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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情的完成(2)

外面一片无声的怒号。在她的思绪里,人们正在变得如此高大,如此吵闹,如此自信满满。她溜进自身躲避,空落落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的失重状态,某种飘向不知什么东西的运动。列车渐渐开始安静地、轻柔地长时间振荡着行驶在一个积雪仍然很深的区域,天空变得越来越低矮,似乎只有几步之遥。列车慢慢驶过飘舞的雪片组成的灰暗帷幕似的大地。车厢里光线昏暗、泛黄,同行乘客的轮廓在克劳蒂娜面前显得更为模糊,他们幽灵般缓慢地来回晃动。她不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暗暗觉得很想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经历:这像是一种游戏,它极为朦胧,浑浊得几乎不可想象,它是灵魂隐隐约约的伟大萌动,向新奇事物不断探索。她试图回想自己的丈夫,但从自己近乎消逝的爱情中,她仅仅获得一个奇特的意象,如同面对一座窗户长年关闭的房屋。她竭力驱除它,但它只不过稍稍退却,潜伏在近处什么地方。世界舒适、凉爽,好像一张床,她在这张床上独自留下……

这时她觉得,自己似乎即将做出一个抉择,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她既不高兴也不厌恶,只觉得自己不想做任何事,不想阻止任何事,她的思绪慢慢游荡,进入外面的雪地里,不再向后看,永远继续下去,就像人们太疲倦了,无法折返,于是不断往前走。

行程将近结束时,她对面的先生说:“一首田园诗,一座施了魔法的岛屿,一个漂亮女人,童话的女主角,身穿蕾丝花边的白色内衣……”说着,他对风景画做了一个手势。“真无聊。”克劳蒂娜想,但是她没有马上找到合适的答话。

看样子,似乎有人敲门,继而一张昏暗的大脸在灰白窗玻璃后面模糊浮现。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谁,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只觉得,这儿有个什么人,要做件什么事情。眼下,有什么事正在成形,即将转变为真实。

犹如在云彩间一阵微风吹起,让它们排成一个队列,缓缓走过,她感觉这种实体化的运动激荡她平静、柔韧的情感云雾,无形无质地穿透她,从她身旁掠过……她像许多多愁善感之人一样,在那些不可理解的事件之中,她钟情于不适合她的、非精神的东西:她喜欢自己的无助感、耻辱和苦难,犹如打击更弱小的事物,比如一个孩子、一个女人,然后在黑暗中,独自成为裹住那份痛苦的外衣。

临近傍晚,他们到站了,火车已几乎空无一人。乘客一个接一个渗出车厢。每一站总会从他们中间筛掉一些人。现在,他们被迅速地一扫而光,因为只有三辆雪橇可供乘坐,大家必须排队等候,而从火车站到小镇有一个钟头路程。克劳蒂娜还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已经同另外四个人一起,坐在其中一辆小车上。从寒冷的前方传来牲畜的气息,提灯散发的圈圈散乱光晕。但是,有时暗淡的光芒涌到雪橇旁边并穿过它,这会儿克劳蒂娜便可以看到,他们在两排高大的树木之间行驶,如同处在一条黑暗的通道里,他们离目的地越近,它就收得越窄。

为了御寒,她背对马匹而坐。她对面是个男人,高个头,宽肩膀,裹着皮大衣。他挡住了她的思绪努力想返回的去路。突然,就像一扇门关上了,她的每一道目光都遇到她身前的这个黑影。她发觉自己接连看了他几眼,以便弄清楚他长什么样,似乎这件事情至关重要,而其余一切事情早已解决。她饶有兴趣地发现,他依然面目模糊: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他只不过是一个黑乎乎的、陌生的宽阔肩膀。有时它似乎在接近她,犹如一座树干众多的林子。它好像沉甸甸压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谈话像一张网罩住小雪橇的全体乘客。他参加进来,像某些人一样给出一些没什么特色的聪明答话,它们带着一股辣乎乎的气味,如同一道敏锐、自信的光环,让男人在女人面前修饰得颇为体面。在这些男性统治的时刻,不言而喻,她感觉很尴尬,并难为情地想到,她并未严词拒绝他先前富于暗示的接近。此后,每当她不得不说话时,她总是觉得,她乐意为之,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一种印象,仿佛她是一截绵软无力的、折断了的、徒然摆动的胳臂。

随后,她清楚地察觉到,她不由自主地被抛来抛去,在每一个道路转弯处,时而是胳臂、时而是膝盖被人磕碰,有时整个身体靠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她隐隐约约体验到某种相似性,仿佛这辆小雪橇是一个变暗的房间,这些人热烈、急切地坐在她四周,而她胆怯地忍受着无耻行径,微笑着,就好像她没看出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

但是,这一切如同你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做了一个讨厌的梦,始终有点儿意识到梦的不真实,仅仅是感到惊奇,自己竟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个梦。这时,那人向外探了探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我们要被大雪困住了。”

