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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妹妹

程小勇是个幸福的小男孩,他今年十岁,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爸爸妈妈很爱他,尽量满足他的任何要求,他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生活在幸福的阳光下。至少,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

程小勇藏着一个秘密的心事,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他最最要好的朋友都不知道,这个心事就是他讨厌他的妹妹。这个妹妹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她还没有出生,只是常常出现在爸爸妈妈的计划里,仅仅是这样,就足以对程小勇造成莫大的恐慌。他是一个自私的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爱来喂养自己,却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任何东西。

爸爸妈妈并不知道程小勇的想法,他们每天把对女儿的期待挂在嘴边,不厌其烦地憧憬着女儿可爱的模样。这对于程小勇来说,是一种深深的折磨,折磨得他烦躁不安,以至于听到“妹妹”这个称呼就呼吸困难。

而妈妈对此一无所知,她以为儿子和自己一样期待妹妹的降临。每个女人都有一个公主梦,希望自己人见人爱,能被所有人心疼。往往自己没有当成公主的女人,会把这个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盼望自己能创造出这世界上最美的一朵玫瑰,一出生就光芒万丈。

程小勇的妈妈就怀着这个甜蜜的梦想,孜孜不倦地努力着。她渴望自己美丽可爱的小女儿,一出生就被爸爸和哥哥捧在手心里,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宠,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妈妈还经常拉着程小勇,和他一起憧憬未来的妹妹,却不知道,程小勇已经被这个话题折磨得几近发疯。

于是,程小勇开始不愿意回家。放学后、星期天、还有每一个假期,他都流连在他的秘密基地里,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程小勇的秘密基地是一个偏僻的小池塘,那口池塘在一个荒废的园子里,周围鲜少有人经过。那是一口废弃的鱼塘,面积并不大,里面早就不再养鱼,却仍是一派生机勃勃,青蛙在野生的莲叶上跳来跳去,成群的小蝌蚪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快要下雨的时候,还有成群的蜻蜓在跳舞。

程小勇是偶然间得到这个秘密基地的,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爸爸妈妈又在家里谈女儿,他们说要生一个像静静一样可爱的女孩子。静静就在程小勇家的隔壁住,并且还是程小勇的同班同学,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孩子。

程小勇的妈妈一直希望两个孩子能够成为好朋友,上学可以同来同往,放学可以一起做功课,但是这个愿望一直没有达成,因为程小勇实在是太讨厌静静了。

静静总是穿着漂亮的蓬蓬裙,小辫子上系着好看的蝴蝶结,说话细声细气的,从不与人争执。爱学习、爱画画、歌声像夜莺一样动听……

程小勇讨厌静静的一切,因为她和妈妈描绘的那个妹妹实在是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就在那个星期六的傍晚,程小勇希望爸爸妈妈陪他一起去买最新的变形金刚,可是爸爸妈妈却又躲在家里谈论女儿,还说着什么“排卵期”一类的字眼,兴奋得像两只烦人的猴子。程小勇不胜其烦,就悄悄躲了出去。

走出家门,程小勇的心情低落极了,他沿着屋后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园子,程小勇隔着篱笆墙往里张望,园子里荒烟蔓草的景象一下子吸引了他,他很容易地进入了园子——那篱笆墙是破损的,大门上的锁几乎形同虚设。

翻过篱笆墙的程小勇,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片天地,园子里杂草丛生,到处倾倒着破砖烂瓦,蟋蟀带领着很多不知名的小虫在唱着歌谣,更美的是,园子的深处竟然有一口池塘。程小勇几乎一下就迷恋上了这个地方,他觉得这个园子和他的内心一样,荒凉又热闹,静谧又喧嚣。

有了秘密基地的程小勇快乐多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树洞,烦恼的时候,他就去找蟋蟀、找青蛙,对着它们讲出所有的心事。最为爽快的是,他做了一个稻草人,把它藏在园子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静,烦闷的时候,就把它取出来暴揍一顿,直打得它七零八落才罢休。发泄之后,再把它重新安装好,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向前流淌着,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秘密按压在心中,于是造就了表面的风平浪静。程小勇最近心情好了很多,因为他知道,爸爸妈妈已经四十多岁了,想要再生个孩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有可能他们一辈子都要不了二胎了呢!程小勇为自己这个发现开心不已,他深深地祝福爸爸妈妈早日丧失生育能力。

