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唐婉所想的那样,容嘉食言了,许诺的金山银山终是没有给她,三日后,梁王启程回国,十五日后,容祈为容嘉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送仪式,浩浩汤汤的人马护送容嘉远赴梁国和亲。
容嘉启程之前,唐婉去看她,路上春庭说:“长公主一定生你的气,何必去碰一鼻子灰。”唐婉朝她笑笑:“依长公主的骄纵性子,若她不想出嫁,谁都没法逼她出嫁,她大可以装疯下去,梁王一定不会娶一个疯子落天下人的口舌,但她不装了,同意出嫁,一定是她自己的意愿,与他人无关。”春庭眨巴眨巴眼,痴痴的看着她:“你就这么笃定?”
唐婉温婉一笑,点头:“嗯,是啊。”
大概是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才会那么笃定,曾经她也是一个公主,是爹娘掌心里的宝,但爹娘从小教育她要谦和,要推己及人,所以她性子温文尔雅,不似容嘉般傲慢,不过身为天家子女,早晚要因为某种原因和某个人缔结姻缘。她看得很开,认为爹娘养育自己有恩,只要对国家有利,对爹爹的事业有帮助,嫁给谁都无所谓,但娘不是这么想。娘常对她道:“未来你要嫁的人,一定是对你好的人,不然说什么也不要嫁。”爹对娘好,娘是活在蜜罐里的人,自然不会了解宫中之事好恶交杂,对于子女,也尽量教导为人端正,希望子女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快乐成长,但她终究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公主生下来就带着某种使命,这种使命与身份带来的荣光一起伴随着她,影响着她的一言一行,她的所思所想。这是责任,也是枷锁,如今枷锁已经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她一个濒死之人,含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多拉一个人下地狱,这是她的遗愿,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一点念想。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一定会批评她,但母亲已经不在了,没有人批评她了,她像一棵杂草,长在贫瘠的土地里,没有养分,没有雨水,疯魔一样,长得曲里拐弯,没有人在乎,她自己也不在乎,她的人生彻底的沉沦了。
想到这里,唐婉深吸了一口气,春庭问她在想什么,唐婉看向身畔的紫藤,微笑道:“真香啊,居然还没有凋谢,上次看到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春庭道:“已经入夏了呢,花期没有几天了。”唐婉惘然。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公主梳妆的地方,容嘉坐在镜前勾眉画眼,妆娘不知被她支到哪里去了,唐婉走进去,容嘉冷笑道:“你来看我的笑话吗?”
唐婉看着镜子中的她粉黛初成的样子,微笑道:“长公主真好看。”
容嘉蹙眉,拉下唇角:“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做深宫里的怨妇。”
唐婉笑而不语。
容嘉眉头蹙得更深了,表情厌恶的看着镜子中的唐婉:“你不要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皇兄根本不喜欢你,除了已薨的皇后,他不会喜欢任何人。”
“所以我们同病相怜了。”唐婉道。
容嘉嗤了一声,皱鼻道:“你以为我会向你倒苦水吗?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嫁到梁国风光无限,大尧多强大啊,梁王都要畏我几分,你呢?你嫁给皇兄什么都没有,皇兄也不爱你,一个傀儡皇后,着实可笑。”
“是的,我很可笑,公主你开心了吗?”唐婉看着地板道。
容嘉目光一动,有些结巴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取笑我能让公主开心倒也无所谓,”唐婉道:“我本就无依无靠,犯不着为了尊严忤逆公主。”
“我……”容嘉一时语塞,突然将手一甩,埋怨起来:“你究竟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公主。”唐婉道。
“看笑话吗?”容嘉凄凉的咧着嘴。
“不,看看未来的我。”唐婉道。
“我刚不是说了吗?我们俩不一样!”容嘉不耐烦道。
唐婉的目光直直的,像是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她喃喃道:“是过去的未来。”
容嘉听不懂她的话,惶惑的偏着脑袋。
唐婉摸了摸她头上的穗子,温柔的说:“真好。”
有什么好?容嘉抬头看她的脸,发现她眼里结满冰霜,是自己不能理解的复杂情感。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容嘉突然很想了解她。
但她很快收起了这种情绪,将容嘉拒绝于千里之外。唐婉微笑道:“臣妾恭喜长公主。”
“像其他人一样吗?”容嘉沮丧的说。
唐婉摇摇头,微笑着说:“臣妾恭喜公主获得了另一种身份。”
“还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容嘉懊恼的嘟起嘴,她以为唐婉说的是皇后的身份。
唐婉依旧摇头,她望着眼前的容嘉,红妆加身,盛装待嫁:“宫外山长水远,公主走后,自有另一番天地,余生漫漫,如何度过,取决于公主自己的意思。”
容嘉静默了一会,突然目光闪动,她看向唐婉,唐婉冲她微笑:“臣妾退下了。”
唐婉走后,容嘉又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呆,妆娘走进来,她才晃过神,将眉黛塞到妆娘手里:“我不会画,你来画。”
妆娘觉得长公主在生气,又不像生气,就是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神气,兴许是新婚的缘故,才让长公主看起来神采奕奕,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光彩照人,这样一想,她就放宽了心,手中的眉黛也变得利落起来。
巳时一刻,红纱遮面,容嘉在嬷嬷的搀扶下走进四驱马车中,容祈在边上看着,一言不发,该说的他早就说了,皇妹听不听得进去,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两边的宫女将挂着珠帘的金钩落下,突然远远跑来个人,在车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宫人慌忙将他搀住。
容祈眉头紧锁:“福王,你来作甚?”