这下子,她彻底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大家轻松愉快、并无恶意地开着玩笑,好像人们在漫长旅程的尽头,穿过黑暗瞥见第一缕亮光和远处细小的人影。忽然间,她对现实产生了一种冷淡、清醒得出奇的意识。她惊讶地发现,尽管如此,她仍然受到强烈的触动。这几乎使她感到害怕,因为这是一种暗淡的、几乎不自然的明澈,在这明澈之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沉入模模糊糊的梦境,没有什么想法在这片明澈里活动,人们在其中时不时变得像小山丘那样威武、巨大,仿佛他们忽然滑过一团看不见的云雾,真情实景拓展为一个硕大无朋、影影绰绰的第二轮廓。继而她几乎是对他们低声下气,心怀畏惧,不过,她从未完全失去警觉,即她这个弱点仅仅是一种奇异的能力:看上去就好像她存在之界限已经隐秘地、敏锐地通过他们向外延伸,而所有事物与之轻轻碰撞,并让她颤抖。她第一次为这奇特的日子而害怕,它的孤寂如同一条地下通道,伴随她一同渐渐陷入那庞杂的内在黄昏的轻声低语,此刻又突然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升起,进入千真万确的事件当中,把她独自留在一个广阔、陌生、多余的现实里。

她偷偷朝那边那个陌生人望去。他正在划一根火柴:有那么一刻,他的胡子和一只眼睛闪闪发光。她一下子觉得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也十分非凡,感受到这个动作的坚固性,体验到一个动作连着另一个动作,如此不言而喻,却又愚顽而平静,像一种简单、巨大、用石头砌成的强大力量。她想到,他肯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这时一种微弱的、难以捉摸的、无法触及的情感,渐渐不由自主地袭上她心头。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片苍白、凝成团块的浮泡,被融解、撕破了,漂浮在他面前的黑暗中,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激,迫使她必须友好地回答他。但即使正在说话,她仍无力地、不动声色地检视她自己的行为,并体会到某种在甜蜜与痛苦之间裂开的享受,如同蹲伏在巨大无比、不断延展的疲累状态的最深之处。

她猛然想起,类似的感觉以前也有过好几次。这种往日重现的体验,让她在思考时满怀舒适、无力的恐惧,仿佛是在害怕一桩无名的罪恶。她想知道,他是否可能已经觉察到她在注视他,她的身体像一个藏匿其内心秘密的昏暗处所,充斥着一股轻微的、几乎卑下的肉欲。然而,那个陌生人却大模大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时不时微微一笑,或许,连这也仅仅是她的一种幻觉而已。

就这样,在黄昏的深沉朦胧里,他们面对面坐在行驶的雪橇上。渐渐地,那种轻微往前挤压的不安,再一次进入她的思绪之中。她试图告诉自己,这一切仅仅是此次突如其来的、伴随着陌生人的孤独旅程使然,是其迷乱的内在寂静引发的错觉罢了。但有时她认为,是寒风,是一阵阵刺骨、强烈的寒风,把她裹住,使她变得僵硬,动摇了她的意志。有时她又极其怪异地觉得,仿佛她丈夫此刻近在咫尺,而诸般肉体的软弱,无不是他们深挚爱情的某些妙不可言的方面。有一次,她恰好又朝那个陌生人看了一眼,感到自己隐约背弃了她本人的意志、她的不屈、她的不容侵犯。突然一束光照亮了她的过去,就像照亮远处一个说不清道不明、已经变得陌生的地方。这是一种奇特的预感,仿佛所有早就消逝的东西仍鲜活如初。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它已沦为一条在黑暗中逐渐熄灭的直觉光痕,只在她心底留下什么东西轻微震颤,仿佛这是她前所未见的爱情风景,充满巨大的物件,发出轻微的嗖嗖声,混乱而陌生,已不是她所能掌控。她觉得,自己胆怯、柔顺地被裹进自身之中,那里充斥着古怪的、尚且无法领会的、源于其他领域的毅然决心。

她不由得想到即将来临的日子,它们奇异地与其余日子隔绝,像一长串纵向排列的房间,一间通向另一间,呈现在她面前。其间,她听见一声声蹄响,它们让她束手无策地被拽回到此情此景的毫无意义的现实之中,拽回到这辆拥挤的四座雪橇里,让她与即将发生的一切更为接近。她以一阵急促、紧张的笑声加入无聊的谈话,内心的万物却广大无边、纵横交错,而她如此无助,仿佛所有难以理解的事物都给一张又巨大又沉寂的布块给罩上了。

夜里她醒过来,似乎是铃铛在响。她立刻知道下雪了。她朝窗外望去。外面的空气柔和、沉重如一道墙。她光着脚、踮起脚尖走到窗边。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她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像一头动物,用一双裸足踩到地板上。接着,她脸庞贴近窗玻璃,呆呆地凝视那厚厚的雪花网格。她的所作所为就像人们在睡眠中惊起,意识还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像一个无人的小岛浮出海面。她觉得,她仿佛站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她一下子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甚至想起了他说话的声调:“我们要被大雪困住了。”