时间就这么向前走着,很快,期末考试到了,学生们都在暗暗激动,因为长长的暑假就要到来了。程小勇也不例外,他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想起那阴凉的园子里,安静又欢腾的午后时光,他就暗自兴奋起来。

可是,两天后,考试成绩出来了,看着那个红红的79分,程小勇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爸爸妈妈对他的要求是每科都要考到90分以上,这样才能得到奖赏,如果考不到,那就只能去补习班里过暑假了。

想起自己即将被捆绑的暑假,程小勇烦恼不已。正在这时,班主任满面笑容地走上讲台,开始颁发“三好学生”的奖状,第一个就是静静。静静乖巧地走上讲台,接过老师手里的奖状,老师更是乐得眉开眼笑,夸奖静静是最听话的好孩子,要全班同学都向静静学习。程小勇感觉一股焦躁的情绪在心里蔓延,他知道,他们两家住得那么近,爸爸妈妈一定会知道静静的成绩,到时候又该籍此没完没了数落他了。

放学了,程小勇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去,脑子里那个大大的79分总在嘲笑着他,让他心烦意乱。忽然间,他灵光一闪,把那个7往下勾一点不就成了9吗?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暑假了!

这个计谋涌上心头,程小勇顿时兴奋起来。他二话不说取出染色用的红笔,把成绩单垫在书包上,认真勾描起来。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身边有个人走了过去,不用看,只凭着那裙子上清新的香皂气味,就知道是静静。

程小勇顿时面红耳赤,整个身体里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起。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静静回到家里肯定会告诉她的爸爸妈妈,如此一来,自己的爸爸妈妈很快也会知道,这样的话,不仅暑假没有了,很可能还会挨顿打。

程小勇紧张起来,紧接着冒出第二个念头:阻止她,让她帮自己保密。

程小勇很快打定了主意,他要和静静谈谈。于是他快步跑上前去,拦住了静静。

静静停下脚步,细声细气地问:“程小勇,什么事?”程小勇四下看看,觉得这里虽然现在没有别人经过,但毕竟靠近路边,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于是,他邀请静静往远处走走。

静静摇摇头,乖巧地说:“我不去,妈妈说放学后要赶紧回家。”程小勇忽然换上一副很和煦的笑脸,很诚恳地邀请:“去吧,静静妹妹,我做为你的哥哥,一直没有送过你礼物,上次,你生日,我给你扎了个稻草人,很可爱的,就放在那边的树林里,还没来得及给你,你不想去看看吗?”

静静一下就被吸引了,她毕竟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很容易被玩具吸引,况且,向她发出邀请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勇哥哥,尽管他们之间说话不多,但也算是最熟悉的人了。

于是,她跟着程小勇沿着偏僻的小路向园子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程小勇都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着园子里的一切:鼓噪的青蛙、吟唱的小虫、飞舞的蜻蜓,还有那个可爱的稻草人。静静被深深地吸引了,不光是园子,吸引她的还有小勇哥哥,她从来不知道小勇哥哥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终于,那个神奇的园子到了,程小勇带着静静翻过篱笆墙,来到池塘边。置身于园子深处,静静不由得有些失望,这就是个破园子而已,里面堆着破砖烂瓦,看上去死气沉沉,还有那个池塘,腥气扑鼻,一点都不美丽。更吓人的是小勇哥哥拿出来的那个稻草人,它看起来凌乱扭曲又诡异。

静静不喜欢这里,可是她是个温顺善良的小女孩,不忍心拒绝别人的好意。于是,她勉强地接过稻草人,向程小勇道了谢,就想要回家去,她已经晚归太久了,爸爸妈妈一定很着急。

可是,程小勇“忽”地拦住她的去路,说想要和她谈谈,树影斑驳地映在程小勇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小勇告诉静静,希望她能替自己保守秘密,不把自己私自更改分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静静诧异地睁大眼睛,无辜地说:“我不知道你改分了,我根本就没看见。”程小勇有些气急败坏:“不管你刚才看没看见,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所以你要答应我,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静静睁着小鹿一样的眼睛,认真地说:“小勇哥哥,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在欺骗爸爸妈妈,你不能这么做。”程小勇恼羞成怒,他冲着静静大喊:“你少在这里教育我,我妈就一直拿你教育我,我受够了!”静静看着发怒的程小勇,感到有点害怕,她转身向着篱笆墙的缺口走去。

看着静静走了,程小勇心里焦虑不堪,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奔突来回。他就这样呆呆站着,看静静攀上了篱笆墙,忽然,他像是突然睡醒了一样,冲过去,一把把静静拉了下来。

