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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越过壁垒(1917)

给我心灵中的那颗心灵,

它爱听那支比我的歌更美的歌。

斯温伯恩[1]

349

献诗

你身上写满密密麻麻的粒粒雪霰,

庭院啊——你好似一纸流放的判文,

判处不给饭食,不给饮水,不许睡眠,

判处后脑勺让鼓声震得发疼!

庭院啊,你铺满纷纷洒下的落叶片片,

带着从低矮的冷却水塔中流出的盐,

轮毂和滑木黑黑的接缝处隐隐可见,

十月的冻僵的脓疮已被人抠烂。

用苍天那只衰老的手上的指甲,

用十月的衰老的手指甲,还要

用他的手指甲,他清晨便来到灯下,

披着披肩咳嗽,借油灯的火煎汤熬药。

庭院,这股旋风,像个严寒中的马车夫,

浑身是雪,咬住不放的雪直抹上眉间,

而它却成长得更高大,它已经胜出

四郊和那些工厂厂房所遭遇的凶年。

旋风,像个马车夫,被团团围住,像它一般,

被大雪直埋到咽喉,也是像个马车夫,

被捉住,被捆牢,被烈日晒干,晒瞎了眼,

又被抬向乌云,像个马车夫,被死死捆住。

庭院,这股旋风因它而和我成了亲戚,

它从自己周围的地方,飞一般奔跑,

像一张告示似的被贴上一面墙壁:

人们,在那里他们喜爱工作,把工作寻找!

人啊!在那里对我的女贵人大为愤懑。

人啊!在那里我弯下了我的两只膝盖。

人们,在那里,仿佛从极地的大海之滨,

整夜不停地离开神的启示,急驰而来。

他们坚强地面对黑暗——如熊熊烈火在喷,

他们坚强地面对严寒,——如一根根射出的木棍!

他们歌声中的严寒比我歌声中的严寒更寒冷,

他们的迷茫比神的启示更加模糊不清!

冬天像个八思哈[2],从条条大街走过,

征收皮大衣和火炉和房间摆设种种,

您可要知道——炉火在那里遭受冬天的枷锁,

在诗人那里,在他们贫穷的汗国[3]中。

用件皮大衣裹住身子,避开诗行中的风雪;

而避开长诗中的黑夜——点一支蜡烛。

斟上满满一大杯——当灵魂灌饱酒液

匆忙中喝一杯醒酒药也很舒服。

也没有搁延,也没有一点儿含糊,

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用挂号邮件,

把美酒、皮衣器、灯具和住屋

全都送往那里,送交管理贫困的官员。

一九一六年

王智量 译

350

噩梦

你听那暴风雪,它正透过各种牙床慢吞吞涌来,

你听那干燥少雪的日子里那积雪的沙沙拍打声。

雪团没撞到什么就裂得粉碎——而一堆堆积雪

像一根巨大的铁链一般,在雪原上四处奔走。

它们奔走着,像犬牙交错的田地,像一列火车,

穿过临床分娩的树林那一个个黑色的牙床,

穿过一座座栅栏篱笆的牙床,密林深沟的牙床。

穿过屋顶的木板,穿过森林,穿过一个个稀奇古怪的

难以忍受的牙床,它们都是圣洁的守斋人[4]梦中所见。

他看见:牙齿一个个从颌骨上脱落,

城堡在含混地说话,而庄园——在嘟嘟囔囔,

一切全都被打翻在地,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

而守斋人听到了尸骨的碰撞声,他感到恶心,

从试验装置上的轮齿上,舰队的三叉戟叉头上,

从喀尔巴阡山起伏峰峦的一个个红色缺口上,

他想要移开他的身体——而他却无法苏醒过来,

他无法苏醒,沉睡在上了门闩的梦境里——

可眼睛还能看见。如同菜园主人的肥料粪堆,

人家今天已经把整个的大陆夷为平地。

他不相信,一轮燃烧着的月亮会浮现出来,

浮现在言语不清的远方的后面,在一片废墟里,

在老迈衰朽的下颌后面,在豪华卧室的后面,

在一根疯狂的草茎上,那声音嘶哑的草茎上,

在那根草茎上,那疲惫不堪的冬天的草茎上。

不啊,像只苍白、浮肿、虚胖的大番瓜,

他从草茎上垮落下来,跌进身旁的车辙,

被一场大战撕落下来,一场激怒而起的大战,

像只皮球般从斜坡上滚入了一条水沟——

穿过森林的牙床,穿过黑幽幽的栅栏的牙床,

穿过缺口斑斑的深沟密林的一个个牙床。

你要走过大地,走过一座疯子的瓜园,

这里料理着瓜园的是一阵阵飓风。

这里没有参赛者的手想要躲开的苗圃。

一些残疾人像九柱戏的木棍一样乱滚着,

滚进棺材、滚上担架吗,滚上天、滚上雪地吗?

如同天空散乱的星星,它们在雪地上四散奔逃。

他怎么敢于在天空大胆地游玩呢,这个人?