她试图收拢自己的思绪。转过身,她看到房间又小又窄,而某种奇怪的东西就潜藏在这窄小之中,像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受到敲打。克劳蒂娜点燃一根蜡烛,照亮周围的物件。睡眠渐渐离它们而去,但它们好像仍未准确找到返回自身之路,它们依然还是柜子、箱子、床铺,以及某种要么太多要么太少的东西,仅仅是一种虚无,是一种粗糙不堪的、喃喃自语的、影影绰绰的虚无。它们茫然若失,深深下陷,立在闪烁不定、半明半暗的烛光里,桌子上和墙壁上,满是一种关于尘埃和走动的感觉,恍如有什么人光脚走过无尽的尘埃。房间外面是一条狭长的木地板白色走廊。在楼梯顶部,她知道,有一盏昏灯,用一个铁丝环吊着,将五个苍白、摇曳不定的光圈投射到天花板上,在它们外围,光芒像一只只油乎乎的大手留下的斑迹,渗到墙壁的石灰里。那五个苍白、笨拙而摇曳不定的圆圈好像五名哨兵,守卫着一片奇异的激动兴奋的空虚。四周陌生人都在睡觉。克劳蒂娜感到一阵突发的、难以置信的火热。她真想小声叫喊,像猫因害怕和渴望而叫唤那样,她这样站立在这里,深夜异常清醒,而即使对她自己来说也十分陌生的最后举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偷偷溜进她内心已恢复平滑的石壁后边。她忽然想道:“要是现在他来敲门,直截了当地试图做那件他确定无疑想做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多大的惊吓,什么东西像一个炽热的大球从她头顶滚过去。接连数分钟之久,她完全沉浸在这奇异的惊吓之中,它后面便是那个沉默无言的狭窄空间,是一道无声的海峡,紧绷如同一条嘎嘎作响的皮鞭。她试图让那个男人的形象在脑海里呈现,但没有成功。她仅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在小心翼翼往前爬,如动物般行走。她只是偶尔瞥见他的某一部分,他现实存在的某一部分,比如他的胡子、他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这让她感到厌恶。她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属于一个陌生男人了。而恰恰在这时候,恰恰在她神秘莫测地只渴望这一个人,对其他人都深恶痛绝的时候,她感到——在另一个层面,更深的层面——某种向下屈身,某种眩晕,也许是一种针对所有人的不安全感,也许是一种自己的忧惧,也许只是不可思议的、毫无意义的、极具诱惑的期盼,希望他果真会来。惊恐流贯她全身,就像是灼人的寒冷,由一股破坏性的情欲所驱动的寒冷。

有只钟在什么地方沉静地滴答滴答响了起来。脚步声在她窗下掠过并渐渐消失。静谧的声音……房间里凉丝丝的,从她肌肤上冒起睡眠的暖气,跟她一起像驾着一片衰弱无力的云朵,飘忽不定地、未遇抵抗地在黑暗之中摇来摆去。周围的物件使她感到羞愧,它们硬邦邦,直挺挺,再一次松松散散地变回原貌,呆呆地凝视虚空,她则站在这儿等候一个陌生男人,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心乱如麻。不过,她又隐约领悟到,引诱她的并不是那个陌生男人,而仅仅是这番伫立和等待,是这种牙齿尖利的、原始的、遭到弃绝的极乐,在那极乐中,她成为她自己,让她真正活着,她在这些死物之间醒来,极乐便如同一道伤口那样裂开了。就在她感觉到自己心跳的时候,仿佛她怀里抱着一头狂暴的野兽,它惊惶失措,迷失方向,不知从哪儿闯入她怀抱,她身体在沉静晃动之下奇异上升,并像一朵硕大的、陌生的、摇曳的鲜花那样,以一种神秘结合的、无限扩张的狂喜将它包住。她隐隐听见远处情人的那颗心在游移,在一片寂静中发出烦躁不安、神魂不宁、无家可归的声响,像一种被风吹散、星光般闪烁跳动的遥远音乐,而她深受触动,那些孤寂而萦绕不去的旋律在寻找她,像一个巨大的音叉那样,发出远超一切人类灵魂的洪亮回响。

