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小金同学。”金妍垂着头,皮色黯淡,枯糙的长发,像晾干了的海草,披在脸侧。“为什么报警的时候说外头是个男的?”警员肖莉问。秦风安静的坐在金妍对面,笔头哒哒的轻敲着笔记本。金妍双膝并得紧紧地,脚微成内八字,两手团抱胸前。“金同学?说说吧,好不好?”肖莉追道。金妍抿了抿紧闭的嘴唇,“我听见男人的声音了。”“是熟悉的声音么?”金妍长呼了一口气,“是。”“谁?沉默了一会,她咬了咬嘴说:“好像…..好像是韩宇。”秦风记下这个名字。“你昨天怎么不说?”秦风忽然问,“我不确定,不敢瞎说。”“你是听见了韩宇的声音,还是看见了?”“我听见男人的声,像他。”“说什么?”“没听清楚。”“吵起来了?”“好像是。”“说了多久?”“可能两三分钟吧。”“具体时间?”“不记得了。”“你们几点回家的?”“一点刚过吧。”秦风一连串发问,金妍抬起脸来。她皮肤是黑了一些,但小脸鼓鼓的,挺秀丽,尤其眼睛,像暴风雨后,海岸湿漉漉的岩石。挺鼻梁,小而薄的嘴。让秦风想起那次去闽地,看过的一场木偶戏,竹竿子撑起的人物,飘飘扬扬的,宽袍大袖下时不时显出硬绷的棱廓。“说说韩宇。”秦风向后靠了靠。
韩宇是沈青鹂的男朋友。两个人大二开始好。沈青鹂和韩宇是老乡,都是邻市的。沈青鹂是单亲,但家庭条件非常好。她的母亲坚韧而能干,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练摊,硬是咬牙干到了今天几十人的服装公司,在邻市几个大服装城拥有好大的门店。沈青鹂是艺院附中直考进的艺大。上大学前就出没在艺大校园,什么一食堂的熘肝尖好吃,三食堂每周四蒸肉笼,13号楼的工作室采光好,她全知道。读大学后,脱掉运动校服的她,特别喜欢穿着自己母亲公司出的花布裙子在紫藤廊下画设计稿。还参加过学校的广播社,每天中午播校园新闻,放音乐。跟沈青鹂比起来,韩宇并不算出挑。他是普通工人家的孩子。考艺大考了两年。学校里也不活份,时常梗着脖子,目不斜视的骑个自行车。这两个人谁看上的谁?据说,是沈青鹂看上的韩宇。“自从跟沈青鹂好上,韩宇人开朗不少。”孟繁华在第二次案情会上说。对韩宇进艺院学油画,他家里意见很大,尤其对他第一年考上设计系不入学,坚持复读再考油画系耿耿于怀。考个油画系将来能干什么工作?韩宇对此不置一词。他本来话就不多,跟家里关系愈发疏离。这两年的开销都靠自己筹措。学费有奖学金减免,生活费就靠在考前班教课自给自足。沈青鹂曾说,她没爸爸,所以特别喜欢成熟有担当的男人。跟学校里的“男生”比起来,韩宇有“男人”的样子。
这两人好了一年多,今年沈青鹂搬出学院单独居住,方便沈青鹂的妈妈常来看她。韩宇住学校宿舍。“沈青鹂的妈妈认识韩宇。据金妍说,沈妈妈不太满意,嫌男孩不开朗,太深沉。”孟繁华继续介绍。同学经常看到两人在校园里外并肩同行,沈青鹂欢欢哒哒的像个小鸟,韩宇温柔静默的像棵树,修长的手臂如枝条般拢住她。
事发当天,韩宇在考前班带一天课,中午12:15下课。下午14:00继续上色彩课。中间这一个多小时,据韩宇自己说,他出去买了份炒饼,然后在教室沙发蹭空调,看画册,眯午觉。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确实在上课。班上学生也证明韩老师当天没有迟到早退。“他不需要迟到早退,考前班离冶金院小区步行不过十几分钟。一个半小时,绰绰有余。“孟繁华说,“我问了考前班旁边的小吃店,中午韩宇跟一票学生一起去买了炒饼。因为之前发生过学生画材和其他物品被偷的事,考前班下课后不允许学生逗留,老师负责锁门。所以午休时仅有韩宇一人。”他有作案时间。“只是理论上的作案时间。”秦风说,“韩宇当天穿的什么?”“学生回忆,是一件军绿色T恤和黑色的短裤。““收破烂的说看到一身深色的人慌张跑过。军绿算是深色么?就算是,他身上不可能没血。大白天一身血的招摇过市十几分钟,不合逻辑。”秦风又开始哒哒的用笔轻敲桌面。“如果他作案后立刻换掉衣服呢?哪怕只是上衣。”肖莉问,“那他就需要带一套衣服备用。”秦风站起身来,走到画着小区地形和路线图的黑板前,“那样的话,就是预谋杀人。”考前班所在的旧单元房有独立厕所,可以进一步洗刷血迹。如果真是谋杀,韩宇既有作案时间,又有作案条件。“去问问收破烂的,慌张跑过的人手上拿没拿东西?”
