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祭坛内。
大家伙在围坐在篝火前。费娜再次聊到上野英。
“我们在一队两年多了，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科学家。”费娜叹了口气，“没想到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不过话说回来，他也太过鲁莽了。作为一个植物学家，竟会死在因乱吃菌类这种低级错误上。”她转头对马可说，“你怎么就敢吃它？要是也像上野英那样可怎么好？”
马可想了想说：“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也是不由自主的。我感到一种诱惑，也许是气味，也或许是因为太阳光照射出的那些彩色，具体的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我建议大家最好不要直接接触它。”
小夏突然说：“这不合逻辑呀。蘑菇为什么要吸引你去吃它呢？我是说，它吸引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患得说：“蘑菇就是蘑菇，蘑菇还有目的？被吃还有为什么？”
小夏正色道：“万物有灵。它虽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植物，但它能够存在，就说明它做对了什么事情。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做对了事情就会得到整个生态系统的奖励。比如一颗苹果，颜色鲜艳，香气扑鼻，汁多味美。动物被它吸引，都来吃它。它的果肉鲜美，但种子不易消化。于是借着动物的身体被带到别的地方，当动物把未消化的种子随粪便播撒到土中，它便能繁衍生息。那是它千百万年来，积年累月进化淘汰，留下的优秀品质。”
林患得微微点点头，明白了小夏的困惑。
小夏接着说：“就算是那些被人类养殖的物种，在人的培育和选择下，成为高产而且易栽的物种。同时人们也因为种植它们，逐渐定居下来，成为有稳定居所的群居生物。人们再反过来大面积的种植那些作物。可以说人类驯化了作物，也可以说是作物驯化了人类。
“所有生物进化出的功能都是为了繁衍，这是我们至今仍能看到那些特殊功能，并得以保存的根本原则，是我们今天还能见到它们的根本原因。它们适应甚至主动迎合了环境。我们也可以说引诱我们吃它，就是它们基于繁衍的目的所进化出的能力。
“但是这种黑蘑菇为什么呢？引诱其他生物吃了自己，而且那种幻觉会让人越吃越开心，那他们不早就灭绝了？”
患得说：“也许也是为了让人栽培它。”
“不会，”小夏说，“它毕竟只是蘑菇，目的不能被自己完成。除非是人类故意把某种蘑菇培育选择而成它现在的特性。”
“不可能，”费娜说，“我是说人工养殖蘑菇不可能。蘑菇养殖只是近代才有的事情。菌类植物不像水稻、小麦有肉眼可见的种子。种下种子收获粮食，这种简答的逻辑不适用于大型菌类。它们是靠孢子生出菌丝，然后由菌丝交配而成的。没人能看见孢子并把它收集。”
费娜又说：“大型菌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几亿年前，它们是最接近植物祖先的物种。在这么大时间跨度下，能够繁衍存活下来的物种，足以说明它的进化决计没有出现问题，而且是自然进化。”
小夏说：“那就更加无法解释，为什么它要吸引人吃掉它。若是有毒倒可以理解，会让其他动物们敬而远之，从而不被吃掉得以繁衍。但那也不需要吸引别人来吃，而又给人美好的幻觉，那不等于是说欢迎下次再来么？”
费娜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对，有毒。”
马可摇摇头：“我只是有产生幻觉，身体没感觉到有其他不适。”
“那你还想再试试那些蘑菇么？”
“当然。那很美妙。”
费娜说：“持有你这种态度的也不一定就只是人类。任何动物都有可能被吸引，接着被它迷上。”
费娜噎了下口水：“菌类本身不含叶绿素，不能进行光合作用。它们属于异养类植物。与自养植物不同，它们不能直接把无机物合成有机物，必须摄取现成的有机物来维持生活。
“关于这种黑色的蘑菇以何为生，我有个略显可怖的想法。我想他们大概是吸引动物来吃掉它们，然后让它们再也无法离开。这些蘑菇不知用了多久进化出这样奇异的特性，也许是因为人类脑结构的原因，蘑菇中的特效成分对人类的影响不够大，只会被那种幻觉俘获一小段时间。极有可能，其他动物吃了以后就此在幻觉中再也醒不过来了。在幻觉中沉迷，在幻觉里死掉。最终反而成为这些菌类的食物。”
大家伙都陷入了沉默，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在某个地方腐烂，然后那种黑色的蘑菇一点一点把自己吃掉，这确实挺可怖的。
费娜对马可说：“千万不可再试了，那蘑菇要回去做毒性分析。”
马可点点头：“你的假设非常合理，也确实有些可怕。这让我想起了那种水果，可以说它至少已经毒害了两个文明再加上一个希梅纳村。它的那种特性，难道也是进化的结果，繁衍的需要么？”
费娜咯咯咯的笑：“我倒是忘了你什么都敢吃。蘑菇还有那种水果你都试过了。”
“光看菜谱是吃不饱的。放到嘴里才是真章。”
费娜说：“我记得刚刚发现两个壁画的时候，考古队曾有过一番讨论。但当时因为没有那种水果的任何资料，谈论没能得出什么结论。现在，马可既然已经用他的亲身经历帮我们填补了空白，我们也就能明白那些文明陨落的原因了。
“其实人类以及人类社会进化到这一地步，可以说是如履薄冰或如临深渊，是极其脆弱的。我们一听到进化这个词通常想到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可实际上那几乎是是最残酷的词汇。进化基于基因突变，而基因突变实际上大多是负面的变化，是疾病，比如癌症。绝大多数突变的物种都死掉了，他们都还没有繁衍就灭绝了。留下的物种或族群都是极少数的。”