你听听那经过碎石沙砾过滤的暴风雪,

穿过缺雪的森林那些衰朽的牙床,

它什么也没撞上,就已裂为碎片,而雪堆

如同条条黑色的缝隙,在雪地上四处乱奔,

如一列火车般狂奔,威风凛凛地狂奔,

穿过房顶的木板,穿过森林,穿过血淋淋的牙床……

……

于是圣洁的守斋人在做一个梦,在做一个梦——

……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351

船上大炮的炮手正站立在船舵边,

而大地,越过船舷灌进来哀伤,

在亿万个大气压的压力下,野性大作,

把所有的大炮都带上,冲向深渊。

当炮手的后备军士官,谦恭而朴实的人,

他看不见那些充满危险的条条支脉,

他听不到船长桥楼上发来的话语,

虽然他这天夜晚还是在信奉上帝;

他也不知道,夜晚正在森林、湖泊、

一个个教区和一所所学校的边沿上颤栗,

眼看胡乱连接在一起的话语

就要从讲坛上向空中随风抛去:

活着[5]如同干枯的榴弹炮发出的声音——

眼看眼看那声音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大地忍受过太阳的照管以后,

它便开始来要把太阳照管,

它绕着日本大炮旋转,从这晚开头,

他,后备军的士官生,要执掌螺杆。

云朵不怕被关入禁闭室中,

它们祈祷着要把大炮拆去,

而宇宙将要因为头晕而发出呻吟,

她已被匆忙安顿在大肆繁衍的人头堆里,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人的潮气,

这些活着的人,对于她,全都杳无声息。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352

秋天,人们已经和闪电疏远,

瞎眼的雨水不停地流呀流。

秋天,列车上满载着乘客——

请让我过去!——一切都留在身后。

……

……

……

……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幻觉

(见第十七首《可能性》)

彼得堡

(见第十九首《彼得堡》)

353

圣诞节前夜

一切都罩在白色小十字架下——所有的门和窗,

如同巴托罗缪之夜那样。暴风雪是个阴谋家。

快把窗户都用纸糊上,把门都用纸糊上,

童年在那里,像株圣诞树,高高竖起,非常挺拔。

树叶落尽的林荫道,密谋串通,大声怒号。

慷慨激昂、威风严厉、星光全无、令人畏惧。

全都到集合的地方去,到城市去!还要去市郊!

如同腰间缠一圈灯火,隐隐约约的团团飞絮。

如同腰间缠一圈灯火。威风严厉、慷慨激昂,

星光全无又令人畏惧。一阵大风铺天盖地

它将向粗俗的巡游者们阐明,在某些地方:——

“树枝啊,我认识你们!过路人,我认识你!”

挥起一盏小灯:“享受舒适生活的囚徒们,

我认识你们!”——在大门上,用白粉,画十字架,

挨家挨户。好像是一种结了冰的音乐声

在尖声喊叫:“我认识你们!出租马车的吱吱嘎嘎!”

让你们结成一个阵营,让你们全都起身站立,

让你们白茫茫一片结队飞上天去——没啥了不起!

子子孙孙节日前夕朝祖祖辈辈的先人们走去!

夜——巴托罗缪之夜啊!走出城去!走出城去!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烟雾弥漫中拔出整个一个大冰块……

(见第二十一首《冬日的天空》)

卸下镣铐的嗓音

(见第二十四首《卸下镣铐的嗓音》)

354

暮色苍茫中好一摊火热的血,

台灯上扣着浅蓝色小尖帽子一顶。

我感觉快乐,有爱抚,有对幽默的理解,

请相信,即使是杨树上吊着的绞刑犯人;

多么火热呀,如果说是六神无主,

离开科罗维娜家[6],夜里,迎风走出她家,

你向严寒讨一个高谈阔论的答复,

是什么把暮色中的热血向外喷洒,

当那只浅蓝色灯罩正悬在台灯之上

而迷雾如水银般泻满一条条人行道,

像是一处扣着个小尖帽子的源泉……

暮色苍茫中好一摊火热的血!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355

极地的女裁缝

1

她穿的白鞋原该属于一个小姑娘,

而这时鲸鱼触须上已是十一月天气,

她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

她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蔽体。

她并不顾及人们说她像个稻草人——

说她是一个男性的傻瓜蛋,

她把暴风雪一次次烫平,再把它们

全都载入自己扁平的心坎。

我爱着,因为我的爱人虽是穿着衣服,

我看见的爱人却是一丝不挂,

而由于这些幻梦大白天我遭到报复,

人们和我握手时不把手套摘下。

大概,还有许多的少年人也会做梦,

梦见在那些孤独生活中的女缝衣工匠,

梦见裹着披肩的弃婴,梦见她手下的徒工,

梦见夜晚的硬纸板上那些家族的纹章。

2

而甚至是在裁缝铺里

那里,在白衬布下面

芙蓉鸟在黄昏身上磨它的尖嘴巴,

而甚至是在裁缝铺里——每个人都在打听

墙上的那个测量情感的器具。

他身上的离别的狂怒

把尾轴引到第七个指针下

这数字比恋人更曼声地吼叫了,

心中有两个生命和一个夜晚!

而甚至是在裁缝铺里,

那儿越过走廊

为了不付工钱来一首匈牙利的狂想曲,

而甚至是在裁缝铺里,

一颗心,一颗心啊,

墙上那位神经衰弱者认识我们的面孔。

狂怒会走得那么遥远吗,

殿下你会一个劲地死心眼吗——

你瞧,极地的女裁缝

正在打手势跟你谈情说爱。

目光被天空诱人的蔚蓝引开,

玻璃上流淌着虚伪的光,

你瞧,在跟你打手势谈情说爱呢……

走得那么地遥远。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暴风雪

(见第二十五首《暴风雪》)

即兴

(见第四十二首《即兴》)

356

如同为最后一颗行星管理钱财,

我该去哪本书里找个主意,诸位市民,

诗人让心灵对什么都见怪不怪,

爱情的意蕴,人的意蕴,春天的意蕴?