这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在此圆满完成,但没察觉到她这样站了多久了。几十分钟,几个小时……时光一动不动地停住了,由看不见的泉源供给,像一片漫无边际、没有入口和出口的湖泊。只有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某种模糊不清的意识从最远处飞掠而来,到达她脑海:一个念头、一个突然产生的想法……当它掠过时,她认清它正是对她久已沉没的往昔生活之梦的回忆,她认为,自己已被敌人俘获,并被迫从事卑微的服务。然而,甚至当她认出这道回忆时,它已经开始萎缩、消失,并最后一次从远处模糊的阴霾升起,仿如幽灵,在船桅、船桁和绳索般的背景下呈现极其清晰的轮廓……她想起她如何从未反抗过,她如何从睡梦中惊叫而起,她如何艰难、沉闷地奋斗过,直至气力减弱并失去知觉,她早年生活的无穷无尽、混乱无形的全部苦难……事情过去了。在又一次包围她的寂静中,只有一道闪光、一阵倒退的波浪、一次暂停,仿佛某些已经彻底发生的事物。如今,就像往日一样,在她种种梦幻之后,它突然袭来,那是她不情不愿、无足轻重的生活所引发的可怕无助感,它来自远处,凭空生成,匪夷所思。她被一种命运感、一道渴念之光所震慑,生平第一次认识到何谓屈服。这种感觉,被她不容改变的可怕宿命剥得一丝不挂,赤身裸体,把她赶向越来越深重的狂暴衰竭,同时,奇异地让她感到困惑,如同一份温柔、误入歧途的爱情,植根在她内心深处,仍在寻求它自己的圆满。这样一种爱情,在白昼的语言之中,在强健、正直的人们之中,还无法找到立足之地。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刚刚又做了个梦,那个她醒来之前在做的梦。多年来,她已经远离这个梦,甚至都把它给忘了。如今,它突然重临,而它代表的往昔时光一下子触手可及,就飘荡在她身后。这就像人们回过头去,突然盯住一张脸。多么奇怪呀!仿佛在这僻静的房间里,她的生活又返回其自身,如同混乱的足迹在一个广阔的平面上一圈接一圈地延伸。

那盏克劳蒂娜背后的小灯,是她自己点亮的。她的脸庞处于黑暗之中。渐渐地,她不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形,她的轮廓似乎变成了黑暗中一个丑陋洞窟的边缘,在这个凝滞的时刻把她笼罩住。她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在这里,好像仅仅是她很久以前离开的部分,它跨越空间和岁月,如今在此处醒来,孤独而迷惘,并且距离她本人极其遥远,她其实一直还处在那个被遗忘的旧梦里。……在某个地方……她生活的地方……人们……一股可怕的、紊乱的恐惧……她脸颊一阵绯红,嘴唇变软,突然意识到:又要重来一遍……另一个人……她蓬松的头发、她张开的双臂的感触,将有所不同,似乎彼时她所做的一切,是再现她此时此地的不忠之举。她十分沮丧,很想为爱人保护自己,可她恳切地高举的手臂如今慢慢疲惫了,于是她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

“在我们认识之前,我们并不忠实于对方……”

这只是不经意间的一闪念,几乎仅仅是一次颤抖:一种稀奇古怪而又亲切可爱的辛酸,像风从大海中升起,有时被一股极其清冽的气息、一位非常强大的神灵所飞快萦绕,然后掠往天边。几乎等同于这样一个想法:“我们在认识之前就彼此爱恋。”仿佛他们爱情的无限张力突然间远远超越当前现实,向外伸展,进入早年的不忠实之中。它正是那份爱情的源头。而这不忠实,其实始终存在于他们之间,只不过它永恒的本质蜕去了老皮,丢弃了旧形式。

她无力地久久呆坐,几乎麻木了,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知道自己坐在一张光溜溜的桌子前的一把硬邦邦的椅子上。她的思想又回到旅行之前进行的那一场谈话,关于一个叫作G的男人,那个小说里的角色,她所想到的,是一些隐晦的词句,以及从未说出口的词句。然后,她意识到,潮湿、轻柔的大雪之夜的微风,从窗户的一个缝隙吹进来,沉默不语、含情脉脉地抚摩着她裸露的肩膀。她的思绪哀伤而遥远,像一阵风刮过雨水遮暗的田野,她开始认为不忠实多半是一种喜悦,类似于无声的细雨,类似于天空笼罩大地,那是一种神秘的、终极的、致命的喜悦……

第二天早晨,一股怪异的、过去年月的气息笼罩在一切之上。

克劳蒂娜打算去学校。她醒得很早,仿佛是从清澈见底、无比沉重的水中醒来。前一天晚上的激烈思绪眼下已荡然无存。她把镜子挪到窗前,用发夹将头发别高。房间里还暗沉沉的。但是就在她一边梳头,一边照着又小又模糊不清的镜子时,她心头不禁泛起某种感觉:自己像一个为星期天外出游玩而梳妆打扮的乡村姑娘。她十分强烈地意识到,这是要做给她即将见面的学校老师们看的,又或许是为那个陌生人打扮吧。她无法摆脱这一毫无意义的想法。它并不是从她内心萌发的,却附在克劳蒂娜所做的一切事情之上:她的每个动作都带有某种既笨拙又性感的、叉开腿的扭捏造作的成分,它缓慢、令人反感而又无法遏止地从表面渗入深处。片刻之后,她垂下胳臂休息。所有一切真的太傻,无法更长久地阻止必然发生的事情。然而,奇思妙想并未消失,它来回摇荡,伴随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暗示,关于禁忌的事物,关于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事物。跟真实发生的事件相比,它们从属于另一个链条,更模糊难辨、更虚无缥缈,却又与她所做的一切遥遥相伴。当克劳蒂娜将手伸进她那一头柔发,她晨服的袖管顺着白皙的胳臂向上滑去时,她再一次觉得,在某个时期——从前?一直以来?——出现过极其类似的情况。她产生了一种离奇古怪的感觉:现在醒着呢,在早晨的空虚里,她两只手一上一下移动,仿佛它们不受她的意志,而是受到某种陌生的、无关紧要的力量所支配。这时,夜晚的情绪开始再一次在她四周慢慢升起。记忆几乎上浮到她意识的表面,便又降落下来。一股紧张的气氛,横亘在她和那些几乎已淡忘的经历之间,仿佛一块颤动的窗帘。

