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墙艰难地挪动着双腿,双腿不听使唤地哆嗦着。胸中已燃烧成火的海洋让我无法抗拒。我再一次想到了儿子大浩和小阳,我哭,我放声地哭。我又想起我妈,我想有妈陪着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不再可怜。可是我又无法说服自己,总有一团希望的光亮在前方向我招手。我一步步朝着那团光亮走去,走去。
我用水瓢从水缸盛水,我张开嘴呼吸着胸内燃烧的压迫,把洗衣粉倒进水瓢里,我义无反顾地咕咚咕咚地喝,响声和容量超过了刚才药液的几倍,几十倍。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死了,多少年来,我一直挣扎着自己能活出个人样,握着笔从无知的启蒙到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我又舀出一瓢水咕咚咕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肚子胀鼓鼓的无法再喝了。于是,我坐门前的雪地上,两眼晕眩着瞳孔在放大。我能做的就是哭,哭我死去的妈,哭我可怜的两个儿子。最后我想起了姑姑,我喊:“姑姑,救救我。救救我,姑姑?”我手抓心窝地哭。
雪漫天飞舞,有精灵坠落的凄凉。我想起《窦娥冤》中六月飞雪的奇迹,我渴望这样的奇迹。我也想《红梅赞》中的朵朵红梅怒放争艳的情景。我愈加不舍人世,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了,地上的雪成一片黑的光。耳际有一个声音,是几个人的声音,同时惊呼着:“这是咋啦?”
“啥味恁难闻?”
这声音我听得真切,又是那么熟悉。小奶奶和周婶儿。我嗓子哑了,哭不出声音了,我感到我的眼珠子要爆出来。
“你咋弄的?你说话,死丫头。”小奶奶的巴掌拍在我身上,无知觉的痛。
我哭,我说:“我喝药了。”
“啊?”她俩同时惊叫着。
小奶奶的手捶在我身上,哭着说:“你个畜牲娃,咋弄的啊?”
“三憨子。”周婶儿一改平日的习惯破例喊三憨子,进屋连扯带拉,哭着把三憨子从床上喊起来。
三憨子睡意惺忪,他还不知道发生的事。他坐在椅子上揉着眼,然后叼着根儿烟,被小奶奶一把夺过扔了。我的呼吸有了困难。小奶奶用手捶打着三憨子,哭着要他救救我。最后骂了起来:“不要良心的,堂客子,她哪点对不起你?”
三憨子坐那儿仍没有动。
周婶儿蹲在我身边只是哭,只有小奶奶用她无力的拳头捶打着三憨子,哭着骂:“你个短寿的,你真想她死啊!她喝药了。”
三憨子愣了。
“去找人。”小奶奶推着他出去。
周婶儿和小奶奶开始盘问我为啥子。她们说只听我们几声吵闹,不见有啥动静。我已经无法说话了,药液冲涌着我的喉咙,周婶儿说:“灌水。”
我无力地摇摇头,肚子胀鼓鼓的难受。
小奶奶说:“听话,你要是不喝,待会儿给你灌大粪。”
我听说过以前服毒的人在医疗不完善的情况下,就是采用的这个办法,喝药的人喝下大粪,吐出肚子里的东西。该死的,粪便灌下去,吐不出毒液,就只得去见阎王爷。不大会儿功夫,堂哥乐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嗵嗵”地走来。我听着头想爆炸,我被他们掂胳膊抬腿地放在车厢里,躺在车厢里我就吐了,一阵接着一阵地吐,早上的饭没吃,午饭没做,洗衣粉的水和着药液吐了一车厢。堂哥加大马力朝医院开去,三憨子扶着我,在上车之前他在车厢里铺上了稻草。
雪花飘下来纷纷扬扬的洒脱,我回过头望门前聚着许多人,我也看到二杆子跑来蹲在地上抱头的难受。四尖子站在哪儿有泪光在脸上。一路走去的颠簸,我一路地吐。
我被送进急救室,医生和护士有了惊恐,前天刚刚处理了一起服毒者转危为安,我的到来无疑让她们感到了不可思议。世界怎么啦?总有人想不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是为了救病,自杀属于病吗?他们忙而不乱的忙着急救程序,一路颠簸的呕吐,我的神情有了好转。手术台是我自己上去的,一根明黄的橡皮管子从鼻孔里塞进口腔里,两次都没有成功。我听到三憨子在外面哭,哭得凄凉悲哀。
没人理他。
那根管子第三次插进去,在插之前,一个女医生说:“你配合些,你的命比啥子都重要。”这话从她们嘴里说出无数次,甚至麻木了,但她们还是要说。
我咽了口气,呼吸和呼出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管子顺利地插进去。我开始冷了,我问:“外面还在下雪吗?”
