间里剩下的酒全喝光。但不知不觉间,酒喝不动了,话也说不出了,面无表情地倒在各自的座位上……这多像两枚被遗弃的陀螺,他们有着各自的心事,不能毫无保留地倾诉,保持着距离,不能相互搀扶。人到中年的陀螺,大抵如此吧。
有没有漫画家愿意以陀螺为原型,创作出一系列表现都市人生活的漫画作品?要是有的话,那该是多么形象:它有着重重的脑壳,肥硕的身体,但全部的重量,都由一只细而尖的脚支撑;它全部的责任与理想,就是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要跌倒,因为只要跌倒一次,就有可能没法再站起来了。在这组假想中的漫画作品里,会有骄傲的、谦卑的、亮闪闪的、灰头土脸的、从容淡定的、焦头烂额的各种形象吧。
民谣歌手万晓利在二〇〇六年的时候,为那些旋转着的、舞蹈着的、匍匐行进着的陀螺们写了一首主题曲,歌的名字就叫《陀螺》,“在田野上转,在清风里转,在飘着香的鲜花上转。在沉默里转,在孤独里转,在结着冰的湖面上转。在欢笑里转,在泪水里转,在燃烧着的生命里转……”每当我写到往事时,脑海里总会浮现这首歌的旋律,这旋律并不悲伤,反而有些淡淡的温暖与美好。这是时间的缘故,原先的那些尖锐、疼痛、寒冷、挣扎,很神奇地消失了。一枚陀螺的勇气,源自它所经历的疼痛;同样,它的释然,也来自对过往深切的理解和深情的拥抱。
二〇一七年的时候,我认识了《财新周刊》的文化专栏编辑灵子,在她的邀约之下,开始撰写本书收录的主要文字。本书出版的时候,她已经去英国与哥伦比亚尝试新的人生旅程,因此,有关陀螺的故事,在这本书里开始,也在这本书里结束。亦要感谢策划编辑傅兴文、责任编辑金晓燕,帮我完成了这个为故乡与亲人写传的愿望。
韩浩月
二〇一八年季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