有一回我瞥了一眼,是不由自主,

我自己那尚未枯萎的财产清单——

而你——你生病了,病在长有无数个颧骨,

而你——你独自一人,独自陷于它们黑色的麻瘢!

幸福的人儿啊,我要对姑娘说起。

不定什么时候,从开天辟地开始,

生平第一次,他们把身体投入水中,

像只驳船,任随岁月支配,任随缆索驱使。

不幸的人儿啊,我要对你说起,

你这个有过种种尚未忘怀的遭遇的妻,

你是不幸的,因为,我由此更加地爱你,

而我的爱是我的一种热切的希冀!

或许,来得及。

你别去,别去,

或许,还来得及,

别去!

要知道,他将会去追逐,

这些喇叭的吼叫声,

这些喋喋不休的怨诉,

从清晨直到黄昏。

为什么我的心

感到如此地憋闷

而隔壁住的人

如此地不负责任!

或许,从那边往这边搬家

还要拖带上全部的衣服鞋袜,

她忘记从那边的铁钉上取下——

啊,如果只是一件外套也罢!

但是没有任何如果,油灯在散发烟气,

它高悬着,下面是地毯红色的正方形,

而,没有任何如果,磁体,磁体——

她的与生俱来的烙印。

你以为,我是在亵渎神明?

啊,我没有,没有,请你相信!

然而,我吞下整整一两,如同毒品,

那个通向往事的大门。

放我进去吧,我已经到达那边,或者我

由于迟到,将会因此发疯,

如同鸟儿陷落在冰面上,我灵魂中保藏着

嫉妒的痛苦所产生的氯化汞。

咯,显然是,在纸张的迷雾里面,

诗行如梦境般把这个夜晚度过!

然而整夜里我的思绪,如同苍松之巅——

朝向霞光——沐浴着你的第一点灯火。

——

早先,全然出于轻率,糊里糊涂

我把许多亲吻盖满你的双膝。

然而,从我身上像翅膀样长出许多羞辱,

那就让我的翅膀也能稍稍接触到你!

你应该曾经听见,像歌声从骸骨中唱出,

那声顽固保守的呼喊:“等等,你别忙!”

假如你能知道,我们将会有这样的痛苦,

过后,三个人一起,在这个狭窄的高处生长?

——

一只小小的、小小的野兽,

是那些大的野兽们所生,

你要查验一下,你面前,你身后,

那些门上的锁,要查验所有的门!

时钟早已在滴答地走动,

它并没有把你等待,

而在属于美的原始密林中,

有人在呼号着:“再来,再来”……

……

你要在那上面留一个亲吻,

作为一种尺码,它将无处不在,

英雄,庸人?

你慷慨,我也慷慨。

当钱罐里已经空了一半,

她的双唇多么善于言谈!

锯屑的声音马上更为响亮,

钱罐里的铜币便满到了顶上。

然而,人类的理财者,诗人,

他在为烦心的数字费神,而他高兴,

譬如,为了过去的人们的悲剧、王国

和种种妄想的意义而把心神消磨。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57

磨坊

在刚刚刨开的宁静的上方,

在永生不灭的犬吠声的头顶,

七千颗星星为亡灵祈求安详,

如苍白的烛火之唇,把天空照明。

如双唇在喃喃低语,如双手在发僵,

如朦胧不清的叹息,如衰老者的骸骨,

而谁又知道,而谁又能详细地讲,

在他们的往昔里,会有什么事情显露?

而在星星束缚下,谁有勇气,谁有胆量,

哪怕是去把磨子上的木销拔除,

要知道,甚至是磨坊,甚至是磨坊!——

也都在月光的忏悔下僵硬麻木。

风儿被磨坊拨开在两旁,

又没有新来的风出现,

而磨坊,如同天上的朵朵星光,

借走了所有光线,

从人间。

而金龟子翅膀尖

的扇动——和那一颗颗发晕的头颅,

因尘埃而发晕,那尘埃令人晕眩,

也因为篝火堆上木柴的火光在跳舞。

当它们全都发了狂,母鸡和刨花,

炊烟像扁担,尘土像巨大的立柱一样,

雨点儿如同小铜钱一团团落下,

落得非常猛烈,只是偶然间——闪烁银光——

那时磨坊的阴影撒满大地,

它们的思绪在旋转,如同磨盘,

这思绪非常巨大,像是天才们的思绪,

而且非常沉重,如同他们的言谈;

而,恰像这些走来接近他们的人,他们

巨大的他们,紧紧地接近着那巨大的双眼,

被烧成枯干的眼,像一朵朵哭泣的乌云,

又像那一个个寻常的墓穴一般。

头脑因被邀请的人身在远方而疲倦,

疲倦的头脑构成一个个惊涛骇浪,

他们借以把雷电交加的巨大物件

和缓缓移动的、悬崖般的乌云磨成灰浆。

于是他们把一个个王国磨成灰浆,咽进肚里,

于是云朵扬起灰尘,惊恐不安——

而在这样的夜晚,天下再没有一片世袭的领地

让他们无家可归的眼睛看来是伟大无边。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58

初始的材料[7]

把陌生人的血全都搀和进

自己的身上,这位被吓聋诗人——

窗户朝向索非亚沿岸的街景,

全部的奥秘不是全都在这里保存?