窗外,天已破晓,明亮而又不稳定。每逢她朝这单调、暗淡的光亮望去,克劳蒂娜总感到一阵兴奋,仿佛她攥紧的手指自愿松开,这缓慢、迷人的感觉,在银光闪闪的气泡与陌生、双眼圆睁、静止不动的鱼群之间往下滑动,新一天开始了。

她拿起一张纸,给她丈夫写下几句话:“这一切都如此怪异。只要不多几天的工夫,可我却觉得,我似乎高高地处在自己头顶上某处,陷入我弄不明白的某些事情之中。告诉我,我们的爱情是什么。它是什么?帮帮我,我必须听你说说。我知道,它像一座尖塔,但我仅仅感觉到某些升向天空之物的震颤,它们又细又高……”

当她前往邮局,想寄出这封信时,被告知通讯联系已经中断。

她随即朝小镇边缘走去。周围一片茫然,如同宽阔、白色的大海。有时一只乌鸦飞过,有时一丛又黑又硬的灌木兀然涌现。沿着远处的天际线,散落一连串小黑点,显示那里也有人在活动。

她往回走,穿越一条条街道,心神不定,大约走了一小时。她走过所有偏巷,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在原地转圈,只不过前进的方向相反而已,于是再次转向,横穿广场,而她总觉得几分钟之前才经过这里。这座与现实世界隔离的小城里,到处滑动着奇幻、空寂、广袤大地上明暗交错的灰白阴影。一幢幢房屋前横卧着高高的雪墙。空气清爽、干燥。雪虽然还一直在下,但稀稀拉拉,而且落下的全是扁平的、几乎枯萎了的、亮晶晶的小薄片,仿佛很快就要停住了。在小镇各处关闭的屋门上方,窗户将浅蓝的、玻璃似的反光投射到街上,于是脚下的路面也发出玻璃般清脆的声响。有时候一团冻硬的雪块砰的一声从屋檐上砸落下来,然后,有那么几分钟之久,仿佛这团雪在一片寂静之中撕开了一个锯齿形窟窿。突然间,不知什么地方一堵外墙开始散发光芒,玫瑰色或者金丝雀般浅黄色的光芒……克劳蒂娜觉得自己的一切作为十分奇特,具有过分强大的活力。寂静无声之中,所有可见物逐一点亮,仿佛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彼此回应。此后,四周的一切又渐渐熄灭。她身边是令人费解的街道旁那一幢幢房屋,像树林里一簇簇蘑菇,或像广阔原野上被风吹歪的一片灌木丛,而她依然感到眩晕,感到远处极其空旷。在她身体里似乎有一团火,有一种熊熊燃烧而苦涩不堪的液体,她边走边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巨大、神秘的器皿,外壁很薄,闪闪发光,被人扛着穿街过巷。

她把信撕碎,走去学校,跟老师们一直谈到中午。

房间里一片沉寂。每逢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穿过昏暗、深沉的拱顶向屋外望去,世间万物似乎又遥远又静谧,如同覆上了灰蒙蒙的雪光。于是她周围的人们看上去全都形体奇特,身材魁梧,重重压在坚硬、锋利的地板上。她和他们的谈话平淡无奇,不涉及私事,但即便如此,她仍时时想转身离去,因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稍稍吸引她。他们源自卑微阶层的举止令她厌恶。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他们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阳刚之气、一股男子汉气概,它们如此强烈,过去她从未体验过,或至少很久没有体验过。她意识到,这一印象是他们的表情造成的,而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们内在的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更是增强了观感,并且,他们的丑陋,他们发情的穴居动物般粗大、沉重的鼻息,又不可思议地将其转化,如同一股气味在他们周围弥漫。渐渐地,她在此处又一次感到孤立无助,自从她独处以来,她一再体尝到的这种况味。某种奇特的卑躬屈膝之感,开始在一切细枝末节上寸步不离地紧紧跟随她,在谈话的微小转折里,在她不得不倾听时的专心致志里,甚至,就在她身处此地、坐着说话这一事实里。

