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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爱情的完成(1)

“你真的不能一起乘车去?”

“不能。你知道,我必须争取现在尽快做完。”

“可是莉莉会非常高兴的……”

“当然,当然,可是这不可能。”

“没有你我根本就不想去……”他妻子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斟茶,同时朝男人那边望过去。他坐在房间角落用浅色花朵图案装饰的安乐椅里,抽着一支香烟。天色已晚,深绿色的百叶窗朝着外面的街道,一长溜儿别人家的深绿色百叶窗,她无法将它们区别开来。那百叶窗像一双昏暗、沉静地垂下的眼皮,藏匿了这个房间的光亮。此刻,这间屋子里,茶水正从一只无光泽的银质壶倒进茶杯,发出一阵轻微的碰撞声,随后似乎停立在光束中,像一个旋转的、透明的淡褐色轻质黄玉柱子……已经有些磨损的茶壶底面上有绿色和灰色的阴影,也有蓝色和黄色的;它们静静躺着,像是汇流到了那里,不能再流动了。但是女人的胳臂越过茶壶,而她朝丈夫望过去的目光则与这条胳臂构成一个呆板、僵硬的角。

没错,一个角,这显而易见。但那种别样的、几乎是实体的东西,却只有身处其间的这两个人才能感受到:他们觉得这个角仿佛是一块硬金属,斜撑横跨在两人之间,并把他们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却又几乎将他们连接成一个统一体,虽然他们彼此远远隔开了……这个看不见的支架撑在他们心窝上,他们能够感觉到那里的压力……这压力将他们顺着各自座椅的靠背竖起来,他们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然而,受到这股力量压迫的部位,却分明可以体验到一种温情动荡,某种完全轻柔的东西,仿佛他们的心是两群小蝴蝶一同飞舞,彼此交融。

整个房间系于这种细微的、几乎不现实却又明显可察觉到的感觉,犹如系于一根轻微震颤的转轴,其旋动系于屋内的两人。各件物品在四下里屏住呼吸,壁灯凝固成金黄色尖芒……一切都沉默不语,等候着,并因为他们而存在……时间,像一根无休止闪烁的线段穿越世界,似乎正通过这个房间的正中央,似乎穿过这些个人的中心,似乎突然停住,变得僵硬,完全僵硬、寂静并闪闪发光……各个物件稍稍互相移近。这是一种首先停顿、随即轻微沉降的运动,犹如各个表面突然排列整齐,构成晶体——它形成于这对夫妇四周,核心对应着他们的中心。两人屏息凝气,透过晶体彼此凝视,它包围着他们,使一切向他们聚拢,他们彼此凝视,犹如通过上千个平滑如镜的表面,像他们第一次互相瞥见那样彼此凝视……

妇人放下茶壶,手放在桌面上,仿佛是让幸运之神的重量压得精疲力竭了。他们都向后倒在各自的靠背垫子上。就在两人用眼睛紧紧盯住对方的时刻,他们微笑并若有所失,觉得最好别谈论自己。他们又谈起那个病人,某本他们已经读过的书中的精神病人G先生。他们马上谈到一个明确的段落,以及一个它提及的问题,好像他们事先已经想好。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他们这样做,仅仅是又开始进行一次已接连几天奇特地抓住他们不放的谈话,它好像掩住了自己的脸,表面上在关注那本书,其实却在朝别处看。过了一会儿,他们的思绪便难以察觉地经由这个下意识的借口,又悉数返回他们自身。

“我很好奇,像这样一个人,他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妻子问,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几乎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他诱奸儿童,他诱使年轻妇女玷污自己的名声;然后他站在那里微笑着,入迷地注视这一点点情欲,像他内心一束微光在某处亮起闪电的情欲。你觉得,他会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吗?”

