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公路,感受一下喧闹是怎么回事。阳光沐浴般地洒在我身上,车去的灰尘也触及着我脸,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晒柴禾。经雨腐朽了的油菜杆垛上面虽然覆盖了麦杆和稻草,但还是经不住风吹雨淋的朽化。只有堆在最里层的菜杆鲜着原来的色,散发着菜籽的味道。
我想着一句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和旧的能说明什么?只能是新旧的交接,那么……有人朝我走来,我没抬头,感觉到的。
她在问:“安德叔死啦?”
我一惊:“你咒人家呀!”
女人嘿嘿一笑说:“我听到放鞭炮声啦!”
“那也不一定是人家。”我觉得好笑。
“反正他活不了啦!”女人眼望着我又说:“谁叫他能过份了,十二能。”
这是咒人家死的理由吗?女人没和我争辩,她却说起村里有人在骂占着茅坑不拉屎,指瑞仔。他排第二号的房地基仍没盖楼房。也有人针对那粮食商贩说了一些话,证明文海叔的房地基要回去了。至于商贩的沙石,有人建议转让给文海叔,文海叔拒绝,要么扔在这儿,要么拉走。粮食商贩费尽周折把沙石拉走,文海叔的那块地仍空着。
我晒了柴,顺便背回地里晒干的红薯秧,晒干的红薯秧是过冬喂牛的的一种特别饲料。放下背篓甩在地上,耳畔一阵清脆的响声,这是红薯秧倒地的折断声。我直起身,又是持续的响声,有人边走边说啥子,我扭头听,哭号声就在我们房后,高音的、低音的混在一起不是一个人。我听着毫毛倒竖,安德叔……
早上,三憨子叫来医生,给安德叔输了液。医生说他快不行了,没想到这么快人就去了。周婶儿哭得最厉害。我想应该去劝说劝说。我还没进屋,周婶儿迎着我走来。她抹把眼泪让我去叫安贵叔来。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你叫他来?”
周婶儿点点头。
周婶儿的女儿臭姐走来,靠近我说:“去叫他来,没他还真不行,我们啥子都不懂。麻烦你了,任玉。”
我如释重负地走去,扔在地上安德叔所穿过的衣裳、鞋子、帽子堆了一堆,这些连同安德叔身子下的床铺草将一起焚烧在十字路上,所谓的阴习路上。放下了所有的一切,却放不下周婶儿向我讲的那一幕,我放下有些难。
安贵叔,一个多子多孙的风流人物。年轻的时候是二杆子的前几任师父,会计的权力常有女人投入到他怀中。是谁主动并不影响他的家庭。谁也没能想到他到了年老之际,还是春心不老。去年春上,一个午饭后,他去看望安德叔,却背着安德叔调戏周婶儿,张开双手如孔雀开屏那样想拥周婶儿入怀。周婶儿掂起一块砖头朝他砸去,周婶儿说如果他不走,她敢拿刀砍他。
我对安贵叔说,是受人之托。
安贵叔轻蔑地哼了一声:“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我随在安贵叔身后,如他的徒儿。他只管说话,我只管听。他又捡起当年四尖子挖掉的那十几棵树说对我们不公平。我听着觉得没有意义。当时为啥子不说。
安贵叔说:“我说不公平,谁听我的?他们都拧成一股绳。”
安贵叔还说,周婶儿人漂亮,笨手笨脚的有福。就是——他话里的秘密他没说。安贵叔走去,所有哭声都停下了,收殓是大事。他们忙着他们的大事,而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小事。我问三憨子:“人的长处和短处舍哪个?留哪个?”
他说:“不知道。”
“你觉得有问题?周婶儿们……”
“不只是她们,还有二杆子。”三憨子哀叹了一声:“那——”他又不说了。总之安德叔走了,人死如灯灭。而二杆子的问题却不是人死灯灭的一个简单的问题。
有很长一段时间,姑姑没和我联系了。以前我在姑姑面前一副乖巧样子,心存感激把姑姑当成我最亲近的人,而现在姑姑为啥子不和我联系?有几回我打了她的电话,总是无法接通。时间久了,对姑姑的思念淡薄了?我在怀疑。
仅仅只是怀疑。
安德叔下葬之前,三憨子对我说,这几天无论发生啥子都要沉住气,千万别惹事。我吃惊,自己能惹啥事?我能和周婶儿打架了吗?安德叔两窝的儿女们争着谁主、谁次端灵盘的问题,这可和我无关。我不是一个好事的人。没想到安德叔出殡的晚上,算处不打算处来。
二杆子端着酒杯,颇有大将风度地挨个向每个人碰杯说:“来,喝,为我大难不死。”他脸红红地,酒烧的红。
对方惹不起应付着他:“哦!喝,喝。”一饮而尽,酒的浓度烧灼着心的不痛快。
三憨子对我说:“不要脸,借酒发疯。”
二杆子仍然依次喝酒:“喝,干杯,我终于下台了。”他把酒瓶和酒杯碰得乒乒乓乓响,唾沫星子喷出去:“喝,谁不喝日他娘。”他的舌头卷着舌根结巴着。
对方警惕地后退。
他追击着:“喝,有毒?有毒你也得喝。”
对方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扬脖一口气喝下。
气氛一下子有了不妙,一开始周婶儿就让我帮忙择菜洗碗,最后又说帮忙帮到底,人散去后收拾盘子碗,所以我一直呆在那儿。看到这令人不安的场面和杀气浓厚的气氛,我心惊肉跳着,好像这是我的死期。二杆子走到文海叔那桌时,文海叔站起身走开,被二杆子一把揪住,拽回椅子上。
“喝。”一杯酒猛地泼向文海叔。“不得了啦,是乌鸦嫌树,还是树嫌乌鸦,坐不下你了?”