“嗯。”有人应了一声。
外面传来三憨子的吼叫声:“我也不活了,我也死。以后没她我咋过啊!”紧接着是巴掌落下去的声音,一定是堂哥在打骂他。之后传来三憨子呜呜地哭声:“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他蹦着脚撞墙的疯狂。
我冷得无法克制自己了,牙咬着牙不管用。管子吸进去的水,又从嘴里喷出,头偏着流在床面前的桶里。我的衣裳被他们剥开,有水从尿道里排出,冰凉的水冰到里又冰到外,我掉进了冰窟窿里。有护士在发牢骚:“洗了几桶水了,还不见清亮。”
我身体敞开了所有,包括内衣。有人用手巾蘸着水洗着我的身子。我身子僵了,昏过去不省人世。清洗胃的程序终于完成了。我被三憨子和堂哥抬着如抬死猪、死狗那样抬到病房里。被子盖着暖和着我,被子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我去看人,人也成了白色。药液的瓶子挂在药架上也是白色的。我的眼皮在打架,涩着昏昏沉沉地想睡去。从外面进来两个人,不是白色的,我还清醒。那是我们村里的宝哥和宝嫂,他们原来属于单位上的人。现在不属什么单位了。我终于沉重的合上眼,却又下意识地挣扎着,如果睡去将不再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浑身无力四肢酸麻地弓着背走去,天没天的晴朗,人不见人的容貌。我喊着大浩和小阳拉我一把,大浩站在我身边朝前走去,离我越来越远。我哭,歇斯底里地哭。我感觉我的周围有很多人。他们不再是白衣人,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啥子,我听着。
“她是不是中邪了。”
另外的人说了啥子,我完全丧失了听觉。我又回到昏昏浊浊的世界里,水流在山顶上瀑布般的喷洒。泉眼在哪儿?我的身前身后都是险恶山峰,断崖峭璧。有巨大的呼隆声排山倒海的掀过来,我眼前一片黑暗,有如日全食的那种。不一会又是星辰满天,一条银河美丽着传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我眼前真的有了一条河。河中有船,船上有两个人。我睁眼去望,一个熟悉的身影,啊!我看到了——母亲,另一个人想必是父亲。千年修来的同床枕,百年修来的同船渡。我举起双手呼喊着,踩着浪花走去,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一种美妙的天籁之音:你走来/不见风雨险恶/人世如草上花/花谢冬至/名和利谁能放弃/为什么……/谁又能知道为什么
你走来/不见当年风华/人世不会千日好/岁月蹉跎/成与败谁属英雄/为什么……/谁又能道破为什么
你走来/生时不曾带来/去时不曾带走/人世哀怨/生与死福祸两茫/为什么……/谁又能放弃为什么
你走来/仰头叹问苍天/名利可皆空/尘世虚无/灵与魂生生世世/为什么……/谁又能创造为什么
我踩着浪花儿飞去。父母的河岸在我对面,我看到父母的小船悠悠驶去,离我越来越远。我拼命地哭喊着父亲、母亲,他们不理我。唯有母亲偶一回首,我望见那张熟悉的脸。突然一阵风刮来,脚下的浪花不见了,我被重重地跌倒河岸上拼命地挣扎着。我听到一个声音,然后是很多人的声音。
有一个声音说:“手都肿了,咋不见流血?”
另一个声音说:“没事,心律跳动还好。”
他们在说啥子,恍忽中我看到很多人,他们站在我面前。我想看清他们,头却很疼太阳穴跳动着。有灯光吗?我微微睁开眼,脑海里滑动着如水银的滑动,我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
“醒啦!醒啦!”有人惊喜的声音。
“哦!”有人长出一口气。
我想伸出手揉眼,手臂挪不动的沉重。有人说:“别动,你手乱抓乱拽了一下午,你不痛啊!”
“我咋啦?”我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微弱。
没人理我,却有人问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鼻孔里痒痒的,又想伸出手去揉鼻子,又被人制止了不让我动,说鼻孔里插的氧气。我忽然想起刚才问我哪人是谁:“宝哥。”
“还行,你总算清醒了。”宝哥说。
“你说我是谁?”一个女人问,我断定她是宝嫂。
我又重新看到一张张熟悉人的面孔,我不能确定他们是谁。但我能确定窗外的雪在飘,地上的雪有多厚,我想到了田里的麦苗“瑞雪兆丰年”。我感到我的手生疼,我挣脱着说:“放了我,我手疼。”
“不能,正在输水。”一个护士说。
我的手又被人捏得生疼。我明白屋子里的人都在看着。我想着窗外的雪白晶晶的亮。雪中如果点缀几株正吐蕊的梅花红艳艳的俏,该多好啊!我脱口而出:“雪里的梅花多美呀!”
“啊!”人们又是惊慌。
我仔细地打量辨别着他们,他们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为我送行的?哦!我看清了,堂嫂站在窗户跟前。手拉着大嫂,二嫂和红梅站在门口,她们都在哭。瑞仔的脸色凝重,大别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他们是来看我?我激动着想喊却被人摁住了。我终于看到二杆子,他的脸很长成了长方型。他平日的样子,我忘了。
“咋不见三憨子?”我问。
“她真的清醒了。”有人说,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
门外突然窜进一个人,扑到我面前哭得不成声。
我问:“他是谁?”
有人说:“你又迷糊了。”
好啊!我庆幸自己糊涂点好。
那人抓着我的手哭:“姐,你咋能这样呢?妈不在了,就剩我们姐弟俩了。”那人又哭。
我在想他是谁?有人提醒说他是任刚。“任刚,我的弟弟。”我抓住了他的手,但我没哭。不是我不哭,是我没有眼泪了。
“姐,你对我说,那人咋欺负你了?”任刚的双眼血红。
我不知道和他说啥子,他看到我神情呆痴的样子愤怒了,跳起来大骂:“狗日的老三,欺负我姐娘家没人是不?来,狗日的,咱们较较量。”任刚推开人群跑出去仍骂:“狗日的……”有人追出去,又有人跑进来。
顿时,人们慌乱了。我的心跳得“砰砰”的响,眼看不清所有。他们喊来医生,护士在我手臂上扎了一针,我又昏昏沉沉的啥都不知道了。黑暗重现在我眼前,眨眼间的事。
我醒来,灯吊在墙壁下,与我的视线呈直线。房门倒贴在地面上,我一眼望见任刚趴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头朝下。另外还两个女人,是谁?我问。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指着那个年龄小的女人说:“这是小敏。”
“小敏?哪个小敏?”我有些不相信。又问那个年龄大的女人:“你是郑家庄的那个卖保险人的女人?”我曾记得那个卖保险的人,能说会道,他的女人却一般,衣貌不出众。我看到小敏和那个女人相视一下,有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