但是,大案组没能找到那个收破烂的。大槐树底下换成了个卖西瓜的。孟繁华和肖莉顶着烈日跑了一上午,只打听到那收破烂的因为害怕,早跑没了影。“咱们直接传唤韩宇吧?”小吃店里电扇呼呀呀的转着,孟繁华一边咕噜咕噜的喝着凉茶,一边狼吞虎咽的吃包子,秦风沉默了一会儿说,“传唤韩宇是迟早的。可有些事咱得先有个底。比如,作案动机。”秦风决定去找沈青鹂的妈妈--沈菁华。
秦风第一次见到沈菁华是案发当天下午,在警局。沈菁华两个眼睛肿的桃一样,一头利落的短头发凌乱着,贴在前额上,一身的虚汗,腿脚发软。几乎是被悬空搀进来的。刚被安置到椅子上,就噗一声滑倒下来。她双膝跪地,挺直了身子,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女儿太惨了。请你们一定,一定,一定抓住凶手。只要能抓住他,给我孩子报仇,我倾家荡产,刀山油锅,都可以!“秦风一干人等赶紧去扶,沈菁华一股邪劲儿狠抓住秦风的腕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风,“警察同志,您答应我。您答应我!”众人呜嚷嚷的劝着拉着,秦风坚定的回扶住沈菁华:“肯定,一定抓住他。”
女儿出事后,沈菁华没有回邻市。她在酒店里,等待尸检结束,等着带女儿回家。秦风等人来时,她正用低沉的声音处理公司的事情。比起三天前,她冷静了,一夜枯槁。她吩咐秘书给警官们倒水,自己坐在沙发上,一声一声的吁叹着。秦风把案件进展大致说了说,接着问道:“今天来是想问问,出事前,姑娘跟您说没说过什么特别的事儿?比如跟同学啊,或者男朋友啊。”沈菁华目光跳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
沈青鹂跟母亲十分亲密,每天都要发短信打电话。沈菁华两个礼拜前还来看过女儿,一切正常。至于韩宇,没听沈青鹂说过什么。但作为母亲,沈菁华确实不满意韩宇。一是他性格太内向,二是因为他们两家条件相差太远。沈菁华说,她第一次见韩宇,带小情侣一起去吃了本市最高级的自助餐厅。当时都高高兴兴的,可后来跟女儿打电话,青鹂却有点郁闷,说以后再请韩宇吃饭,不要去那么高级的地方。韩宇家庭条件不好,去这种奢侈的地方,怕伤他自尊心。“如果不是韩宇说了什么,鹂鹂知道什么自尊心不自尊心。我从来都带她到这种地方吃饭的。”还有去年冬天,她送了青鹂一件纯羊绒大衣,狐狸毛领子,青鹂喜欢的不得了。后来却很少见她穿。问女儿,支支吾吾的解释半天,大致意思是韩宇说“衣服太金贵,到工作室里蹭上油彩之类的不好弄。”“沈青鹂和韩宇在一起,有钱的矛盾么?”肖莉问,沈菁华想了一会儿,没听女儿说起过。可在女儿面前,韩宇自卑是肯定的。毕竟,两家差太远了,不是一种生活。这半年来,她没怎么接触过韩宇。沈青鹂似乎有意要将母亲和男友隔开。每次她来看女儿,跟韩宇最多打个照面。韩宇也淡淡的,从不会热情的招呼讨好自己。“韩宇呢,人帅。高高的个子,大眼睛,忧郁清高的样子,容易招女孩喜欢。听鹂鹂说,不少人喜欢他呢。她俩好的时候,鹂鹂很自豪的。”“韩宇脾气怎么样?”“还好。