窗户朝向索非亚沿岸的街景,

然而却只唱歌歌颂一条小河,

你的血管里的血球,扎得人手疼,

全都涌向着一条河流,

如同一群大老鼠在马槽里找水喝。

激动给你的礼物就是失言。

说来说去一个字:河,

你打开的不是一扇通风小窗呀,

你打开的是一只老鼠夹,

几只老鼠样的嘴脸忽地溜向了河边,

它们背着的鼠夹上褐家鼠不止一个。

我的多少个贪婪的心肝宝贝儿,在云朵和污水

的鲜血中浸泡,在他们单调无聊的人生,

在这种时刻,都会爬回家去,这些后来加入的人,

嗅出了歌曲的食物,失去奥秘的食物的滋味!

而当我因为疼痛,手舞足蹈,

或者在为您的健康而举杯畅饮,

总是一个样:地窖里的呼啸声响个不停,

胡子潮湿的鲜血天生会发出呼啸。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359

把它背在我身后,我带上黎明,

再提上满满一筐穿脏的衣服,

我睡眼惺忪走向河边,走出家门——

河的两岸这时正在向我招租。

朝雾迷茫中,洗衣的手开始肿胀,

结冰的窗玻璃染成蓝色,再像火样燃烧,

好像在啃一只小袜子,猫儿的嘴在灶台上,

竭尽全力把一只绒布耗子啃咬。

而从猫嘴撕碎的破布片里,如黑雨阵阵,

成熟的鲜血点点滴滴往地板上流,

猫儿的牙齿紧紧咬住痛苦的早晨,

而那个早晨还有一小团——在大橱背后。

但是,这只小而又小的袜子,要知道,

是由黎明前全部天象的交接点织成!

哎,我晓得,什么东西会从夜晚里向外冒,

如果你把其余全部的云朵垃圾挤干榨尽。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360

预感

心头的郁闷把石块冲刷,

橇下的雪团在哭泣呜咽,

褪色的白霜已潮湿腐化,

空空的树洞里注满落雪。

沙沙沙沙,融雪天,赫噜赫噜的叫声,

天窗把光线一点点丢得精光,

厨娘好像是一只山上的鹌鹑,

城镇光秃秃,如同松鸡一样。

如同雪橇都爬到了一起

又再向四面八方爬开去,

这是在一片茫茫大雾里,

朝着山鸡毛般的迷雾爬去。

是的,它们就想要这样,

想要仿效云层,就好像

它们松开了的身体那样,

黑黑的一堆——把天空遮上。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61

可是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

踩着缓慢的火光,一个个预感

把冬天逐渐送过?

又是为什么

如同在穷乡僻壤的春天,

我全身虚弱瘫软?

又是为什么,

如同雪花飘落到锅炉房的水箱边,

我心神涣散?

又是为什么

夜晚潮湿闷热,如同烧锅炉的房间,

水汽四散?

而云朵

像我夜间的头脑,自由而辽阔,

随风飘过,

这时没有人从异乡呼喊它们,

而我的头发丝

竖起直冲云霄。

不啊,不!你的辫子

会撞到石头上,运气不好!

但愿此时此刻

这颗头脑,像只小酒桶,涂满焦油,

而没有一叶风帆!

浪花,只有浪花。

而此时此刻,

而此时此刻——让我聚精会神想一想——

逐渐——

放开手!——逐渐。

不,融雪天

这老大娘又带着赃物悄悄来到,

而城镇

又在含混不清的围困中起床,

而沿着

洗净的眼窝

宝藏在消失,而苍穹

在飘游,带着朵朵浮云和一个个圆顶——

一个个圆顶。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62

帕格尼尼[8]

1

亲爱的,结果怎样?

——你等等。要有耐心。

他已经逃上了窗与门之间的墙,

他显得黑乎乎的,他死掉了——

他更浓了——茶叶用了一大箱,

全都从茶壶里往外倒了。

他在狭窄的屋檐上留停,

他是用一块玛瑙磨成,

他用某种方块形的激情

凝聚而成的东西来糊弄人。

他清清楚楚,像陶器上了黑釉,

他是用松香和闪电凑合而成,

他的呼吸像只小台子在颤抖,

也像枝状灯架上的热气逼人。

够啦。黑暗开始哭一场,

窗玻璃的角上也哭了几声……

有个小矮人儿,装模作样——

请把椅子摆好,诸位先生。

2

房子是用比无烟煤更无烟煤的方砖砌出,

花园是用比青铜更青铜的马赛克铺成,

而天空好像被火燎过一般,比哨子声更粗,

而空气发出的颤抖,胜过突然传来的喊叫声。

比大灰兔耳朵听到的沉沉海洋唱出的《你听》

更加若断若续的心声,埋藏在这颗心间,

而突然出乎意料降临的爱情,

比闷热天气,比情愁,来得更加突然。

3

我要对你吹一口气,我腹中的诗稿,

那你就会站起来,像一张印第安人的皮,

可是你在盼望什么,是不是一支歌?

为什么我永生永世不能和你分开?

我,从来都按照自己和奴隶与起义的人,

就是和你们的相似之处来写诗作文,

落日余晖在你们身后拖长身影,

作为给你们的临别赠言和墓志铭。

然而无论何处我都不会用阳光的欢庆

向你们致敬,你们在世上将不会迎接

白昼,而白昼也不会迎接你们,

我在遗产里留给你们的只是黑夜。

4

我爱你,你被油烟熏得乌黑,

意外的燃烧,行板和柔板

的乐曲燃烧后留下的余灰,

你额头上还留有叙事曲白色的灰斑,

你平凡的心灵上,由于乐音,

生一层粗糙的皮,我远离他们,

那无能的人群,我就像在爱一个人,

一个在矿井下度日的掘矿女人。

5

曾被铁铧纵横交错地翻犁,

遇到爱情时毫无波涛涟漪,

这一片,就是这一片无雪的大气,

这一个,就是这一个——捕捉它,伸出手去?