“很难说。也许他会,也许不会,”丈夫回答,“也许对这样的情感,人们根本不该如此发问。”

“但是我相信,”妻子说,很显然,她眼下根本不是在随机谈论某个人,而是在谈论此人背后朦朦胧胧开始向她显现的某些东西,“我相信,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很正当。”

他们的想法悄无声息地并排走了一会儿,随即在远处的言语之中重又浮现。尽管如此,看上去却好像它们还互相默默手牵手,好像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了。“……他在损害他的牺牲品。他在伤害她们。他一定知道他在败坏她们的道德,扰乱她们的情欲冲动,将其唤起,使之再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目标、一个终点。尽管如此,人们好像还能瞧见他在微笑——那张面孔又柔软又苍白,表情极其忧伤而坚毅,充满温情——这一丝微笑充满温情,在他和他的牺牲品的上方飘荡,像大地上空的一个雨天——上天派遣它,这不可理解——在他的忧伤中,在某种一直伴随他大搞破坏的感觉中,包含他所需要的全部借口……并非每一个人的意识都是寂寞的、孤零零的,对吗?……”

“确实如此,并非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是些寂寞的东西吧?”

两人现在又沉默不语,共同想着那个第三者,那个陌生人,许多第三者中的这一个,仿佛他们正一起走过一道景致:树、草地、天空,突然不知为什么这里一切都是蓝的,一切都云遮雾罩。他们感觉到,所有这些第三者都站在自己周围,像一个大球体,当一只鸟儿飞过,将一条匪夷所思的晃晃悠悠的线条划进其中,那颗球便把我们包住,时时陌生地、呆滞地望着我们,使我们不寒而栗。这个夜晚的房间里,兀然浮现一种寒冷、广泛、正午明亮的孤寂。

这时,他们之中的一个说道(如同有人轻轻拉响一把小提琴):“他就像一座房门紧锁的屋子。在这座屋子里,他所做的一切,或许就像一种柔和的音乐,可是谁能听见这音乐呢?通过它,或许一切都将变为轻柔的忧伤……”

另一人回答说:“……也许他在自己内部一遍又一遍探寻,不停用手摸索,想找到一扇门,他最终停下来,只能做到把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从远处观看亲爱的牺牲品并且面露微笑……”

此外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但是,在他们愉快地互相交织的沉默里,响起更高亢、更远播的声音。“唯有这种微笑赶上他们,飘荡在他们上方,把他们最后丑陋不堪、抽搐不已的姿势捆成一个细茎花束,使其流血至死……它温柔而迟疑,不知他们是否能感觉到它的所作所为,而它任由这束花凋落,用它孤寂的秘密振翅高飞,像一头陌生的野兽跨进那奇妙、虚无的空间。”

他们感觉到,他们两人相处的秘密正支撑在这种孤独之上。那是一种模糊的、把他们团团包围的感觉,恰是它使他们互相紧靠在一起,那是一种梦一般的寒冷感觉,来自四面八方,只有一个方向除外:他们在此互相倚靠,互相减轻负担,互相掩护,像两个奇妙相配的半圆,它们拼合起来,缩小跟外界接触的表面,内部则强烈地融合、渗透。有时候,他们感到不幸,因为他们并不能完全彻底地共同应对一切事情。

“你记得吗,”女人突然说,“几天前的夜里,你吻我时,是否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些不妥?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某些事情,可以说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想到的不是你,我突然很痛苦,因为我想到的可以是任何事情,偏偏不是你。而我不能告诉你,又忍不住觉得你好笑,因为你完全不知道,还以为跟我亲密无间。后来,我不再想告诉你,还生你的气,因为你自己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你温存的抚爱再也没法触及我。我不敢求你别管我,因为其实没什么事,其实我和你很亲近,可是这件事,像一个模糊的阴影,似乎我可以远远离开你、失去你。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有时候,所有的事物突然出现两次,第一次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正是人们知道的那个样子,后来又出现一次,苍白、朦胧而且惊恐,仿佛另一个人暗地里用异样的目光在窥视它们。我真想接纳你,把你拽回来……然后又推开你,自己扑到地上,因为当时这完全有可能发生……”

“当时是这个样子吗?”