文海叔不理他,一种蔑视的表情。
院子里的人骚动不安了,没人敢伸着头接砖头去劝说,他们等着好戏看,坐山观虎斗。二杆子再一次将杯子里的酒朝文海叔泼去,文海叔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咆哮着挥拳照二杆子的脸就是一拳。二杆子防不胜防地向后倒去,又猛地朝前站住,伸手捏住了文海叔的手。文海叔也不示弱,挣开二杆子操起身边的椅子朝他砸去。人们可能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有几个人上去拉住了二杆子和文海叔。
宋妈妈的儿媳妇站在我身后,她与周婶儿是家门。她的双臂搭在我肩上,我们都在看热闹。不是看谁赢谁输的结果,而是看着刺激让心跳有快感。周婶儿和她的儿子出来拦,谁也不听他们的。三憨子忽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我问:“你没事儿吧?”
他说:“没事,我分得清。”
“哗啦”一声,人绊桌子的响,二杆子和文海叔扭打在一起,一个拦身抱腰,一个双手抱肩,四条腿搅拌着都想让对方拌倒,发出他们肺腑地喊叫着:“你想咋搞?”
“你想咋搞?”
没人敢去拉架。只有三憨子和瑞仔上去拽着二杆子和文海叔,拉开他们,暂停了挑起的战火。
平静了一会儿,忽然,二杆子大喊一声:“狗日的,你来。”手里掂着椅子朝文海叔砸去。
我不顾一切推开二杆子手上的椅子,椅子倒地发出散架的响声,人们的目光惊恐着转向我。二杆子血红的眼随着人们的目光转向我,他放弃了文海叔,他愤愤的手拽着我的胳膊,就地拎起来转了个圈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我重重地倒在地上头有碰砖头的疼,头被碰破了皮。
三憨子走过来拉起我,又被二杆子扯着我的胳膊就地转了一圈,骂了句:“不想活了。”重新重重地把我扔在地上。
三憨子忍无可忍地朝二杆子胸前就是一拳:“你想死啊?”
二杆子愣了一下,三憨子的行为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愤怒地跃身扑向三憨子,却被瑞仔和堂哥拦腰抱住了。
三憨子从地上扶起我回家,我羞愧满面,不知道刚才的举动出于啥子,如果我不拦住二杆子,那椅子砸下去的后果将是文海叔血流满面。三憨子打开门,还没有扯亮灯的那一刻,我依在他怀里哭,哭得如孩子。三憨子似乎觉得我无知的可怜,他又有啥事急着脱身,他把我扶到床上,在灯光下他看着我满脸泪痕的脸有了心痛。
他说:“你睡吧!我出去锁上门,啥事就没啦!”
我坐在床上,外面又有了人的吵闹声,男女的混合声。一个男人说:“你们……这不欺负……人吗?”文海叔的声音,气得说不出话时候,结巴着成为他的一个特点。
“谁欺负你啦,胡搅蛮缠的。”这是女人的声音,尽管气愤,仍不失圆润甜怡,这是大嫂的声音。
“你,你……你们都不是人。”
“放屁”。突然插进了一个人,是大别子。我辨别着。
不一会儿,从另处涌来闹哄哄的人,紧接着有咚咚的响声,远远近近狗的叫声连成一片。我坐立不住地去开门门被上了锁。我才想起三憨子的用意。我出不去,不出去可能更好,无论外面怎样拼打,就是打死人也与我无关。
“你们都不许打了。”周婶儿的声音。没人理她。“算我倒霉,倒八百辈子的霉。”她絮叨着。
又有一个人说:“你们要打,出去打,这是我的地儿。”声音不大,但管用。周婶儿的儿子。
刹时没了声音。我在黑暗中辨别着那些人的去处,忽然,那些人又混乱着撕打了起来,有人疼痛地哭。哭声中有人在门前喊:“三憨子,给我出来。”大嫂的声音。
我隔着门回应道:“他不在家。”随即又问:“啥事?”