远方的天空把冰封的年月

向前延伸扩展,

我在捕捉大气,光秃秃的手去一捏,

像捉只斑鸠一般,

跟在一件女人棉斗篷身后

只听见——打倒,打倒!

如今我感到天空不够,

我怎能呼吸烧成灰的野草!

哎呀,每个日子都和孤独寂灭

短兵相接地打肉搏战,

我在捕捉大气,光秃秃的手去一捏,

像捉只斑鸠一般。

6

我在爱,把爱当做呼吸,而我知道:

有两个灵魂出现在我的身体之中。

而爱情那种灵魂它别有奥妙,

两个待在一起觉得拥挤,不能相容;

从你我渴求得到一种援助,

没有你我不知道路在何处,

我欣然把两个灵魂都向你交出,

你只能让其中一个受你庇护。

啊,别发笑,你知道哪一个为先,

啊,别发笑,你知道我心中的路,

我冒着失去老的一个的危险,

如果我不把新的一个的嘴巴捂住。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63

叙事曲

往往是,心如快马加鞭的信使一般

飞奔急驰,并且,恰恰好比

摩尔斯电码的断断续续、续续断断,

你在镜子里的面容万分焦急。

诗人,或者仅仅是个代言传话筒,

仅仅是诗人,或者是个宫廷宣令官,

在你的胸中——马蹄声急急匆匆,

还有期限紧迫的烽火和夜邮急件。

是谁今天喜欢说说笑话?

是谁应该对谁怜悯惋惜?

路上的泥泞从头巾上往下洒,

马鞭子粘满了倾盆大雨。

风被严实地关门阻挡,

它在不停地敲橡皮图章,

好像在打厚颜无耻的耳光,

迷迷糊糊,如马儿脱缰。

沙石打在脸上火一般疼,

他们来自遭人羞辱的道路,

这些路未能及时得到回敬,

没有冲洗干净,没有压实加固。

牢牢咬住的马嚼子叮叮作响,

鞍桥在夜间滑落下来,

马耳朵上挨一记打,感到惊慌,

是当家人用刀具向它一拍。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

林荫道边

蜂巢向上翘起,像只靴子。

黑压压一片。

奴仆的手上——

一盏灯。眼前漆黑一团。

像白色的泡沫,阳台柱形栏杆泛着白影。

看门人的火把,像理发师傅。

他把花园里的草坪清除,

他把人们都清除——

他把人们都清除:

一直除到大门前,挨家挨户。

我理应

见到伯爵大人!

后来,低沉的枪炮声——一首叙事曲,

后来,夜晚不喘一口气,

心慌意乱头发昏,从年青时便如此,

后来,终于——叙事曲,叙事曲。

接二连三的工厂都在造钱币。

我理应见到他——从钢铁的滑道上

像家族纹章样沿马车外壳流淌

暴雨铸造出许多杜卡特,用的是泥浆,

还把戈比满撒在青铜铸就的院落上。

我理应见到他——过后,自然而然地更替,

伯爵领地上空,九月的番红花颜色褪败,

白杨树叶子,如同用采欣所含的锌铸造的钱币,

铺满公园,如同更换了售货的柜台。

窸窸窣窣声,伴随着致命的欺骗。

垂落时——无足轻重的窃窃私语,

而远方——是许多池塘,更远——

寂静如蛇一般腐烂,销声匿迹。

同样地,柴禾堆也在作响,吱吱呜呜,

而仿佛透过梦境,并不当真,

牧歌般五光十色的白杨树

在垂落时,向下耷拉着头顶。

够了,

我理应

见到

伯爵大人。

我像灾难般在电报线路上飞奔,

远处一片片闪电的反光,咕咕有声,

在一口口大锅中,在起伏森林的枪眼后藏身。

死一般的寂静,远方的云

把乱纷纷的熊熊烈焰

从黑色的大锅中,一边喘息不停,

神志不清,慢腾腾一口口吞咽。

——

看门人的脸上没有了红晕,

有暗号在来访者的话语里藏埋,

那张脸低垂下去,客人的态度仍很谨慎,

但眼睛对眼睛在嘶哑地说着:“睁开!”

……

一个奴仆俯身在神圣的窗户上,

脆弱的寂静纷纷坠落,离开高空。

鼹鼠和耀眼的星星分享蜗居的小房,

它们半夜三更还在悄悄地打洞。

……

露珠儿用一个寒颤让山冈变得迷蒙,

窗帘后面的脚步声突然沉寂,

那时,刺入风琴昏昏欲睡的松木管中——

全然是绝望——是一只红隼的哀泣。

……

一九一六年

王智量 译

并不像人们,不是每周……

(见第二十三首《并不像人们,不是每周……》)

生了根的她

(见第二十二首《心灵》)

364

我称您为小姐,人人都学我的样;

对我来说,这声称呼是家常便饭,

就好像动动手就把手铐给人戴上,

就好像喊一声:“我要把您逮捕归案。”

所有狱卒都很容易找到我们,

根据一个非常简单的特征:

从今后世界上便有了一个女人,

而这个世界也留有她的身影。

有几张已经习惯茫茫迷雾的脸,

每次当你从下往上向他们张望,

而仅仅只有一条大动脉血管

能给他们撒上忽冷忽热的光亮。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片断

(见第十八首《普列斯尼亚十周年纪念》)

365

保卫自我[9]

突然飞来一个身影。油滋滋的蜡烛头

重重压住它,它抖动不停。从苍白的嘴唇上

跑开去,从一张白纸上飞奔而走,

奔进两扇涂满白粉的敞开的潮湿的窗。

那时,当一位作家——仅仅是一种估算,

一种模糊的热情产生的模糊猜想,

不是正冲着闷热的夜那双耳朵在对它高喊?