克劳蒂娜越来越烦躁不安。她在这儿耽搁得太久了,沉闷的气氛、昏暗房间的窄小纷乱将她团团围住。她心中第一次涌起这样一个念头:她从未离开过丈夫,自己一个人,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在阻止她退回到过去的生活之中。她如今的感受,不再仅仅是朦朦胧胧的浮光掠影,而是跟真实的大活人紧密相连。她并非害怕他们,而是害怕她自己的反应。当他们围在她身旁说话,她内心就开始翻腾,什么东西就开始神秘轻轻摇晃她,这并不是某种单一的感觉,而是容纳所有这些感觉的根基,犹如有时候你走过别人家的房子,它们让你颇为反感,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你开始思考这些人究竟是怎样在此生活,并且感到幸福的。然后,突然之间,你被某种东西攫住,仿佛你自己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渴望跳脱生活,奔向自由,但你动弹不得,从四面八方感觉到世界是如何环绕其中心平稳地、安静地转动。

灰蒙蒙的昏暗之中,她觉得这些黑不溜秋、胡子拉碴的男人变得极其巨大,处在暮光的气泡内,处在那陌生的天地里。她很想知道,如果自己被这样一个世界包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的思绪似乎陷入了一片又软又湿的沼泽地,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它在腾腾烟雾下愈发粗糙,而话语被缭绕的、不断喷到她脸上的卷烟雾气捂住,此后,另外一道声音,高亢而尖厉,而她试图想象它在性爱的高潮中破裂,变得深沉。于是他们笨拙的动作又一次攫住她的注意力,牵引着她的感觉,奇异地旋转。她试图把这看成是一场荒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男人们展开竞争,看谁能够获得女人的青睐。某种陌生的、与她生活毫无共同之处的东西在她面前升起,在身上投下阴影,它极其硕大,距离很近,像一头毛发蓬乱的、散发着一股浓郁醉人气味的动物。有那么一阵子,她觉得,似乎她最想做的事情是抽它一鞭子,然而,她突然顿住,搞不清是何缘故,在一张跟自己多多少少有点儿相似的脸庞上,她看到熟识已久的表情变化。

于是,她暗暗想道:“或许像我们这样的人,甚至也能够跟这些人一起生活……”在这样的思绪里,潜藏着一种特别折磨人的刺激、一种拓展的大脑的快感,某种薄似玻璃板的物质挡在她思绪的前方,她痛苦地紧贴在这玻璃板上面,以便让目光将其穿透,凝视一片模模糊糊的阴暗。她很高兴可以无忧无虑地、纯真无邪地盯着这些男人的眼睛看。然后她试图构想自己丈夫的样貌,虽然是在那片昏暗区域之外看到他的,可他仍然显得很疏远。她成功地非常平静地想到了他:丈夫依然是一个神奇的、独特的男子,但某些难以估量的、理智无法掌握的东西,已经从他身上消退,在她看来,他有些苍白,不像以前这么亲近。有时候,当一种疾病发展到它最终的决定性阶段,人们便会体验到那一股冷静的、疏离的明澈。不过,很奇怪,她一旦真能够体验到这些东西,如同她眼下正在玩赏之事,那么,总会有一段不被任何质问所烦扰的时间,她将毫无疑义地感受到自己的丈夫,如同他眼下正试图感受到她一样!突然间仿佛一切都奇异透顶。

人们日复一日处在同一群人之中:你走过相同的乡野,走过相同的城镇,走过相同的房屋,而你周围,始终是这些人,天天伴随你,伴随你每一次迈步,伴随你每一缕思绪,根本无法阻止。然后有一天,他们忽然轻轻一晃,停住了:他们就这么定定站着,令人费解地、僵硬不动地站着,神情漠然,既冷淡又顽固。当你回头去看自己,会瞧见一个陌生人站在他们旁边。这样你便拥有了一段往昔记忆。“但那是什么?”克劳蒂娜问自己。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让事情发生了改变。

最简单的回答显然是,你自己改变了。但她开始感觉到一股奇特的阻力,拒不承认这种可能。也许,人们只有在某种奇妙的思想颠覆的状态下,方能经历一生之中那些重大的、决定性的事件?而她一时间还无法理解,那段原本像她自己的身体一样亲密的过往,怎么就轻而易举地变得如此陌生,更无法理解会有什么东西曾经跟它现在的样子不同。她猛然产生另一些念头:人们时不时远远看到什么事物,不熟悉的事物,朝它走去,于是它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子,但众人原先待过的地方如今出奇地空荡。或许人们只需想象,昨天我做了这件事,做了那件事……每一瞬间总是如同一个深渊,把一名我们并不熟悉的病人留在其边缘,使他渐渐从我们视野里消失。只不过人们并非是经常想到这番景象。在一道明亮的闪光里,她看到自己的整个生活都被这种难以理解的、毫无间断的不忠所控制。而就在她对于所有旁人来说依然是她,依然是同一个人的时候,她每时每刻都在凭借这种不忠脱离自身,尽管原因不明,但她仍旧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了一股终极的、永远无法耗尽的柔情,它远离清醒的思想,而她通过这股柔情,比通过其他任何行为,都更深地与自己相连。