“没错,当时是这样,在你怀里,我突然哭了起来。正像你认为的那样,是由于极度渴望用我自己的感觉,更深地渗入你的感觉之中。别生我的气。我必须告诉你。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定只是胡思乱想,但我很伤心,我相信这就是我总是想起那个G的原因。你明白吗?”

坐在椅子里的男人放下香烟,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互相牢牢扣住,两人不约而同地紧张晃动,如同两个杂技演员并排站在一条绳索上。然后他们不发一语,拉起百叶窗,望向外面的街道。两人都觉得,他们似乎在倾听各自心中紧张情绪所迸发的杂音,倾听着某种突然闯入生活又再次潜伏起来的东西。他们知道,没了对方自己就不能活,只有在一起,像一个极具艺术性的、凭自身支撑的装置,他们才能够承受住自己想承受的东西。当他们想着对方时,几乎病态地感到痛苦,他们的关系有其敏感的一面,会造成内心最轻微的不稳定,它看上去是如此微妙、放肆而又不可理解。

片刻过后,当他们看到外面的陌生世界,并重新恢复其安全感时,他们疲倦了,希望一同入睡。他们除了对方什么也感觉不到,此外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尽管它很微弱而且正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是一种犹如伸向无垠天空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克劳蒂娜乘车去那座小城,她十三岁的女儿莉莉就读的学校便在那儿。这个孩子是她第一次结婚时生的,孩子的父亲是一名美国牙医,克劳蒂娜——在一次乡村逗留期间受到痛苦的折磨——找这名牙医看过病。当初她徒劳地等候一位男友来访,这位朋友迟迟不到,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于是在一种混杂着恼怒、痛苦、迷狂,以及她接连几天不断看到自己脸庞上方晃动的牙医白胖的脸组成的奇特醉态之中,发生了那件事。她从未因这一事件,从未因发生在她最初的、被浪费掉的那段生活的某一个事件而感到良心不安。几个星期之后,当她不得不再次复诊时,她让打扫房间的女佣陪同自己前往,对她来说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它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留下的只是对一朵特别的情感云彩的回忆而已。这朵云彩像一件突然从头顶上扔过去的大衣,迷惑、刺激了她一会儿,然后迅速落到地面。

因为她当时的所作所为蕴含着一种奇怪的东西。她居然不能得到像那次一样快捷、克制的了断,反倒长期似乎完全处于某些男人的控制之下,她能够为这些男人做他们要她做的一切事,甚至不惜自我牺牲,任人摆布,可是,事后她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经历了强烈或重要的事件。她实施了并也承受了一些作为,从强烈、激愤的,到侮辱性的,但从未丧失一种意识,那就是: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并不涉及她自己,基本上跟她没什么关系。一个不幸的、平凡的、不忠实的女人的这些所作所为,像一条小溪,从她身边潺潺流去,而她始终只有这种感觉: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沉思。

那是一种从来都界定不清的意识,它终极的完整性保存在她内心深处,并时时有所显现,是它把那最终的克制和确信,带进她不假思索的“听任别人摆布”之中。在种种现实经历的全部复杂关联后面,有什么东西未被发现,虽然她从未抓住她生活的隐蔽本质,或许她甚至认为,自己将永远不能进入那儿,无论如何,不管她做什么,它给予她一种自由感,好像一个客人走进一间陌生的房子,很清楚自己只会在这儿待一次,因此漫不经心地、有点儿觉得索然无味地任人摆布,不论她在那儿会遭遇到什么状况。

后来,她所做的一切,所经受的一切,在她结识现在的丈夫的那一刻,对她而言全都沉没了。她从此走进了一种寂静和孤独之中,关键不再是从前发生过什么,而仅仅是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往事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是为让他们更加强烈地感受对方,否则它早就被淡忘了。一种浓郁醉人、欣欣向荣的感觉,像她周围鲜花盛开的群山那样升起,只是在远处依然留存着一种历经苦难的体验,留存着一个背景,一切从此逸出,如同在温暖之下,冻僵的肢体缓慢地、昏昏欲睡地开始舒展筋骨。

