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灼严此一生最是不会后悔的,就是那一日随母亲登门拜访太傅府邸。
那一年尚且年少,张扬轻狂,正巧又是立了军功,正巴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就是那苍家军的少将军,那个年方十六就在千军万马之中斩落敌将首级的少年。
他拒绝了与母亲同坐马车,转而一身玄色衣袍,在那枣红大马上意气风发随车而行,马蹄声笃笃扣响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混杂在来往百姓的交谈声中,仍是清晰悦耳的。
“华儿,可是到了?”母亲感到马车停驻,便掀帘望来,苍灼严一跃下马,伸手扶住母亲下车,去扣响太傅府邸的门,守门小厮认得苍夫人的,那是他们家夫人的闺中密友,时常有往来,这回这少将军也来了,大约是要令夫人好生看看的,自然没做阻拦,通报一声就让他们进去了。
苍灼严走走看看,与自家将军府截然不同,这太傅府上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煞是好看,如今正是春日里,桃花尤盛,娇艳欲滴的粉被风拂动还有些许花瓣落地,与枝上那些交相辉映。
“母亲,这花儿好看得紧,父亲怎的不也种上一些?”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苍灼严探手去碰那桃树最下边的枝丫,被苍夫人制止了,她转身与那迎出来的太傅夫人寒暄,又介绍起这回当真是引以为豪却又险些丢人的儿子:“瞧这孩子,沙场上拼杀还像模像样的,怎的到这里就这般孩子心性了?语琴莫怪,这孩子就是这样。”
“那不是挺好,往后在官场中也能有一颗赤子之心多好。少将军难得来一回,听我们两个后院女人说话大约也是无趣,不若由下人领着看看,正巧桃夭那先生今日里染了病,这孩子正闲着呢,若是能将我们年少时所言兑现,那就再好不过了。”太傅夫人弯眸笑着,吩咐下人来领着苍灼严去后院里,苍夫人亦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那也得孩子愿意才是。”
苍灼严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就跟着去了后院里,那边桃花更多些,几乎可以说是遮天蔽日的了,他甩甩头,这算什么比喻,亏得自己还读过几年圣贤书,这花都描绘不来了。
“哎哟!”有惊呼声传来,几乎是立刻的,还未等下人有反应,苍灼严就已经过去了,那草丛里跌坐在地的是个娇小的丫头,浅粉的衣裙与这周遭桃花甚是相称,他也没做多想,就想上前将她搀扶起来,还是侍女眼疾手快过来已经扶起这小姑娘了,看这打扮与待遇,应当就是太傅嫡女千金了吧。
苍灼严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看树看花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已经注意到他跑到他面前扬起小脸望着他的姑娘,他眼神飘忽间,指尖就被柔软包覆住,那是姑娘家的手,柔软细滑,对自小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打滚的苍灼严而言,舒服得令人心惊。
“哥哥生得怎么这样好看?”小姑娘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弯眸笑了,“脸也好红,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呢。”
“唔……”苍灼严只觉得自己面上烫得吓人,赶紧抬手捂住,只留一双眼打量小姑娘,她生得娇俏可人,眉眼微弯,似有狡黠之意,他只觉心头微颤,支支吾吾道:“你……快放、放手!男女授受不亲!”
“啊,我知道了!娘亲昨儿还同我说呢,你是我那指腹为婚的夫君,说是今日会来拜访,嗯,是叫……苍灼华!”小姑娘忽然顿悟了什么,蹦了两下,“真好真好,夫君生得好看,我就高兴啦。”
苍灼严大惊,连结巴都顾不上了:“你说什么?”
“唔,我是慕桃夭,你是苍灼华,可不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么?娘亲说这定好了的名儿就是证明。”
“我……你……”苍灼严端正漂亮的容颜当真称得上是那人面桃花了,涨红了脸退到树下,此时下人们都捂着嘴退到远处,只留这两位小主子自行解决,他扶住慕桃夭肩头,义正言辞,“我名苍灼严,不是苍灼华。”只是这么一句,他就说不下去别的话了,只因这小姑娘眨巴一双杏眼,说不出话来,却一副忍着泪意的样子,他忙蹲下仰起头,柔声去哄,“莫哭啊,母亲确实唤我乳名作华儿,兴许只是你娘亲记错了也未可知,那个……对了,你刚才怎么会跌倒的?”