就在这种情感仍在她体内闪烁的时候,她似乎觉得,原本一直在支撑其外部生活、使之围绕她旋转的那一份确定性,突然间停止了运转。她的生活正在被划分成上百种可能,它们被摊开,一个接一个,犹如众多不同生活的舞台布景。而在一个苍白、吵闹的空房间里,学校老师们的身影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先是向上浮动,再往下沉降,仿佛在搜寻什么东西,并且一直盯住她,直到他们重重地重新落回原先的位置。做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他们跟前,脸上挂着难以接近的微笑,将自己深藏于外表之中,这给她带来一种奇特、忧伤的愉悦感,而在她内心里,她自己也仅仅是一个偶然,仅仅借助年复一年脱落的外壳——由概率和事实编织而成——同他们区分开来。当话语急速地、不知所云地从她嘴唇里涌出,乏味,轻率,如同纱线离开线轴,这个时候,她渐渐感到迷惑:如果将她裹住的氛围连眼前这些男人都觉得怪异,那么,她随后的所有举动自然一定是出于她本意,仿佛任何假定的所谓真实,根本就不重要,无非是些从事物表面的裂缝间迸发出来的东西,而在裂缝下面,在谁也够不到的地方,人们孤独的自我在尚未诞生的现实之河里一路漂流,它那超世俗的、温柔的音乐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听见。此时此刻,相比她那几乎无法凭理智实现的领悟,那在孤独深处,在无限的、终极的、无可改变的本质里跟别人展开灵魂交流而产生的领悟,她所有的安全感、所有对爱人的焦渴依附,忽然显得十分随意,无关紧要,极其肤浅。

这便是她眼下突然想起那个陌生人时感受到的刺激。她明白,既然他渴望得到她,那么,即使她的胡思乱想在此仅仅是一种可能性,在他那里将会变成现实。

什么东西吓得她打了一个寒噤,并且对她发出警告。兽奸,她想到。这一切对她而言就意味着兽奸。然而,爱情的诱惑也隐藏其后:“以便你能够真切地感觉到……我……我在这头动物的身子下面!简直不可想象!以便你在那儿永远不会再一次坚定、单纯地相信我。以便你刚一松开我,我就如同一个幻象那样,让你不可触及,继而渐渐消隐。仅仅是一个幻象,也就是说,你会知道:只要你紧紧抓住我不放,我就不过是某种存在于你内心的东西,仰赖于你本人的存在,而一旦你撒手,亲爱的,我便会跟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奇异地结合到一起……”

某种沉静的、变幻莫测的、冒险家的悲伤袭上她心头,人们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伤感情绪,原因并不在他们自身,而是在他们的所作所为。她感到那个陌生人如今正站在某处等候她。她收窄的视野里已经充满他的呼吸,她周围飘荡着他的气味。她越来越心绪不宁,准备离开。她感到自己将会径直朝他走去,而一想发生此事的时刻,她身体便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攫住。那种情形就好像什么东西揪着她,并拽往一扇大门,她知道,这扇门会在她身后砰然关闭,她奋力抗争,却已经在用不断向前探索的知觉,倾听外面的动静。

当她又一次遇见那个男人,对她来说,他已不再是一位新相识:情势变得迫在眉睫。她意识到,他同时也在思考关于她的事,并且制订了一个计划。

她听见他在说:“我甘愿接受您的拒绝,但是永远不会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无私地敬重您。”

克劳蒂娜未作回应。他语调舒缓而强劲,对她却没起作用,不过,她能感觉到如果这些话产生效果,情况会是怎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您知道吗?我们真的被雪困住了!”

在她看来所有事情仿佛都经历过。她的言语似乎卡在她从前必定说过的言语的痕迹里了。她不重视自己的举动,而是重视她今天的所作所为与过去相仿的所作所为之区别,重视其主观随意性,这感觉伴随着经历而来,既十分私密,又颇为偶然。她产生了一种自我体验,它广大无边,静止不动,往昔和今日如同微小的浪潮,在其上方反反复复地荡漾波动。

这时他突然说:“我能察觉到您心中还有些迟疑。我了解这种迟疑。每个女人在其一生当中,或早或晚都会面对一次。您尊重您的丈夫,肯定不想伤害他,因此不愿表明心迹。但是,其实您至少可以稍稍摆脱一会儿这类束缚,感受一下这场强烈的风暴。”

再一次,克劳蒂娜沉默不语。他必然会曲解她的沉默,而这让她体尝到某种奇异的滋味。沉默之中,她明白自己心里有些东西无法用任何行动来表达,而且任何行动都无法使其受到伤害,它们也无法为自己辩护,因为它们潜藏在语言国土的下方:这些东西,为了被人理解,必须被人所爱,如同它们爱自己那样,这些东西除了丈夫,她不会跟任何人分享。那是一种内在的共鸣。而她正要舍弃给这个陌生男子,以便供他毁坏的仅仅是她本质的表层。