或许,只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稀薄、苍白且几乎不可觉察,从她当初的生活进入她现在的生活之中。而她恰恰今天不得不又想起这一切,可能是偶然巧合,可能是因为她坐车来看孩子,可能是因为一件别的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情,然而,这东西在火车站才出现,当时,她身处人群之中,受到他们压制、扰乱,突然轻轻被一种感觉所触动,这种感觉从她身旁一掠而过,依稀可辨,稍纵即逝,使她模糊、隐约,但几乎活生生地回忆起那一段几乎已被遗忘的生活。

克劳蒂娜的丈夫没时间送她去车站,于是她独自等候火车,四周的行人碰碰撞撞,挤来挤去,像一个沉重、巨大的污水浪头,把她慢慢推过来,挪过去。那些苍白、包围她情绪的清晨脸庞,似乎漂浮在这昏黑的区域,犹如一座幽暗的死水池塘上漂浮的鱼卵。她感到恶心。她想用一个漫不经心的手势,驱使眼前的随波逐流者给她让路,但不知是他们体力上的优势吓着了她呢,或仅仅是脏玻璃与杂乱铁支架构成的巨大屋顶下这种阴暗、单调、冷淡的光线使然,就在她看似沉着镇定、彬彬有礼地走在人群之中时,她感受到一种冲动,并强烈地受到其折磨,如同忍受一种屈辱。她徒劳地在自己心中寻找保护。这情形就好像她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迷失在人群之中,眼睛再也看不清楚了,再也意识不到自己了,她一使劲,一阵微弱、柔和的头痛便如云雾般飘浮在她的思绪之前,而她的思绪栽进去,试图回到昨天。但克劳蒂娜的收获仅仅是一种感觉:仿佛秘密地拥有某种既宝贵又温柔的东西。她不可以将其显露,因为别人不能理解它,而她如此软弱,没有自卫能力,并且十分害怕。她收窄、缩紧身子走在旁人之间,满怀高傲,每当有人挨她太近,她就大吃一惊,就摆出一副平和的神色掩饰自己。这时,暗中心醉神迷地,她感觉到自己的幸福,每逢她屈从并听凭自己陷入这有点儿纷乱的恐惧之中,这种幸福感总是变得更加美妙。

这让她明白了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这就是当初的情形,与它在另一个时期的状况相同。她突然觉得,那时,很久以前,仿佛她长时间待在别的什么地方,虽然那里绝不遥远。她内心藏着某些朦胧昏暗、并不确定的东西,好像精神病人胆怯地隐藏他们的热情,她所做之事碎成小块挣脱她,陌生人的记忆将其取走,她体内那一株等待开花结果的幼芽得不到任何浇灌,就在别人以为已经把它的叶瓣摘掉,并转身离她而去时,这颗幼芽反倒开始轻轻激荡心灵。然而,在她所忍受的一切附近,有一丝像是来自一顶冠冕的淡淡闪光,在那与她的生命相伴相随的沉闷、低语的痛苦中,颤动着一种亮光。有时她觉得,她的痛苦像小火苗在她体内灼烧,不知什么东西驱使她心神不宁地点燃新的小火苗。她这么做时,会感到自己额头上紧紧箍着一个环,看不见,不真实,像由梦幻的玻璃构筑而成。有时,那仅仅是在她头脑里一支遥远的、萦绕的圣歌……

克劳蒂娜一动不动坐着,轻微晃动的列车驶过这个地区。车厢里,旅客们互相闲聊,然而她只听见一阵阵遥远的沙沙声。想到自己的丈夫时,她的思绪像处在飘雪的天空下,被一种软和、疲倦的幸福环抱,但种种柔软之中还存在某种东西,妨碍她活动,或者就好像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已经习惯了待在室内,即将到户外迈出最初的几步,这种幸福,它把人钉住不动,甚至几乎使人感到痛苦。在这背后,那个隐隐约约、不停波动的咏唱仍一直持续,这个声音遥远、模糊,她听不清楚,像一首摇篮曲,像一种痛苦,像她自己……这声音制造一圈圈涟漪,把她的思绪拉向自己身边,而她看不到它的正面。