“这——杀人的时间!他们在等我,在某个地方!”

在一个身影尖尖地伸出花园的时间,

醉醺醺,像辽阔空间,顶呱呱,像骏马奔腾

的草原——整个的我——在篝火边

靠纵行排列的激动的诗句生存。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366

有时候你,是靠着月亮

那瞬间的闪耀去胜过别人,

和密林与田野的烈火一样,

当片片国土变得草木不生;

你要向未来呼气,拽住它不要放过,

去把它点燃——它将用你灵魂的舌尖

舔遍自己的全身,如同一场野火

用急速的流体,把整个草原舔遍。

从你命运的最初开场

直到你进入你的棺木里,

岁月,仿佛是一群羚羊,

惊惶中踩踏着草原,离你而去。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67

热情的女人[10]

从暑热中缓缓流出了一只只豆荚,

从豆荚中暑热又缓缓价向外倾流,

夜晚飘逸而去,好似连根向外拔,

从乌云丛中连根拔出了一只大球。

被闷热的空气剥去了外皮,

蛇一般咯咯作响,一条大帆船,

而今天我觉得,好像死亡在即,

在那个是我人生天堂的夜晚。

我不记得,我是否第一人,

或者您才是那第一个——

她周身的神经发出击鼓声,

那神经似一张绳索的网罗。

许多巨大的伤痕全都绷得很紧,

由于炎热,她脏兮兮,赤条条,

只有孤零零一个,因为她很吃惊,

孤零零一个她所画下的惊叹符号。

在生活中他已经输得一无所有,

在天空那灰色的无水的沙漠[11]上,

他漂呀漂,拖延着向下方漂流,

而口中还在把比重的事情歌唱。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68

庞贝城的末日

森林脑溢血,在傍晚时候,

同时发生的还有心绞痛——

出现一个血红色的大球,

它冒出烟来,越冒越浓。

于是白昼便彻底地坍塌,

而马上也彻底坍塌的还有

高朋满座的非法卖酒的店家,

它是那些不走正路的社会末流

选中的处所,它艰难地前仆后继。

在那里,星星在海水中的浮力

和大海在它全景中的浮力

得以勉强地维持它们的生计。

在那里,好似酒精饮料一般,

沼泽地的湿气水雾蒸腾,

露珠儿被搀和进炎热的火焰,

露珠的清醇靠水雾勉强支撑。

那个黄昏,恰似瘫痪了一般,

凝滞不变。恰似描述死亡的诗篇,

它们如今已经少见。灾祸近在眼前,

这些灾祸已决心要一一应验。

上这儿来吧!来把你的脸

贴在落日的脸上,别胆怯!

马上,庞贝城的最后一天

就要走向它的终结。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69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枝头绿叶繁密,

垂落的天空被抛弃在路旁,无人过问。

一声呼叫:“关门!”——人们乱踩着草地,

眼前的一切已遭剥夺,遭毁灭,遭蹂躏。

腐朽的天庭散发的臭味愈来愈浓,

这是松林和草皮和木板和杨树的臭味,

捣碎的烂草四处流洒,燃烧得火势熊熊,

它们的筋脉都已经断裂、纠结、破碎。

从阳台窗玻璃上,如同从浴女的双肩

和粉腿上,一边散发阵阵凉爽的水汽,

朦胧昏暗的水花向下流淌——落在地边,

在被践踏的栗子果实的尸骸上缓缓流去。

瞧他放平身子躺下了。瞧他已经卧倒停住,

他注视着一个个枯树桩,长久地凝神不动,

而那个瞬间来临了,好似一间破旧的小屋,

在丛林中,着了火,燃烧着,迸出一道彩虹。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黑夜定然拥有夜莺……

(见第三十六首《回声》)

春天的雨燕毫无办法

(见第三十四首《雨燕》)

幸福

(见第三十五首《幸福》)

370

难道说只能沿一条条渠道,

像一匹深色斑点的骏马,

急速、勇猛、威武地奔跑,

躲过水渠阴沟那一堆乱麻?

难道说只有鸟儿在蓝色的天空

含混地唧唧喳喳没完没了地叫

像一只弥撒坛上的冰冻的柠檬,

透过一道光线的细小的管道?

往四边瞧瞧,你就会看清,

朝霞前,整日里,每处每地,

莫斯科,如同基捷日,全身

沉浸在一个浅蓝色的池塘里。

为什么家家屋顶都很透亮,

全都色调清澈,一尘不染?

砖墙似一排芦苇,摇摇晃晃,

日子一个个飞去,没入昨天。

城市乌黑、稀疏、到处是泥巴,

雪地上已有许多疮痂的痕迹,

二月在燃烧,像一堆棉花,

浸在酒精里呛得喘不过气。

脑袋瓜子的敏锐的洞察力

在白色火焰里受尽了磨难,

隔着鸟儿和树枝倾斜的藩篱——

空气轻飘飘、光秃秃,了无遮掩。

人群把各类人物打翻在地,

你在这些日子里名声丧尽。

就让你的女友也和他们在一起,

而你也并非是孤独一人。

——

昨天这里还有过空气,有过毅力,

而此刻焰花如思想般消散,化为虚无,

而此刻无论是思想、毅力或是空气,

全都出自阵风、尘埃和平常的树木。

昨天这里还有过多次竞赛和议论喧哗,

有过多次家里的争讼和有关奢侈的哭骂,

而此刻只拿末日来比作一枝丁香花,

受胸脯和鬃毛拖累的旱地上的丁香花。

一九一四年

王智量 译

春天了!今天你们可别……

(见第三十一首《春·二》)

我了解生活的目的并且尊重……

(见第二十九首《我领悟人生的真谛,崇敬……》)

春天的诗意

(见第三十首《春·一》)

371

这都属于我,这都属于我,

这全是我的倒霉坏天气——

这些树桩和小溪;铁轨的闪烁,

这些浅滩,这些潮湿的玻璃,

草原的风啊,你喷一口气,你打个鼾,

你激动地挥一挥手,再喷一口气!