就这样,他们一边散步一边闲谈。然而她的知觉却俯向边界之外,令人眩晕,并让她更深刻地感受到,被唯一的恋人所拥有,其实质是如此不可思议,无法理解。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正逐渐适应身旁的男子,尽管在另一个人看来她似乎还是同一个人。有时候她又觉得,源自她早年生活的机智应答、巧妙措辞和举手投足重新浮现,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长大,不再需要那些东西。“夫人,您很风趣。”他说。

他同她并肩而行,讲出上面这句话时,她观察到他的词句是如何流出,流向一个空空荡荡的区域,除了他俩之外不见人影。渐渐地,其间有了房屋,他们从中走过,发现它们多少有些异样,歪歪斜斜,仿佛倒映在窗户玻璃上,继而看到一条街,接着又看到她自己,同样稍显异样,似乎遭到扭曲,尽管形貌还能辨认。她感觉到从这个平凡男子身上散发的力量,那是一股最原初的生机活力,几乎无法察觉地置换了周围的世界,它改变事物,将其弯曲、抻平。令她困惑不解的是,在这个镜中影像般滑动的世界里,她居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觉得,如果再一次妥协让步,那么,她就会突然跟这个形象彻底吻合了。过一会儿他突然说:“您相信我的话吧,这只是习惯而已。假如您十七八岁时——这个我不知道——认识并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么,今天要您试一试把自己想象成您现在这位丈夫的妻子,您完全会同样感到困难的。”

他们走到教堂前。在宽阔的广场上,他们似乎又高大又孤独。克劳蒂娜望着自己的同伴,发现他的身形轮廓向外投射,显现于周围的空旷之中。这时,她觉得成百上千聚合成她身体的水晶,如毛发般耸立、扭动,她体内升起散乱、零碎、不停闪烁的光芒,它照在那个男人身上,使之在灼亮之中一下子大为变样:他的身影向她接近,抽搐、震颤,好像她的那颗心,而她能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感知此人的全部动作。她想大声呼喊,提醒自己他是什么人,但这份感觉仅仅是一道虚幻、无序的闪光,怪异地飘荡在她内心某处,仿佛并不属于她。

这时,所有事物似乎已消散在一个雾蒙蒙的明亮旋涡之中。她环顾四周:广场周遭的房屋静静地挺立着,尖塔上的大钟在打点。钟声浑圆而响亮,从四壁的小窗跳跃着传出,下落时消散开来,飘过屋顶。克劳蒂娜想象它们叮哐直响地滚过这广阔大地,滚向远方……忽然之间,她打了个寒噤,感觉到各种声音穿过这个世界,它高楼林立,面积巨大,如众多喧闹的城市般隆隆作响。那是某种超越理智的东西,是一个独立的、不可理解的情感世界,它只不过随意地、偶然地、无声且仓促地跟日常世界理性结合,随后又再度消失于寂静之中。那是某种不时从一片没有阴影的、呆板的天空横越而过的东西,好像那深不见底的广阔暮色。

似乎有什么东西就立在她周围,盯着她看。她能感觉到身旁这个男人的激动,它一阵阵袭来,汹涌澎湃,在空洞的远处又是如此阴郁、孤独。她渐渐觉得,这个男人渴望从她那儿得到的,正是这看似伟大、重要的表面行动,完全不涉及个人。它仅仅意味着“被注视”,这种注视相当愚蠢而迟钝,像一个个点在空间里组合成一个偶然的图案,毫无生气地彼此注视着。她不断萎缩,不断被挤压,直到她面目全非,仅仅变成那么一个小点。而这又给了她一种关于自己的特殊感觉,它跟普通理智和自我意识大为不同,却依然没有改变她的本质。突然之间,她不再充满厌恶地觉得,这个男人的思维方式是如此平庸。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郊外的什么地方,空气中的声音和天空的云朵静静地停滞在她身旁,钻进这稍纵即逝的瞬间的表面。而她不再与它们有任何区别,仅仅是一缕蒸汽、一道回音……她自以为能够理解动物的爱情,能够理解云朵以及空气中的响声。

她感到那个男人的眼睛正在寻找她,忽然她惊慌失措,渴望稳固、确定的自我存在。她感觉身上的衣服紧紧贴着自己,感觉最后的柔情围绕在四周,她知道正是这份柔情,它曾经属于自己,并且,在它下面,她感受到她血管的搏动,乃至几乎能闻到它颤动的辛辣。这个身体是她所拥有的全部,现在她要将其献出来。而这份彻底另类的、属灵的感觉,这股超越一切现实的渴望——它曾经属于灵魂,眼下属于肉体——无疑是终极的幸福。她并不知道,在这个瞬间,她的爱情是正在迈出最后的、最大胆的一步,还是已经消退,而她的感官知觉正在好奇地、疑惑地敞开它们所有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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