静静狠狠地摔在地上,一下子摔蒙了,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程小勇。程小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起来狰狞恐怖。静静怕极了,她一骨碌爬起床,想要接着逃跑,可是刚跑出两步,又被程小勇一把拉了回来。静静吓坏了,她一边哭一边极力挣脱,可是程小勇像是恶魔附体了一样,力大无穷,他的手犹如两把铁钳般死死钳住了静静的胳膊,把静静拖到了园子深处。

静静被一路拖拽着匍匐过杂草丛生的地面,她漂亮的裙子被荆棘挂破了,裸露的小腿也被划得伤痕累累,书包里的物品在蛮力的拉扯下散落一地,程小勇抓起静静的成绩单,揉成一团,狠狠砸在静静的脸上。静静往后瑟缩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着程小勇,她不明白,刚才还和蔼可亲的小勇哥哥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了魔鬼。

成绩单刺激到了程小勇脆弱的神经,他的情绪更加失控,他一把抓过稻草人,一阵撕扯,稻草人变成了一地稻草,成了拼不全的碎尸。

静静恐惧极了,她压抑着自己的哭泣,细细地抽噎着,小声哀求道:“小勇哥哥,我想回家,我想找妈妈……你让我回去吧,我保证什么都不说!求求你了!”

程小勇也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放静静回去的话,她这一身伤该如何解释呢?爸爸妈妈看到这个情景,会不会打死自己呢?还有,静静的爸爸妈妈,他们会不会闹到学校、老师那里,那样的话自己就永远抬不起头了……

程小勇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也不说话,局面一时僵持了下来。这种静默让静静天真地以为自己看到了机会,她一骨碌爬起来,夺路而逃,不料,这一下刺激到了程小勇,他冲上去,拉住静静的胳膊,狠狠往回一甩,只听“扑通”一声,静静跌进了池塘。

池塘原本是鱼塘,有两三米深,由于长年荒废,里面长满了水草。静静一跌进池塘,就感觉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把她使劲往下拉,她恐惧极了,拼命把手和头伸出水面,想要抓住一线生机,可是,一张嘴,腥臭的池水一个劲往嘴里灌,她想喊救命,可是喊不出来,只能使劲伸出手,期望岸上的小勇哥哥能拉她一把。

程小勇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看到静静求助的手,本能驱使他想要上去拉她出来,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她在水里浮浮沉沉的狼狈样子,程小勇竟然觉得十分过瘾,好像自己连日来的郁闷都找到了出口,心头一阵畅快!

就这样,观望着,犹豫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静静终于耗尽了力气,缓缓地沉没下去,留在程小勇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只向他伸出的小手……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一棵枯死的老树下传来乌鸦嘶哑的叫声,血色的残阳铺满了池塘,染红了平静下来的水面。

程小勇的心狂跳着,他的怀里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跳得想要冲破胸腔。然后,他咬了咬牙,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捡起静静散落了一地的书包、课本、成绩单,一股脑扔进了池塘。水面上缓缓浮起一只红色的蝴蝶结,像是一个纯真的灵魂展开了翅膀……

暮色铺天盖地降落下来,程小勇翻出篱笆墙,向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犯下的罪恶统统抛到身后。

到了家门口,程小勇颤抖着手拿出钥匙,惴惴不安地打开家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父母的盘问,谁知家里空无一人,程小勇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脱下衣服,扔进洗衣机,倒了大量的洗衣液,开启了强力清洗的模式。

一个小时后,衣服洗好了,程小勇把它们晾起来,看着它们在夜风里飘呀飘,洗衣液的香味绕鼻而来,程小勇感到,罪恶的气味淡了很多。

衣服刚刚晾好,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看起来很开心,还给程小勇带了披萨。原来他们今天去了一家熟人开设的诊所检查了卵泡,一颗成熟的卵子在向他们微笑招手,他们感觉女儿已经呼之欲出了,两人都兴奋不已,回到家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而现在的程小勇,已经不会再对这件事情感到烦躁了,他心里有了更大的秘密,相比之下,要不要妹妹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妈妈抚摸着程小勇的头,问:“小勇,你很快就要当哥哥了,开心吗?”程小勇木然地回答:“开心。”妈妈以为程小勇的话是真心的,她甜蜜地笑了。爸爸又问:“小勇,这次成绩怎么样啊?”程小勇毫不心虚地拿出试卷递给爸爸,爸爸对他的好成绩大加赞赏,许诺了他很多玩具还有一个自由自在的假期。对于爸爸妈妈的热情,程小勇一一点头应承,他感觉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的心老了很多岁,老得连心虚这种幼稚的情绪都不屑于表达了。