这对你都算得了什么,沮丧,麻布的抱怨,

沙沙沙沙,一块块粗布正在盆里搓洗。

衣服在翻腾,一直拖到脚后跟,

一堆大块大块的布片和许多鹅群

在冲,在飞,把绳索压得向下倾,

在女工们手掌上发出哗哗的响声。

你要把悲伤也撕成一个个碎片,

撕成碎片,管它们是什么式样,

它们到处都是,那边,这边,

碎布片遮盖了一座座小小山冈。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372

北方的晚霞

大地的喉头透过雪花隐隐地显现,

黑黑地显现。晚霞把胸脯高高耸起。

霞光的两眼注视着水面上的两只眼,

当它在绿宝石的怀抱中度过冬季。

河湾像壁虱般把自己塞进草原,

你刚刚把黄昏带着肉从泥塘的牙龈

撕裂下来。河岸,如同一块块煤炭,

清晰地露出来,预示着灾难的降临。

太阳像条鲑鱼光鲜地留驻在冰面。

而余晖被河中的冰块和水面的亮光

切割成碎片,像一条鳟鱼一般,

正躺卧在坦坦的地平线上。

河水吞噬霞光。小树枝相互纠合

形成一座堤坝,聚起河流而奔驰,

树枝上还挂着一颗颗红色的野果。

从残余的果实上一滴滴浸出毒汁。

河水被毒化。河中的水浪

死一般停滞不动,浑浊不清,

而裸露的冰块上的利刃在闪光,

碰撞声也好似片片绿色的利刃。

不见人影。只闻呼哧的声响。

盲目的偶发的刀子般的声响。

在荒野,在冰块的断头台上,

歌声、心灵、欢笑、言语的天赋全都消亡。

一九一六年

王智量 译

373

矮树林——从一连串暴雨中伸出头去,

额上的珠宝翠玉低低地压在眉梢,

头顶上黑压压一片是蒸热的雾气,

玻璃珠儿在枝桠间火一般燃烧,

而在这样一片毛绒绒的大枕头上,

闪闪烁烁,不住地变幻着色彩,

滚滚的瀑布势如山崩,不可阻挡,

在柳树林中隆隆然汹涌而来。

哦,如同一场浅紫色的变化闪烁,

这瀑布在五月的湿润中显出光彩!

为了能使座座山峦全都被它迷惑,

这瀑布拨开头顶的雾气探出身来。

一九一六年

王智量 译

当那最小的细微末节……

(见第三十七首《别稿三篇·一》)

当不落每件小事的全天……

(见第三十八首《别稿三篇·二》)

无风天气的许愿让花园恶心……

(见第三十九首《别稿三篇·三》)

在灌木林上空密布的云层的……

(见第四十首《七月的雷雨》)

374

告别

天空满怀厌恶地触及山岭,

秋日发出的是阵阵诅咒,

光阴,如同一条花边,随风飘走,

被荒草撕下,脱离衣襟。

乌云留驻在小山丘上,一场民族迁徙

正在进行——往那小山丘上迁徙。

光阴随风飘走,好像是大地

身上的皱边,肮脏、蹩脚、粗鄙。

草原,如同一个警察,吹着个大喇叭,

风在呼啸,它拖长音调,威风凛凛,

我却忘记了上下唇怎样配合发音,

草原啊!我是在学习使用元音说话。

瞧那边,好大的风,它没向水面吹拂,

像是在吹一盏灯,它向小河吹去,

鼓起胸部,要使劲把它吹熄,

它也吹牡丹花,好像吹油蜡烛。

它不停地吹,又陷入黑暗怀里,

秋天的树叶朦胧地渐渐变凉,

悄悄地作响。又飘落在小广场上,

蜡烛从花坛上吹落,埋入污泥。

是不是迟了,在田野里,从昨天

或者,前一夜,牵牛花衰老的掌灯人,

已经把一切都烧得片纸无存,

火熄了。再见吧,过一个月。已到时间。

一九一五年

王智量 译

在轮船上

(见第四十五首《在轮船上》)

初到乌拉尔

(见第二十七首《最初的乌拉尔》)

375

第九百零九位缪斯

你的出身是来自一个暴风雨的族类,

据说你是雷雨家庭中最小的姑娘,

你,雷鸣声中承传祖脉的女儿一辈,

你像那野麻丛中蝴蝶身上的翅膀!

世代传颂的往昔如闪电一般,

祈祷的思绪形成弥漫的浓烟,

久远的过去啊,你被过分地挖掘发现,

你的光辉已被酸蚀得锈迹斑斑!