她往后倚靠,朝窗外望去。因长时间思考这件事,她很疲惫。她神志完全清醒,而且感觉敏锐,但是,知觉后面的什么东西要安静、要伸展、要让世界从自己头顶掠过……电线杆斜斜向后倒退,蜿蜒迂回的农田间,满是无雪的深褐色犁沟,灌木丛静立不动,好像它们脑袋上有许多叉开的小细腿,千百颗钟形小水珠落下、流淌、闪闪发光……这是某种愉悦、轻快的东西,某种推倒墙壁似的豁然开朗,某种无拘无束、免除负担而又无比温柔的东西。甚至,从她身体升起温和的重力,它将一种融雪般的感觉,逐渐变为一种持续不断、轻逸而松弛的铃铛声留存于耳中。她觉得,她和丈夫生活在这世界上,犹如生活在一个气泡大球之中,里面充满珠子、泡沫以及一片片羽毛般轻盈的华丽云彩。她闭上眼睛,沉醉其间。

但不一会儿,她再度开始思索。列车轻微、均匀的晃动,轻松愉快的情绪,外边液化的大自然——仿佛一股压力已经升起,她突然意识到她是独自一人。她不禁抬头四望。她知觉里轻柔的旋涡仍在转动,看样子,仿佛人们看见一扇长久关闭的房门,有一回忽然大大敞开。也许,她早已觉得有此渴望,也许曾有某种东西隐蔽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爱情中来回摆荡,但是她仅仅知道,它越来越有力地将他们拉近对方,她突然觉得,似乎它暗地里已经炸开了某种久已被锁在她内心的东西。思想和情感从这当中,仿佛从一个几乎看不见、但直抵某一个深处的伤口中,缓缓地、一小滴一小滴不停地涌起并拓宽着这道口子。

那些让人爱怜的人,跟他们相处问题总是很多,它们被解决完之前,会一直埋在共同生活的家宅里。久而久之,它们露出真面目,不再给人以力量,哪怕将其想象成另一种东西也不行。然后,在路边某处会出现一根奇特的标志杆,会出现一张脸、飘荡的香味、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小径,在青草和石块中伸展,而走路者知道,他必须掉头,走另一条道,但是一切都在推挤他向前,同时,种种妨碍他前进的东西犹如蜘蛛网,犹如梦幻,犹如一根刷刷作响的树枝,他被某种永远不会成形的想法所悄然麻痹。最近,有时候,或许是很多时候,这种反顾是一种更强烈地朝昔日俯身之举。克劳蒂娜个性之中的坚忍反对这样做,因为这坚忍不是一种安抚,而恰恰是一种力量释放,是互相借力,是一种通过持续不断地向前运动所获得的平衡。这是一种彼此携手的狂奔。然而,半路上,会体验到一股想停下来站住不动的诱惑,完全独自一人站住,望向四周。这时,她将感觉到自己的热情像某种急迫的、强制的东西,要把她整个儿卷走。即使这股诱惑被克服了,她感到悔疚了,并且再一次察觉到她的爱情是多么美好,这份醒悟也还是僵硬、沉重得像一种麻醉状态,她欣喜而又恐惧地领会到,她的每一个举动是如何沉陷其间,就像被金色锦缎困住那样,巨大而笨拙。但是,在某处,引诱依然存在,像什么东西放在三月沉静而苍白的阳光下,投射在地上阴影被春天所刺痛。

