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以居陇山之右,故此名之,东接云州,南靠安定,西连龙山,北邻胡朔,自古为四塞之国、兵家必争之地。
文王乘山岭之上,筑长城,始建陇关,后平王置陇城,辖襄武、首阳、探道、蓧云,晋时更名陇右。
齐太安五年,大将军卫不逝复葺陇右,以齐辽贸易多聚集此地,人众汇集,永平十年已成北境第二大城。
——前齐韩处敬《城池记·西北·陇右》
……陇右多征战地,民风剽悍,尤善骑射,晋时有歌曰:定州出宝马,凌城产良弓,天水裂云箭,陇右好儿郎。
诸军中尤以蓧云骑最勇武,长弓伤人百步外,箭矢未到而闻其声,穿金断石,裂云破苍,辽平帝叹曰,宁以精兵十万,换取蓧云三千。
——王元好《陇定三十年·卷一》
蒋战到陇右时正好腊日,年节将至,北辽虽不似中原那般重视,连日来也少有攻城,又或者这几日风雪过大,或者北辽主军都在定州,总之,陇右营难得的喘了口气。
卫广陵刚从城上下来,听见有洛城来信脸上还带了笑,等看见是蒋战时脸色登时变了:“你怎么来这里?”
“十三日夜里小公子出走,长公主疑心公子来了陇定一线,命我与楚平分作两路往定州、陇右沿途搜查,将军如若未看见楚平,那……”
不待他说完卫广陵便命人彻查,萧寒衣亲自带人去的,连斥候营都放了出去,拿了户籍册,不只大营里面,整个陇右城都挨家挨户的搜。
天亮时萧寒衣回来复命,跪在门前一言不发。
卫广陵转头看蒋战:“你倒会挑来的日子,若是换了前几日,我只当是他死了,哪会陪着他胡闹!”
“将军息怒。是小人看护不力,酿此大祸。”
卫广陵只摆摆手,不再多言。
此时,卫昀早已混入陇右城中,萧寒衣带人在城内搜查时正躲在陇右大牢里,他年纪尚小,身子还未长开,眼见有穿着蓧云骑盔甲的兵士往这走,直接钻进监牢里面去,往一地破衣烂衫里一躺,蓧云骑来了两趟也找不见。
等回过神来才看见对面那牢房里也关了人,与寻常囚犯不同,那人身上无有镣铐,虽破衣烂衫却也不是囚衣,一派脏污面容上那双眼睛极亮,坐在那里似笑非笑的反倒像审他似的。
卫昀从袖中露出一截匕首来,心里有些没底。
“岭南的细作倒一年比一年小了,能派你来,可见气数已尽。”
“你才是岭南人!”
“看面相的确不像,听你说话还是能听出来的,悯州人再怎么学也学不来洛城口音的,一张嘴便是一股肉菌霉烂的味儿!”
“你!你这人看面相便是西南出身的,那口洛城话里掺上柔然口音和陇右话才是四不像!”
自升迁来多少年没听人这样说过了,沈不全让他气得几欲拔刀,后来更数次告诫陇右营里将军们,宁可周扈眼底舞长剑,不敢卫杀跟前逞口舌。
前陇右营主官盯了他半天,猛然起身:“来人!本将要出狱!”
狱卒提着灯进来,笑道:“将军总算想明白了,在外面锦衣玉食的多好,何必非要到这监牢里面来受罪。”
沈不全作势打他:“锦衣玉食?陛下此刻来了也是只有黍米招待的,我哪来的手段锦衣玉食?”又看卫昀:“你要在这监牢里呆着,还是跟我走?”
如此,卫昀便跟着沈不全到了他陇右城那出了名破落的宅院里。
主人一月不曾回来,水米无有,房里连灯都点不起来,沈不全从屋里拎了两条被子扔给卫昀,又摸索出几块干粮,起出酒来:“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就赏月吧。”
卫昀仰头看了半天,也未找见那轮新月,递过来的酒也不接,沈不全摇头:“这样怎么行,好男儿该是大口痛饮,迟昼那样斗酒三千的才是其中豪客,都是能成婚的年纪,怎么酒都不沾一口。”
又说:“洛城听风肆你可听过?人言洛城四大不得不去之处,听风肆可排第一,凡是去过的,便可称真豪侠,未去过的,不敢说真男儿。洛城繁华,听风肆可占一半,那的百末旨酒,喝一口便是立时死了也无憾了。”
“还在服丧,不能饮酒。”
沈不全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垂着眼看他,卫昀疑心他能看见自己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不想他说了句:“早说我少起一坛酒。”
他酒品全陇右出了名的差,几口下肚便红了脸,口里哼着蓉城民调舞刀,本就没多少的将军气势给糟蹋了一空,卫昀畏冷,蜷在被子里不理会他。
等萧寒衣带人来传令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沈不全刀舞起来无人能近身,旁边被子里还裹着一人,他叹口气,命人将两人扶到屋里去,又掌上灯,沈不全看他:“萧长史,深夜过来传命,有劳你了。”
萧寒衣却盯着全身都蒙在被子里的卫昀看了许久:“那是谁?我记得程潜仿佛还未回来。”
“故人之后。”
“原来如此。”萧寒衣并不多做纠缠,“明日升帐议事,既然将军已从狱中出来,请务必过去。”他盯着沈不全那副醉醺醺的模样,又补了一句:“千万准时。”
后面几个蓧云骑冷着脸将抱着的棉被、柴薪之类放下,跟着退出去,沈不全撇撇嘴:“蓧云骑哪都好,就是这脾气,学谁不好学那么个冷面神!”
往后几日卫昀都跟在沈不全身边,他倒从不问卫昀身份,遇见有来询问的将军也一句“故人之后”给搪塞过去,反倒不少小将背地里猜测卫昀身份,多半说他是沈不全失散多年的儿子。
沈不全对这些流言从不辩解,还命亲卫程潜从库房里找了副与他身量相当的盔甲给他换上,卫昀梗着脖子不肯:“穿上这东西跑也跑不快,连刀也挥不动,哪里还能杀敌!”
“北辽鬼弓何其厉害,你不穿盔甲,隔着八百步便将你射穿了,你还杀什么敌?”
卫昀默了片刻,总算将盔甲套到了身上。
元和十四年腊月十二日,卫昀终于站到了陇右城头,他紧握着袖中匕首,放眼望去,黄沙滚滚,万里苍茫。
注:【年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摘自唐·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