又到了睡觉的时间了,程小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是那么静,静得连隔壁爸爸妈妈睡着的呼吸声都清晰入耳。可是程小勇知道,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有人打破这如水的夜色。

果然,不一会儿,十万火急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惊起了甜蜜入梦的爸爸妈妈。打开门,静静的妈妈焦急地站在门外,夏季的夜晚燥热难耐,可是她却在瑟瑟发抖,一开口,就带着哭腔,她告诉程小勇的爸爸妈妈,静静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出去找了,她来问问程小勇放学后看没看到静静。

程小勇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里走出来,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大人们,他告诉静静的妈妈,他一放学就回来了,没有看到静静。说话的时候,程小勇的脸上一派孩童的天真,他看起来刚刚从梦里被叫醒,还打着哈欠。静静的妈妈哭着转身离开,程小勇的妈妈披上衣服追出去,他们两家一直关系很好,现在静静丢了,程小勇的妈妈觉得她有义务帮忙一起寻找。

大人们在外面忙翻了天,程小勇回到房间里久久地呆坐着,这一刻,他开始感到害怕和后悔,他忽然意识到那池塘淹没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跟生命比起来,自己的各种小情绪简直不值一提!可是,那条美好的生命,却因着自己管理不良的小情绪而消逝了,再也回不来了!程小勇无法控制地浑身发抖。半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在伤心地哭。

黑暗又漫长的第一夜过去了,静静家里报了警,警察的加入提高了寻找静静的速度,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在那个荒僻的池塘里找到了静静地尸体。

被打捞上来的静静依然徒劳地举着一只小手,美丽的小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挣扎,静静的妈妈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这些都是程小勇的妈妈回到家里讲述的,她一直把静静看成半个女儿,静静的死也让她感到无比的悲伤。程小勇躲进房间里,不想听到那一切,可是,一切有关静静的声音却源源不断地灌进耳朵。

隔壁时不时穿来静静妈妈的哭声,她哭得那么声嘶力竭,好像已经把喉咙里的毛细血管给喊破了,声音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程小勇用枕头蒙住头,用手堵住耳朵,却依然无法隔绝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直到这一刻,程小勇才清晰地意识到他的一时冲动给静静家里带来的是灭顶之灾,而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这是个多么让人绝望的事实!

没有目击证人,那夜的大雨洗净了现场遗留的一切痕迹,案件成为悬案。案件暂时封存的时候,程小勇并没有感到窃喜,他开始害怕出门,不敢看见静静的爸爸妈妈,那对夫妻痛失爱女之后苍老得不成人形,像是两株脱水的植物,干瘪地苟延残喘着。

秘密基地更是成了禁地,程小勇不敢再接近那里,因为那里游弋着一个年轻的孤魂,那个孤魂长年举着化为骷髅的小手在园子里游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摸索着回家的道路。这只孤苦无依的小手也经常出现在程小勇的梦里,扰得程小勇总在夜半惊醒,然后惊恐地瞪着眼睛等着天明。

尽管日子如此难捱,时间还是不着痕迹地向前滑去了。

在漫长的低气压氛围里,最早露出笑脸的是程小勇的妈妈,因为,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怀孕了。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一个女娃娃在一片欢迎和期待中降生了。

程小勇的妈妈坐在床上,疲惫的脸上溢满了幸福。亲戚朋友们都在招呼程小勇,让他来看看自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程小勇的腿仿佛绑了沙袋一样,无比沉重,看他迟迟迈不开脚步,爸爸上前笑着推了他一把,他就这样跌跌撞撞来到了妈妈床前。

妈妈身边睡着一个粉嫩的小宝宝,程小勇壮着胆子凑近了去看,那熟睡中的女婴却突然睁开眼睛,对着程小勇粲然一笑,程小勇脑子“嗡”的一声,落荒而逃——那女婴分明长着静静的眉眼。

程小勇一路逃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用手抚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气,胸腔里一颗心失控一般乱跳起来,程小勇靠着房门瘫坐在地上,他知道,恶梦开始了,自己父母生的妹妹,怎么会长得像静静呢?程小勇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静静来了,那个无辜枉死的灵魂不甘心,投胎来到杀人凶手家里,目的就是报仇!