即使在幸福之中,近乎偶然地,克劳蒂娜仍不时被一种纯粹现实性的意识所袭击。有时她想,肯定还有另一种为她规定好了的未来生活,它又陌生又遥远。或许这仅仅是一种想法的形状,仅仅是其外壳,很久以前就一直残留在她心里,不是一个有意义的真实想法,只是一种以往可能曾伴随那个思想浮现过的感觉,只是一个空洞、持续地探头往外窥视的动作而已,它畏畏缩缩,永远无望实现,早已丧失其内容并像一条黑暗通道的入口那样存在于她的梦幻之中。

但是,也许这是一种异样、孤独的幸福,比其他任何事物奇异得多,那是她遇到的某种松散、灵活而又神秘敏感的东西,在别人的爱情里,它仅仅是坚固的支架,瘦硬如骨,死气沉沉。她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一种几乎病态地对于极度紧张的渴望,对于最终高潮的预期。有时候,她看上去仿佛注定了要遭受一种不为人知的爱情之痛。

她间或听听音乐,这些时候,那份预期便会隐秘地、从某处远远地触动她心灵……然后她会对此大为吃惊:在那儿,在模模糊糊之中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心灵。但每年总有一段时期,当冬天过去,她会觉得自己比平日离这个最终的界限更近了。在这些不加掩饰地、虚弱不堪地悬在生与死之间的日子里,她感受到一种忧伤,它绝不是寻常渴求爱情的忧伤,而几乎是一种要离弃她拥有的伟大爱情的强烈愿望,仿佛在她面前有一条终极命运之路隐约显现,并非把她引向情人,而是让他们远离,使她毫无防备地走进柔软、干燥、枯萎的可怕荒漠。她认识到,这份感觉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的爱情不再只是某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东西,而是一种用毫无生气的根须不安稳地挂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当他们并肩行走时,两人的影子仅有一层最为淡薄的色彩,松散地悬在他们的脚跟上,仿佛他们不能将脚步固定在地面,而他们脚下硬朗的声响是如此短促、迅疾。光秃秃的灌木直直戳向天空,那些时刻受到极佳能见度的震撼,似乎突然之间,所有事物,全世界沉默而温顺的事物,全都挣脱了他们,变得稀奇古怪,而他们则在这半明半暗的光亮之下高高挺直腰杆,像冒险家,像异乡人,像不真实之人,眼看就要被各自逐渐减弱的回声所镇住,领悟到他们将变成不可理解之物的碎片,它收不到任何回应,被所有事物弃绝,于是只有一束破碎之光掉进世界,这束光孤立无援,毫无章法地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忽而位于一个物件之中,忽而又在一个趋于消失的思想里闪亮。

她不难想象,自己可能属于另一个人,她觉得这并非不忠实,而是像一场最后的婚礼,在某个地方,在他们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在他们仅仅像音乐那样存在的地方,这音乐不被任何人听见,也收不到任何回响。因为她此后便感觉自己的存在只像一条嚓嚓作响的线段,她自己镌刻这条线段,以便在迷惘的沉默之中听见自我。它是某种率先从一个瞬间进入下一个瞬间的东西,她在其中不可阻挡地、毫无意义地等同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总有什么是她永远无法做到的。而就在她突然觉得他们似乎很可能是相爱的,只不过始终吵吵闹闹,拒绝倾听一声轻微、狂热专注而又痛苦的呼唤。她产生了某种极为混乱而错综复杂的预感,它不时默默袭来,令一个人醒悟而远离喧嚣,进入那无涯无岸的事实世界,在众多盲目、机械的事件之中,清醒而孤独。这是一种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痛苦。与之相对,其他一切行为仅仅是一种麻醉、隐瞒,以及用尖锐的噪声使人安静入睡——她正是这样爱他,当她想着给他造成最终的、致命的伤害。

即使此番体验过去几个星期之后,她的爱仍带有这种色彩,然后它才逐渐消失。但是,每当她感到另一个男人接近自己,这种感觉往往会再次浮现,尽管更加微弱。某个无关紧要的人讲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话,这就足够了,她就会觉得自己从另一个国度受到注视,那道惊异的目光在发问:“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她从来不会去渴望这样的陌生人。想到他们,她感到痛苦,甚至是感到恶心。但是她四周的寂静突然隐秘地波动。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沉……