一座座塔楼警钟长鸣,相互撞冲,

静脉血管在狂奔急驰中向上鼓暴。

天空沉浸在火山的喷口之中,

正午的阳光只在地道上照耀。

阳光在一个个容器上锡一般凝聚。

而,如同沙砾遇到大漠狂风[12]的追袭,

正午的灵性涌出的团团烟气

以它的狂乱让嘴巴气喘吁吁。

而你的话语把它们全都制服,

可是全世界的沙砾这里都有,

牙齿上咯咯作响,如同含着尘土,

令你回想起一场殊死的决斗。

一九一六年

王智量 译

376

马尔堡

刺人的日子,刺人的言谈,

日子和言谈二者都很刺人——

啊,那么我抱歉。全是黄色窗帘。

罩衫像古希腊衣襟,又薄又轻。

七月的爱意在透花窗帘上洋溢,

窗纱向上飘起,触及天花板,

头的上方是几只手和几把坐椅,

头下是一只枕头,脚放在上面。

您通常很晚起床。您只用时髦的装束,

我每天先敲您的门,再去舞蹈课室,

课室里,我的舞癖,把方块形铺地漆布,

像横木[13]一样,拖到我脚下,便展开舞姿。

您在做什么?或是出于友谊,您舞姿翩翩,

您全身裹在花边里,我的穿晨衣的友人?

您又何必奇怪,如果您还是个男子汉——

我心里难过,够啦,要个更大的尺寸,

抻长它,可别抻断了弦,别抻得太紧,

我心里难过,够啦——

是否有一颗成熟的心

在我胸中呻吟,我的穿晨衣的友人?

——

我是昨天出生。我这人没什么分量,

我并不看重自己,更不习惯阔步向前闯,

此刻我回忆起,我曾站立在桥头观望,

我看见很少人能看见的东西,从这座桥上。

自我保护的本能,老头儿会拍马屁,

并排走,跟着走,特别是,挨得很紧,

心中想:“他这人值得我,在这种日子里,

这种险恶的日子里,加倍给以关心。”

迈步,再迈步——本能对我反复地提醒,

还聪明地引导我,像一位饱读诗书的老人,

穿过闷热的树林、丁香花丛和满腔激情

所构成的混乱、古老、潮湿的迷宫曲径。

铺路的石板烧得滚烫,大街的额头

晒得黝黑。鹅卵石皱着眉头仰望苍天。

风像个船夫一般,在椴树梢上巡游。

它把阵阵尘土和碎石纷纷撒向人间。

灶台的铁板颜色好似紫铜,

公园里灌木林薮一片黑压压,

只有小虫儿飞向太阳,飞出树丛,

像熟睡人手上的表,滴滴答答。

噢,那一天,大地魔鬼般注目张望,

从草地和树丛之中,把暴风雨吞掉,

而天空被封死,血一般红,触及那目光,

那山金花般沉重凝黄的目光,便被烧焦。

那一天,我把整个的你,从头到脚,

我像个悲剧作家,把莎翁的悲剧剧本

随身带上,背得烂熟,一个字也不漏掉,

我到处游荡,到处上演,走遍全城。

白天的太阳让我觉得累赘而讨厌,

它像块脂肪在锡制的盘子里变冷,

而夜晚黄莺的歌声充满整个房间,

于是我的屋子变成一架风鸣竖琴。

时钟在墙壁上慌张地滴答作响,

钟摆跨马蹬鞍疾步向前飞奔,

花园里——你嘴唇发白,放眼张望——

一个石质的文物从地面上脱开了身。

那件文物——是一株白杨,这株白杨

是个石质的客人:月亮处处有,完整无缺失。

而在屋子里将会有好一堆白骨出场,

白杨树的遗骸,和其他的许多化石。

大雾到处都铺开它的被褥,

整月不停地塞进每间屋里。

来客们把一间下房让给我住,

再给我长长的走廊和黑黑的楼梯。

黑黑的楼梯上很容易赤着双脚

完成这一段极其美妙的浏览。

只是屋子已被黑白两色的恐惧融化掉

——那是遍地的青草和金莲花瓣。

他们手持蜡烛来完成这次浏览,

让紫罗兰和番红花的眼睛可以看见,

当梦呓者紧闭着眼帘。这里正是关键

——表明了这是一场瞎眼的戏法。

——

我害怕什么呢?我比一位语法学家

更清楚知道什么是失眠。而我不会去

像个赤脚梦游者艰难地往光石板上踏,

在那象牙雕成的椴树和白桦丛林里。

要知道,夜晚每天都和我对坐弈棋,

我们对坐在月光照耀的嵌花地板上。

而激情这时,作为旁观者,隐现在屋角里。

窗户全都敞开着,金合欢阵阵飘香。

白杨树——是皇帝。皇后——是失眠。

而棋后——则是夜莺。我把手伸向夜莺。

于是夜晚获胜,一个个身影闪向旁边,

我便面对面地认出了一个白色的清晨。

一九一六年

王智量 译

注释:

[1] 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批评家。

[2] 蒙古汗派驻征服地的官长。

[3] 可能指喀山汗国。

[4] “圣洁的守斋人”在原文中是大写,系指某一特定的人,和“你”可能指同一人。

[5] 原文为希腊语。

[6] 莫斯科特维尔大街上的第九幢房子。1914—1915年间,歌唱家兹·穆·马莫诺娃在此居住,她家经常有青年演员的聚会。

[7] 原文为拉丁语。

[8] 的小提琴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小提琴家和作曲家。

[9] 原文为拉丁语。

[10] 原文为意大利语。

[11] 原文直译为撒哈拉。

[12] 原文指西蒙风。

[13] 指舞蹈练习场上沿墙设置的供习舞者练习抬腿的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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