不然我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的。”沈菁华继续回忆,去年放寒假,虽然都在一个城市,韩宇却从没来过青鹂家。两人就靠电话和短信。这时,秦风忽向孟繁华耳语了两句,孟繁华起身出去了。“在一个城市,又是寒假过年,互相没走动走动?”秦风问,“没有。我跟鹂鹂说好了,她回家来要以家为重,以妈妈为重。她平时都在学校,自由啊潇洒啊,就这么几天跟妈妈在一起。她也很懂事的。大部分时间都陪我的。”当被问到沈青鹂和韩宇之间,谁喜欢谁多一点,沈菁华叹了一口,低声说:“好像是鹂鹂付出的多一些。”说着又开始流泪。“鹂鹂很单纯很幼稚的。特别善良。我从小教她,宁可吃亏,吃亏是福。会替别人着想。小时候,别人抢她东西,胳膊都挠红了,回来也不告状。有一次学校演出,要穿白色的皮鞋,她晚上回来把所有白鞋都拿出来,说第二天带去,没有的同学可以穿。”听起来,有点讨好型人格呢。秦风想。“能不能谈谈孩子爸爸?”“没什么可说的。孩子三岁他就去世了。车祸。”“这么多年,您没再找?”“都是为了孩子。又是个女孩子,万一找个坏人.....而且,我也忙。”沈菁华淌着泪哽咽,“鹂鹂很懂事很懂事。被人欺负她没爸,她打架,一路哭,到家门口楞憋回去不哭了。这都是别人跟我说的。””大家都说,沈青鹂人好,仗义,热心。“肖莉附和着安慰道。“是啊。那个同住的女孩,金妍,跟男朋友打分手,也不是鹂鹂主动叫她搬过来?为了帮她。”
”您看看这把刀,见过么?“肖莉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那把做凶器的刀。经辨认,这是一把日本产出刃庖丁刀,是日本料理专门用来剖解生鱼的。刀刃锋利而刀背厚,可刺可切可斩。别说在本市,放眼全国,也不好买。特殊的凶器,希望能带出特殊的人。”没见过。“沈菁华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嘴,闭上了眼睛。她无法想象女儿面对这把尖刀该是如何的无助和害怕,不禁再次情绪失控,哭泣起来。
那么,韩宇是如何拿到这把刀的?秦风想,一个清贫人家的孩子,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怎么可能接触到这么昂贵稀有的刀?他恐怕跟我一样,连日本料理都没吃过几次吧。
当肖莉再次找到金妍,让她辨认这把刀,她立刻给出回答:”这是青鹂的刀。是她从日本买回来的。“经查,沈青鹂和金妍去年暑假,一起去过一趟日本。那是她第一次出国。沈菁华也确认了这一点。她还记得,本来说好自己跟女儿去。可公司突发事件去不了,旅行团的钱又已经付了,沈青鹂就提议让金妍顶名额陪自己去。沈菁华本来害怕女儿要叫上韩宇,一听是金妍立刻同意。金妍记得这把刀是自己和沈青鹂一起挑的。很贵,自己没买。沈青鹂买了一把。”韩宇很可能是从沈青鹂那里拿到这把刀的。“孟繁华分析道,“尤其是他早预谋要杀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