克劳蒂娜往窗外看。外面的一切还跟先前一个样。但是——不知是她在思考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此刻窗外的景致之上无聊乏味而不屈不挠地笼罩着一股阻力,仿佛她正透过一层薄薄的、乳状的障碍物望过去似的。那种不安分的、过分轻快的、数千条腿的愉悦之情,已经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紧张。小步奔跑并流淌着,亢奋并模仿着,像是侏儒似的步伐,此处某种过分活泼的东西,对她而言却仍是无声的和无生命的。它在这儿或那儿发出阵阵空洞的咯咯声,像迈开一种摩擦力巨大的步子向前走去。

注视这一她已毫无感觉的骚动,使她产生肉体疼痛。这种不久之前还侵入她体内,并成为她感觉的生命力还在,它还在外面,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但是她一旦试图将它拉到自己身边,事件便会崩溃并在她注视下坍塌。某种丑陋的景象随之发生,收入她眼底,仿佛她的灵魂在那儿向外探出,远远地、急切地,摸到什么东西,并探入虚无之中。

突然间,她想到自己也——跟周围的一切相同——囿于自身,被拴在一个地方,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在某一座城市,在其中一所房屋里,在一个寓所和一种自己的感觉中,年复一年在那块立锥之地,这时她便觉得,如果站定并等候片刻,仿佛她的幸福也会像这一堆连发怪叫穿越乡野的东西那样,从所有事物的近旁逃开。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想法。恰恰相反,其中有某种无限上升的落寞,她的情感在这孤寂中徒然寻找一个支撑,什么东西极轻微地触碰到她,像抓住了一个爬墙者:这是一个相当冰冷、寂静的时刻,她听见自己像一道小小的、听不清楚的响动,位于一个巨大的平面上,继而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沉寂中,察觉到自己多么小声地一滴一滴地渗漏,与之相对,空荡荡的平面是何等广大,充满那么多可怕的、遭人遗忘的声响。

她像一层薄薄的外皮那样皱缩,她每一个指尖都感觉到沉思自我的无声恐惧,而她的知觉像小石砾一样黏在她身上,她的情感沙子一样窸窸窣窣流淌,这时,她再一次听见这特有的声音:它仿佛是一个点,是一只鸟儿在空旷之中飘荡。

她被一种宿命感所淹没。它陪伴她出门旅行,潜藏于向后飞掠的大自然里,它见证她从旅程一开始就那么胆怯地蜷缩身体,忧心忡忡,害怕自己,害怕别人,害怕自己的幸福。她突然觉得,她以往的岁月好像是某种仍未到来的事物的不完美表露。

她持续地、烦躁不安地望着窗外。但渐渐地,在外边那个极其陌生的事物的压力下,她的思想开始为它的一切抗拒和挣扎情绪而感到害臊,于是这些情绪得到克制。现在,那股高贵的、终极的、听任事态发展的消极力量轻轻将它攫住,使之变得比一个孩子还单薄、瘦削,比一幅褪色的丝绸图画还柔软。只有在这时,她才体验到一种渐露端倪的喜悦,感受到世上这种极深刻的、成为一个陌生人的幸福感,似乎要跟世界告别,觉得无法投入这世界之中,不能探究那股力量,在她的种种决定之间找不到哪个是为自己做出的,并且,被这些决定挤到生活边缘后,她感觉到这样一个瞬间——跌进模糊不清、庞大无比的一片空洞之前的一个瞬间。

