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八年十一年廿一日。
邓擎是被冻醒的,天黑着,火盆与油灯也已熄灭,寒风晃得屋门咣咣乱响,幸而苟韫昌走前不知用了什么巧宗将它反锁,是以只从缝隙里漏进来雨水,转瞬在门前结冰。
邓擎揉揉脖颈,一面起来伸展身体一面开门,正与亲信韩越钟撞个对脸,他端着盏灯,一手拢在前面挡风,后面跟着两个侍从,手里端着火盆。
火盆一放进来,屋里登时便暖了,侍从们微微躬身退下,韩越钟方将灯放到案上就听邓擎问他:“什么时候?”
“酉时二刻。”
“才叫我。”
“来过两回,门锁着,里面没有动静,想着这回无论如何要进来看看。”
“若苟韫昌杀我,尸骨都凉了。”
韩越钟讪笑两声,邓擎将灯挑亮:“谁来过?”
“营中几位将军,还有晏怀然,半时辰前与刘将军来过一趟,说有要事禀报,以为这里没人便走了。”
顺着他目光往屋外冰地里看了眼,又道:“今午下了场大暴雨,停得快,路上的冰再有几日也化了。”
“嗯。”邓擎欲到火盆旁烤火,他抖抖袖口,缓缓从中摸出苟韫昌塞进去的那块帛书,“如何?”
“果如大人所料。”
延州墨。邓擎捏着帛书放到鼻边轻轻一嗅,果然闻到延州墨独有的清冽墨香,他转身将帛书在案上铺好,举着油灯沿笔墨细细勾勒,韩越钟瞟见帛书左面的小字,心神一凛,连忙退后几步,不敢再看。
“云中军那些人,剖开肺腑,骨子里都是忠的,谁与他都不是一路人,谁也说不动他。”
“下官这便着手处置。”
“信然怎会与他走到一处?”
“不是为着一宗事,或许只是碰巧。”
“碰巧?是了,柔然伏杀陈步云是碰巧,苟韫昌遇上漠魁是碰巧,云中军在天水的魁首遇上他刘信然更是碰巧。”
韩越钟顾左右而言他:“大人何苦为苟韫昌如此筹谋,柔然大漠千里,放任他在其中迷失岂不更好?”
“他信我,我自让他死得其所。”
“刘将军也信您。”
“他信的是大齐安西郡太守,不是邓擎。”
韩越钟登时噤声,邓擎很快将帛书看完,他放下油灯,闭目沉思片刻,而后缓缓将帛书叠好,塞回袖内,坐到火盆旁边,一伸手,帛书陡然滑落下来,韩越钟骇然,连忙扑上前,却只眼睁睁看着帛书一角落到发红的木炭上。
邓擎打开他的手,下面猛窜起数寸火苗,转瞬将帛书化作灰烬,韩越钟脸上似有不忍之色:“大人……”
“过几日漠魁便会进城,处置好晏怀然……信然不是陈步云那边的人,他心有疑窦,却不会叛我。”
外面忽然骚乱起来,隐隐绰绰听见叫骂声,紧跟着是刘诚烈的声音:“大人,您在?柔然那边有使者要见您。”
韩越钟来不及推门,刘诚烈已冲了进来,大约是跑着来的,跌了一跤,手肘与膝上都沾着冰屑,左臂上也有泥水:“柔然那边的使者到了,大约是来劝降的。”
“升帐。”
“恐怕不成,当值的赵猛把人给打了,伤得不轻,同袍们的意思是迟早要开战,不如干脆将那使者斩了,一则为将军报仇,二则也向士卒们一表忠心,振奋士气。”
“升帐。”
刘诚烈气还未喘匀便“蹚蹚蹚”说出这些话来,口鼻往外喷着白气,似是不信他说的话,韩越钟插到二人中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还是先去看看那使者伤得如何,赵猛毕竟不是莽撞的人。”
邓擎绕过刘诚烈往外走,韩越钟紧随其后,刘诚烈喘着气走出屋门,转头便啐。
柔然来使贺清延是漠魁禁军中的一位将军,出身柔然贵族,很是年轻,素来以机辩著称,去年前来与周扈、邓擎和陈步云商议和谈事宜的便是他,陈步云提起时还说:“话多的使臣不稀奇,话少得和你似的使臣还真是头一回见。”
陈步云战死后,天水上下枕戈待旦,厉兵秣马,贺清延离着城门还有数里便被守城弓兵的箭尖瞄准了,他身着布衣只身前来,不持旌节,身后背着战刀样式的什物,外面裹着一层布,看不清楚。
贺清延尚未来到城门前便停下来,他下马走到城门前:“柔然使臣。”
几个士卒冲出城门,将他按倒在地,押进城来,当值的偏将军赵猛听到士卒来报后看到的便是被五花大绑押解来的贺清延,旁边一个士卒手里拿着被布裹住的战刀。
他也见过贺清延一面:“柔然使臣,又来议和?”
周边士卒们哄笑出声,贺清延神色未变,用大齐官话生硬道:“所为何事要面陈贵军上将军。”
赵猛面色阴沉:“上将军陈步云方今战死,尸骨无存,你要面陈,即刻便能成全你。”
“安西郡太守邓擎,我要见他。”
赵猛哂笑一声:“你要见大人,大人未必见你,先押下去,容我回禀大人后再做决断。”说罢挥手示意士卒们带他下去,顺手摸起那柄裹在麻布中的战刀。
“将军。”贺清延回头直愣愣看他,“这是给安西郡太守看的。”
“哪个看不出里面包的什么?哪里的规矩,使臣带利刃来议和?还是行刺?”
“言尽于此。”
赵猛扯开系在外面的布条,捏住麻布一角,用力一抖,麻布带得战刀落在地上,赵猛不敢置信的盯着战刀,又转头看贺清延,他没有发觉自己音调发抖:“这,谁的?”
“明知故问。”
“苟将军的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士卒们霎时静下来,个个目光粘在贺清延脸上,一个胆子大的赶紧将战刀捧起来,递到赵猛面前,两个与他交好者则悄悄往他身边凑去,预备制住他。
贺清延似没觉察到这风起云涌:“明知故问。”
赵猛一把抽出战刀朝他砍去:“老子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