大嫂的声音不见了。不一会儿,那些人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文海叔说:“你们做得出初一,我也做得了初二。”
“是你先做出初一。”大嫂的声音跟着过来。
有个哭哭啼啼的男人说:“妈的你们,叫上黑道的人来整老子,排场死你们了。”是大别子。
“我不——不排场,你——排场。”文海叔话触到大别子的敏感处。
“狗日的你们,想死,再骂老子一声排场。老子日过你姑娘媳妇的。”“啪”的一记耳光,很快涌上一帮人吵闹和拳打声。
“谁叫你们……弟兄多,欺负人。”文海叔又开始了结巴。他说“老大,老二,老三合着伙打我。”
他们吵着,我却慢慢地睡去,一切的声音与我隔绝。待我醒来时,三憨子回来了,那帮人啥时候散去我不知道。我看到三憨子一身疲倦的把鞋子脱下扔在地上,散出一股臭味。衣裳脱下搭在床头上散发出汗渍味。他说睡。我说睡去真不想醒来。
早饭,我不想吃,也不敢出去。三憨子却端着饭碗出去和小奶奶说笑着,完全没有了昨晚上的疲倦。小奶奶笑声朗朗,她的朗朗笑意掩盖着她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她很会岔开话题地问三憨子什么时候搬过去,指公路上。
三憨子边吃着稀饭,边啃着馍说:“给你抬出去了再搬。”
小奶奶不介死的意思,对于别人开玩笑的骂,她都糊涂着了事。小奶奶还是回了一句:“老子活一百多,你就等一百多岁了再盖房子?”
“是。”
他们说说笑笑,昨晚上和现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三憨子进来盛饭,见我在哭说:“甭理他,他是个疯子。”他还说:“二杆子的事没完,他还会继续疯的。”
疯子?我听说过疯狗的事,疯狗是怎样疯的,我不知道。我妈跟我说过,沾了酒一类的东西不能让狗吃,否则狗会疯。疯狗咬了人,人如果不打狂犬疫苗也会疯。人疯了再去咬别的人,别的人也会疯。疯了的人瞪着眼有吃人的残暴,听人说哪个地方疯了的人啃吃生猪肉的排骨。
谁都不愿有疯狗,而疯人呢?
周婶儿和她的四女儿来了,她们送来残剩的菜和几个供香馍。她们送来时只说是馍,省去了供香图吉利。她们见我在哭劝说我心放宽。
周婶儿的四女儿说:“嫂子,真的你很坚强,如果搁着我非活不成了。”
她说的是实话,周婶儿和我说起过她。她小的时候人贼着精,提防着周婶儿回娘家拿东西。有一回,她发现周婶儿拿鸡蛋回娘家,她竟不客气亮着嗓子喊家贼难防,偷断屋粮。周婶儿恼羞成怒,扯着她的书撕个粉碎丢在茅坑里。后来,她就绝食抗议对她的不公平。想着这些,与她相比,我真的不是人。
周婶儿的四女儿拉着我的手说:“甭难受,活着本来就有着磕磕绊绊的事。”她笑,笑自己傻过,然后她说她的妈托我关照。她还开着玩笑说周婶儿有啥不妥,她会找我算账。她笑,很美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花儿一样。她走了,她是个生意人,时间就是金钱。
周婶儿又给我们端来一碗红烧肉片,她说三憨子爱吃。平时很难吃到,除非来客,或有人请他吃。周婶儿脸上不见了失去安德叔的悲伤。她说她的悲伤让昨晚上那帮人给搅飞了,心乱了,她说她害怕。
“怕啥子?”我问。
她说:“那些人……”
“那些人咋子啦?”我的心揪起来。
周婶儿说昨晚上,文海叔打电话喊来了他的外甥,并带来了一帮人,那个时候三憨子和瑞仔送二杆子回去了。他们遇到了大别子和大嫂……我在回想着昨晚上听到的那些……后来怎样?周婶儿的儿子,一个能在外面担待事的人制止了。周婶儿还说文海叔最后走的时候摞下话说走着瞧,看谁斗得过谁。
大别子显然底气不足,他知道文海叔的一个外甥是当地一霸,他的真名叫刘旺,后来喊走了音就叫“流氓”。以离婚的形式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养鱼池有一百多亩,他的一只腿,为平息他手下人惹的事端,被扔进鱼池喂鱼了,从此他的名声远扬。大别子并没有气馁,虽然说话声不洪亮,但他还是说:“你等着,我奉陪。”
人们都怀着仇恨,是不是也包括我?
我是人,但不是圣人,也不是恶人。我依然要吃饭,我照例去井上挑水,水担落在肩上,远远地看到清水堰那儿停了一辆乳白色的轿车,有一男一女朝井上走来。
我站在井口府视水井。
“请问周任玉住在哪儿?”声音如铃铛的悦耳。
我抬头,吃了一惊:“你啊?肖潇。”这是在那次笔会上认识的记者。
肖潇很从容,气质高贵。她说她要采访我。
这回我不是吃惊,而是震惊。我正打水的桶和自己的身影一起重叠在井里,我晕了。
仅仅是在一家杂志上发了一篇小说?
不全是。肖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