她开始隐隐约约怀念起她昔日的、被陌生人糟蹋并利用的生活岁月,像怀念一场疾病里苍白无力的清醒状态,那时,在房子里,响声从一个寓所游移至另一个,任何地方都不再属于她,然而,这也为她减轻了精神压力,继续主导另一种生活,一种在别的什么地方飘忽不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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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日之无敌剑侠》是一部抗战故事,军事体裁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吴迪(后演化无敌)从武当山学艺归来,在擂台上与神奇女侠邂逅相遇,二人一见钟情,主人公无家可归,流落江湖,在江湖上,他们二人携手,杀日寇,除恶霸,打汉奸,从中利用各自非凡的武功,他们二人双剑合璧,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并取得和创造出一件件可歌可泣的成就,一时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沸沸扬扬,,,,,,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无限黑狱

    无限黑狱

    永恒的宇宙,无尽的空间。这里是无间的地狱,这里是修罗的乐园。异界的灵魂们!欢迎来到无限黑狱,这里便是你们最终的归宿!希望实现心中愿望,那便拿出你全部的实力,打倒你的对手,赢取最终的胜利吧!
  • 网游之终极复制术

    网游之终极复制术

    终于成为《天命》里面的一位领主玩家,却没想到一切成就,一晚之间烟消云散,借酒消愁,醒来之后他发现他重生了,并且带着‘复制图腾’重生到了两年前《天命》刚开测的时候。未来世界我来主宰,宇宙之中我称枭雄!在所有玩家都没有火器的时候,他用复制术复制了一把!在所有玩家都在为建立要塞发愁的时候,他已经建好要塞,复制众多装备打造自己的领主了。在所有玩家还在享受地面科技带来的畅快感的时候,他已经拥有自己的宇宙飞船开始遨游星际了。他是林凡,凭借复制图腾,成为《天命》宇宙之王!PS:想看打怪升级的请点X,想看11的请点X,这是一个纯粹科幻网游,科幻知识不要科普,纯属虚构!
  • 废柴重生:倾城杀手妃

    废柴重生:倾城杀手妃

    她是北冥国惊才绝艳却武功尽失的长公主,他是西潭国战功赫赫且神秘无情的皇太子。大婚之日,他竟与皇妹攻入皇城,借她之手杀了皇帝,引起满朝纷争;皇妹一把寒冰弓射穿她的胸膛,嫣然浅笑,“姐姐,西潭国的太子妃只能是我!”他静立于城墙之上,长剑带血,目送她坠落城墙灰飞烟灭。嗜血重生,她回到十五岁那年姨娘对她下毒手的前夜,拦住来人纤纤玉指中夹着的化功散,她清冷一笑,既然想置她于死地,那就全都不要活了罢。
  • TFBOYS我们永远在一起

    TFBOYS我们永远在一起

    一个虎牙帅气傲娇数学棒的学霸重庆少年,一个萌属性爱吃零食语文棒的二货重庆少年,一个梨涡萌舞技超棒英语棒的努力北京少年,奇妙的缘分促使我们在一起,赶也赶不走;你爱我,我爱你,这是我们最后的结果;TFBOYS,你就像天边的星辰和月亮,如此美妙!爱不需要多,只要有你就够了!
  • 你该叫她柠神万岁

    你该叫她柠神万岁

    女主文案:顾柠在江城十六年来顺风顺水,为人豪放不羁,谁见都得喊声柠神。一朝马甲被扒,被连夜打包送去林城,从此以后每天安分守己。霸道柠变身软萌柠,打不得骂不得,被欺负了只会嘤嘤嘤。男主文案:楚经言8岁离开江城时,乐的三天没睡着觉,因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做完坏事栽赃给他的黑心小姑娘了。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眨眼小姑娘长大了,不仅来到了自己身边,还做了自己的同桌。就当他准备360天变着花样收拾她720顿时,他发现:小姑娘现在软萌软萌的,甚至红着眼眶被人堵到校门口欺负。他气笑了,自己还没报仇的小同学,哪能让别人先欺负了。于是他揽着她的肩膀,昭告天下:“这小同学,我罩了”可现在,谁能告诉他,那个把对方的脑袋踩在脚底下,叫嚣着要把对方头拧掉的小姑娘是谁???她是被魂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