到底还是孩子,一下就被他带偏了去,她嘟嘴,指了指他身后桃树:“我方才见那枝开得最好,想摘来装点我房里的。”
“只是这花,还是任其盛开不才是最好的么?摘下之后,衰败得也极快。”苍灼严不解。
慕桃夭忽然笑了,那话语似是有着隐秘含义,竟是不符她年纪的老成:“眼见着它衰败腐朽,倒不若将其摘下,与旁的花分开,只将这一枝留在心头不好么?”
闻言,苍灼严不知如何辩驳,他也不必去辩驳,就是争个输赢又如何呢?眼前人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想什么就说什么,何况太傅嫡女千金,何须顾及旁人,就如他一样。
他直起身,踮脚伸长了手臂去摘那一枝高处的桃花,春风抚在他脸上卷挟着阵阵花香,那桃花轻易就被他折下拿在手上。
“夫君好厉害!快些替我簪上看看!”不知怎的,这慕桃夭大约是自小就听母亲这样说,认定了眼前的少年,伸手就去扯他衣袖,那娇娇柔柔的声音落在苍灼严耳中,直到他心头,他措手不及,耳根都染了薄红,旋身想避开身边小姑娘的亲近,不慎脚下一滑就跌进旁边的锦鲤池中。
池水不深,但也足以令这风头正盛的少将军狼狈不已,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发他的脸,长睫上挂着水珠模糊了视线,隐约能看到那粉色的身影呆立在原地,然后是清脆动听如同鸟雀的咯咯笑声,分明是被嘲笑了,他却并未有羞恼,只是愣愣望着那小姑娘,视线随着水珠滴落下去而逐渐清晰,她捂着嘴吃吃得笑,又是蹲在池边向他伸出手来:“快些起来,我带你去换身哥哥的衣服。夫君太不小心了些。”
周围是红鲤游过,偶尔会撞到他身上,只是这动静哪里比得上他现在心如擂鼓,一声高过一声,若说先前只是害羞,现在大约是真的动了心。
苍灼严换了干净的衣物又是陪她在院中转悠了许久,任慕桃夭拉着他的手,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还有那多年前两位母亲之间的约定,只是他大多都没听进去,他看着这姑娘,一时间想不出是为何这心总静不下来。
纵使过了十年,他仍然记得,那日回家前,这个十三岁的姑娘拉着他手仰头依依不舍望着他,唤他夫君,说着两年后要嫁给他的话,两位母亲都乐了,他则是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我、若是我这两年都能全身而退,定当是十里红妆,娶你为妻,此生不负。”
——————
“傻乐什么呢?”将苍灼严从回忆里唤醒的,是那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娇柔嗓音,他看到妻子款步而来,这驰骋沙场多年的将军也不由得露出温柔笑容,揽过妻子柳腰就按在腿上搂入怀中:“念及你我初遇,你就唤我夫君了。”
“这就将你乐成那傻样了?”慕桃夭纤指戳了戳他面颊,纵使过了风华正茂的年岁,这男人仍旧有那尚在被朔京姑娘们背地里所追捧的桃花将军的清隽容貌,她倚靠在夫君怀里,绕了一律垂落鬓角的发丝颇有感慨:“那日我也未曾多想,就脱口而出了,大约也是年少无知,只见着眼前哥哥好看得很,当是良配,应当抓牢才是。”
“你年少无知么?那日说出折花歪理的可不就是你,才将我点醒,定是要将你这桃花折下不容他人觊觎,否则,如何会在你十五岁生辰那日迫不及待就上门提亲?”苍灼严轻吻夫人面颊,手臂又是收紧一些,“那日我跌入池水,看到你的笑,就忽然动了心,那会儿不明白,现在却似乎有些明白了,哪有什么为何,只消一眼,便是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