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端月一日,北辽右贤王万俟安德率军十万初破邑城,转攻陇右,其间四宁、北地、朔方、云州四城虽兵精將良用足,莫敢与之一战,十四日,汇辽南大营守军,兵至陇右城下。
——王元好《陇定三十年·卷二》
床弩已在城墙上布了三重,万千箭矢雨一般向辽军落去,前排骑兵不断倒下被后排骑兵填补上来,到陇右城下时辽军主阵已没了大半,骑兵们拔出弯刀,银闪闪一片仿佛十五之月,明明已败了一轮,却比陇右营将士还显威猛。
沈不全在一旁大笑:“未到陇右者,不敢称真英雄,未与万俟安德一战者,不敢称真将军。”
卫昀当即下城,抢了沈不全亲卫的马和刀,混在大军里冲出了城门。
“那是我打过第一仗,也是陇右最光辉灿烂一战,此后十年,陇右无战事,我也再不曾见过万俟安德那般人物。”
——后齐刘源《簪缨世族》
等沈不全喝完一坛酒后才发觉卫昀已没了踪影,亲卫程潜跑上来报自己的刀和马让人抢了,沈不全找了半天也未在那浩浩荡荡出城大军里找见那道身影:“愣着做什么?牵我马来!”
卫昀仅去过军营一次,还是南军羽林营的寻常操练,与陇右营出城生死相搏全然不同,他混杂在大军之中,听着城上隆隆鼓声,只觉胸中有什么炸裂开来
——十四年前,那位将军必定也是如此喊着“杀”带领天水城千百勇士出城奋战。
刀已拔出,卫昀被周边兵士裹挟着冲到了阵前,与千万人共同挥刀,北辽与陇右皆以重骑见长,碰撞间宛若雷霆降临,这时已无人在意他是否过于年轻,骑兵们皆奋力砍杀,于钢铁浪潮中杀出生路。
卫昀早已忘记第几次挥刀,混战间他连敌我都分不清楚,也不知是否将对方斩于马下,只记得不住劈砍,将辽人头颅挂到马上再往前冲。
城头钲声响了数遍,陇右营将士纷纷勒马,城头上再架起床弩,箭雨下出城大军缓缓回撤,卫昀坐下战马还未到城门前便一头栽倒在地,他也跟着重重摔了下去,这才看见马身上竟有数十道创口。
“果真好马。”
旁边有人朝他伸出手来,拎着他的盔甲将他扔到自己马上,瞥了眼地上那几个头颅:“割下左耳即可,带着这些人头反倒不利冲锋。”
萧寒衣的盔甲卫昀还是认得出来的,这才知道便宜哥哥所言非虚,本以为他是父亲身边亲信,又统领三千蓧云骑,该在城头上观战的,谁知道他竟会普通士卒般冲在两军阵前。
“将军竟然也会亲自上阵?”
“不然怎么成的将军?”
沈不全早在一旁等了许久,萧寒衣直接将人甩给他:“斩敌十三,百夫长一人。”
卫昀低着头不敢看他,萧寒衣又问:“你不说出名姓来,我怎么给你记功?”
“卫杀。”
“好名字,不辱没令尊威名。”
程潜跟在沈不全身边,往他身后看了半天:“我的马呢?”
卫昀垂着头:“中了几刀,在城门外就倒下了,不然我也不能坐在萧将军的马上回来。”
“你!”程潜眼眶都红了,抓着他肩膀,“那可是宛平马,定州马里也百里挑一的,我养了十年,你,你还我马来!”
沈不全过来打圆场:“不过是定州马,你若喜欢,将我那匹牵走便是。”
程潜抹了把泪:“谁要你的马,瘦的皮包骨头的,哪里还上得了战场?”
“那便再给你找一匹好马!”
沈不全扔下这句话押着卫昀走了,真松懈下来卫昀才看见自己手臂不住淌血,肩上传来一阵剧痛,也不知何时落下的,他骑在马上时竟从未察觉。
陇右医局自太安五年陇右城复建以来已扩充不下十次,玄宗、徽宗年间因气候酷热,为防时疫蔓延更特意从宫中调拨侍医数十名充实陇右,至元嘉年间,已有医师凡一百三十余人,从弟子七百余人,日可救治伤者三千,为陇右第一柱石。
——平决明《巫医簿》
沈不全这将军做得极差,却与医局里许多先生交情极好,最擅外科的平先生无暇抽身,指派了小儿子平决明给卫昀诊治,引得沈不全不满:“这是我最宝贝的那员大将,你好歹也看一眼。”
平息风正给手底下那人拔箭:“你满大营里打听打听去,我儿虽年幼也有我一多半的本事,匡炆手底下那几个亲卫还求他治呢,若不是你来,我管他是谁,非得在外面等上一个时辰再说!”
如此,沈不全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还不及卫昀岁数大的平决明带了回去,小先生在庭院里站了半天:“父亲说的果然没错,沈将军的饷银不是寄到洛城去了,便是换了酒来,总之是存不下一分的。”
卫昀躺在地上痛得直拍门板:“你有空在那感慨还不如过来给我裹伤!”
他身上甲胄已经教沈不全除去,平决明抄起剪刀几下将棉衣剪碎,看得沈不全心疼:“这可是陈婆做的棉衣,值两坛白薄酒了。”
“我的命比你那酒值钱多了。”本是极有气势话因为平决明没轻没重的手法疼得变了调,他半撑着身子咬牙,“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力气这么大。”
“有些技巧而已,你若再不老实,直接将你手臂卸下来。”
卫昀立时乖乖躺好。
平决明手上功夫极好,很快便给卫昀包扎好了:“右肩伤得重些,半月内不可拿重物,一月内不可用兵器,左腿伤轻许多了,但也要少走动,尤其不可骑马。”
小先生又开了好一长串药来,盯着沈不全熬好了头一服:“每日两服,三日后我再来重新开药。”
卫昀握着匕首挣扎:“能否不喝药?”
“不喝?”
“我以为我身体很强健了,又只是轻伤,未伤到筋骨,少喝几次药也不妨事的。”
“等伤重了断只手臂也救不了你。”
卫昀浑身一激灵,端起药碗来先灌下半碗去,手上伤是否轻了还不知,他嘴里烫出许多燎泡来倒是看得见的。
平决明长叹一声:“罢了,以后还是不勉强你趁热喝了,今日大捷,又在胡朔截获粮草辎重,军中惯例要犒赏士卒的,可惜你是什么也吃不了了。”
当日夜里,程潜抱着只羊腿坐在卫昀身侧:“卫杀,你是西南出身的,大约还没吃过羊肉吧?这可是北辽胡朔产的羊,寻常时候一年也吃不到一次的。”
卫昀嘴里含了去火的黄连瞪他:“等我能挥刀了,先杀程潜!”
注:【塞外纵横战血流】摘自唐薛逢《凉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