程小勇觉得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他对自己刚出生的小妹妹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不敢看她,不敢抱她,甚至一听到她的啼哭就浑身冒汗。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程小勇就神经衰弱了,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学习成绩更是一塌糊涂,他不听课,不玩耍,不和同学说话,病恹恹的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父母和老师都以为程小勇是学习压力太大,并没有往别处去想。

就这样,在程小勇不为人知的恐惧与不安里,妹妹一天天地长大了。说不清楚为什么,哥哥对于可爱的妹妹总是避之唯恐不及,而妹妹却十分喜欢哥哥,见了面就伸出小手要抱抱,这个动作简直是程小勇的催命符,一看见就冷汗涔涔、两腿哆嗦。

对于程小勇从来不抱妹妹的行为,妈妈十分不满,有时候会忍不住唠叨:“你看看别人家里的哥哥都知道疼妹妹,只有你,一副没心肝的样子!”而爸爸,总是一句话总结到位:“他呀,就是嫉妒心太强!”父母的说辞让程小勇心口似堵了一团棉花般喘不过气来,可是他竟无言以对。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独自一人反复咀嚼爸妈的话:没有心肝,嫉妒心太强!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爸妈说得太对了,如果不是这些个性使然,自己又怎么走到今天的地步。他痛苦地发现,如今的爸妈已经没有那么爱他了,倒不是因为有了妹妹,而是他对妹妹的漠然让爸妈感到伤心,他们一直期望两个孩子能够相亲相爱,可是程小勇却对妹妹漠不关心、视而不见,他们对自己的儿子感到深深的失望。

无论人们都怀着怎样沉重的心事,日子还是如轻舟一般向前滑去,一眨眼,妹妹一岁了。程小勇的妈妈开始热心地帮女儿打扮,给她穿漂亮的蓬蓬裙,小辫子上扎着红色的蝴蝶结,看上去就像一个乖巧的小公主。

静静的妈妈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小公主,把一腔母爱全都转移给了她,她说自己的女儿又回来了。

程小勇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妹妹就是静静,她怀着不甘和怨愤投生成妹妹,总有一天她要开口指认杀人凶手。

妹妹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妈妈总是指着程小勇问她:“那是谁?”其实妈妈心底里是渴望兄妹两人能够亲密起来的,为此,她在不停地制造机会,希望妹妹能够早日叫出“哥哥”,唤起程小勇深藏的骨肉亲情。殊不知,程小勇对这个环节简直怕到了极点,因为每当妈妈问那是谁,妹妹总是笑而不语,她的眼光久久地停在程小勇身上,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老谋深算的诡异感,她总用一只小手指着程小勇笑个不停,如果她学会了说话,也许就会说:“罪犯,你等着!”

程小勇在妹妹的阴影里日复一日地神经质起来,他整天疑神疑鬼,犹如一只惊弓之鸟。有一日放学回家,刚打开门,妹妹摇晃着两只小手朝他扑过来,他惨叫一声,使劲把妹妹推倒在地,妹妹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忍无可忍的爸爸冲过来,狠狠地给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程小勇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一路奔向那个阔别已久的园子,他跑得很快,像是要去一个期待已久的的地方。他轻车熟路地越墙而入,站在那久违的破砖烂瓦里,他激动地落下泪来。

园子比以前更加萧索枯寂,满园的枯枝败叶,散发着腐败的气息。碎裂的砖头下面压着死去的小虫,一只只青蛙鼓着雪白的肚皮漂浮在水面上,莲叶和水草都已枯死,在风里沙沙作响。忽然间,“嘎”地一声响起,惊扰了满园死寂,程小勇抬起头,一只乌鸦站在风干的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犹如黑暗的使者。程小勇夜夜梦回这里,在每夜的梦里,他都会来到这个池塘边,等一只伸出的手,他会紧紧拉住这只手,再不放弃。现在这个园子已经彻底死了,里面没有一丝生机,是静静还在怨恨吧,她用恨冰冻了这里的一切。

一阵风吹来,吹皱了死气沉沉的池水,水波轻荡,一只纤细的小手拨开水面,向程小勇伸过来。程小勇迫不及待地冲过去,牢牢握住那只手,和它一起沉入了水底。

程小勇死了,他的父母悲痛欲绝,他们却不知道,这个孩子早已精神失常。

园子被彻底封锁了,从此成为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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