容错气喘吁吁的立起身,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道:“我最亲爱的皇妹就要嫁人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就不能来看看吗?”
“五哥,五哥。”马车里的容嘉掀起帘子走出来,盖头已经被她摘下。
容错无比温柔的看着她:“妹妹。”
“五哥!”容嘉扑过来想拥抱他,被他制止了,用一只手抵住容嘉的肩头:“去去去,你就要做别人的新娘了,别没大没小的跟哥哥搂搂抱抱,抱你未来的夫君去。”
容嘉嘟嘴道:“你永远都是容嘉的哥哥嘛。”
“是是是,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皇妹。”容错将她手里的红盖头拿过去,替她盖上。
靠近她时轻声道:“对不起,哥哥来晚了。”
容嘉也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我原谅你了。”
容错看着她嘱咐道:“收收你的小性子,梁国不比大尧,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要学会照顾自己。”
容嘉吸吸鼻子,笑着道:“知道啦,五哥。”
容错拍拍她的肩头:“去吧。”转身就走。
容嘉望着他的背影,在面纱下微笑,咬唇。
嬷嬷在身旁道:“公主,走吧。”
“好。”容嘉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下了一场雨,藤花就掉光了。唐婉坐在花廊里,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绢衣。容祈路过看到这幅景象,虽是盛夏,却有秋凉之意。他行过去,问低头坐着绣花的唐婉绣的可是鸳鸯戏水,唐婉摇摇头,递到他眼前:“明明是一行飞雁。”
容祈呵呵笑了起来:“朕连日翻阅奏折,眼都花了。”
唐婉道:“可曾用菊花枸杞泡水饮服?”
容祈摇头,唐婉起身道:“臣妾叫人去做。”
容祈抓住她的手道:“且慢。”
唐婉不解的看着他,一双美目上的睫毛翘着好看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
容祈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朕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什么事有陛下的眼睛重要?”唐婉说完抿了抿唇,她一抿唇,两颊就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俏丽可爱。
容祈拉起她的手,令她有些抵触,但还是忍着不悦用一双惶惑的眼睛看着他。
容祈温柔的道:“那个问题你想好怎么回答朕了吗?”
唐婉眨巴眨巴眼,沉吟了一会,面上浮起两片绯红,故作镇定的说:“臣妾想好了。”
“快说与朕听。”容祈露出急切的神情。
“臣妾斗胆恳请陛下承诺今后能庇护臣妾,不让臣妾孤身一人面对宫中的局面。”唐婉道。
“我答应你,”容祈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对她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朕。”
唐婉低下头:“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
“所以你是,答应了?”容祈喜上眉梢。
唐婉点头。
容祈大喜过望,颤声道:“我这就让人去准备,择日,封你为后。”
唐婉从他手里抽出双手,跪在地上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宫廷礼,大声道:“谢主隆恩!”
容祈看着地上跪拜的唐婉,露出了帝王端庄又不失友好的微笑,他像骄阳和皓月一般,笼罩着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仿佛拥有了一切,却又什么也没有,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自他登基以后,就常有觉察,但他不以为意,也许是帝王的寂寞吧,身居高处,就要忍受这种寂寞,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是他身为天子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