费娜又在地上画了几个短线：“有一种鱼叫‘旗鱼’，小旗鱼生下来以同伴为食，那些都是它的兄弟。为了生存，他们要在300万个竞争对手中脱引而出，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而活下来的才是强者。这样的竞争通常要在数万年以上的时间跨度下，惨烈的完成。但是这种选择在进化出人类的时候，在我们这个物种上停顿了。我们的基因在现下已经不会被自然的淘汰。我们成了一种自相矛盾的设计，是小概率事件的结果。我们停在这里，不再比古人更聪明。我们看似强大，可适应能力却几乎是所有物种中最弱的，才是最有可能灭亡的那个物种喽，人类成为一个不再自然进化的物种。于是便在社会层面展开优胜略汰。社会成了一种生物，并不断演化。但社会结构是脆弱的，极容易解体而走向灭亡。”
费娜在其中一条短线上延长并且转弯：“那种水果的奇特功效直接让那两个族群改变了方向，社会失去平衡于是走上了绝路。那些古人和玛雅人用牺牲来供奉，那种水果很可能也需要大量的动物尸体。就像那些蘑菇在人类发现它之前靠迷惑动物达到猎食的目的，水果应该也是如此。但在人类发现之后，水果跟人类互相驯化，尸体不足，以至形成了活人或者活牲献祭的需求。它造成的不是人种灭绝，而是文明陨落。古人或者玛雅人并未灭绝，而是那个社会解体了。我猜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埋葬了一些其他的文明，只是还没发现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马可皱着眉头，思考着费娜博士说的话。“我有种感觉，”他说，“那些水果不像是自然进化的产物。”
“那会是什么？人造的？”费娜摇摇头，“毕竟那是几千年前就已经存在的植物了。即便是现在，也未必有如此的科技创造出这样的植物。”
“我想起起两位高人。”马可说。
“是苏先生和董先生？”费娜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当然，我曾是他们的学生。”
“哦？”
“他们俩有个奇怪的见解，人类生下来就被分类了，战士、术士、王者，听起来很土，对吧？他们俩形影不离，但理论完全相反，却又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他们也是都是半生公司的副总裁。”
马可确信他跟费娜说的是同一个人。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回溯，下一次失忆也许就在一年以后。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他仍然毫无头绪。失忆还在其次，如果继续加速回溯下去，说不定最后刚醒来就又开始回溯了。到那时会又发生什么呢？马可这么想着，以至于忘记了身旁的同伴们。大家看马可很久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不想打断他。当晚的讨论就这么结束了。
（2）
第48天。
马可值夜到第二天凌晨。他看看手表，马上就到林患得的班了。他趁大家睡熟，用手头仅有的东西做了个延缓药物发生作用的大号缓释胶囊。
一点钟，患得醒了。马可看到他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说林患失查到了跟踪者的来历，明早就能跟他们汇合。马可问了下大致的情况，就躺下了。
马可背对患得侧身躺着，右手枕在头下，左手里握着那件东西。他又等了一会，发现自己已经非常困倦，就快要睡着了。马可将左手里的一小块抹过黄油的面包塞在嘴里，假装翻身的时候，前胸微微上庭稍一用力，那块面包顺利的滑过喉咙到了胃里。
整晚他都在等着这一刻。值班的几个小时，马可精心的制作了这颗巨型药丸。他吧一些黑色蘑菇包裹在面包里，再在面包外面涂上足够多的黄油。这样他在吞食的时候就不会卡在食道里。
现在那些黑色蘑菇就在自己的胃里，只是要等到面包被消化以后才轮到它们。他现在的任务是努力睡觉，睡着，然后在梦境中再去体验那流光溢彩。流光溢彩的世界，流光溢彩的一雯。会不会一睡不醒呢？马可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总是‘不醒更好’。
马可慢慢的睁开双眼，天居然亮了。他仔细分辨了周遭的一切，确确实实是他睡下时的样子。他掏出自己的项链上的戒指是乌黑色的，那还不能证明他就在梦中。他坐了起来，眼见患得和小夏正在整理背包。
终于，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不是梦境。马可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油腻腻的，他也确实吃了那些蘑菇。马可不明白，即便是没有七彩的梦，但也不该连梦都没有的。
马可没有做梦，他睡下去然后就醒了。这是他回溯到现在四十多天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
（3）
马可心中怏怏，跟着大家伙收好了行李。正要上路，林患失突然回来，出现在了营地。看得出患失一夜都没合眼，一脸的憔悴。
夏迎春挠头：“你不是回营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患失看小夏问了，就说自己昨天本来是要回去，可是迷了路，能找回来已经不易，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夏迎春笑他记忆不好。费娜觉得蹊跷但也没追问缘由。大家就此上路，前面仍然是小夏当向导，接着是费娜，患失和马可走着走着远远的落在的队尾，患得在队伍中间帮马可和弟弟望风。
“我已经搞清楚跟踪我们的是什么人了。”林患失说，“墨西哥城和塔帕丘拉偷东西的就是他们的人，都是这里的一伙毒枭派来的。领头的名叫拉莫斯，在墨西哥猖狂了很多年，根深蒂固，是一伙不小的势力。”
马可点点头。
患失接着说：“我认为应该先送您离开，我们来负责剩下的工作。”
“我一个人去安全的地方，然后看着你们冒险么？”
“保护您是我们的工作。”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我跟这些毒枭又没过节。”
“没您想的这么简单”林患失说，“昨晚我遇到一个人，据那人所说，拉莫斯的目的是灵魂的美酒，而且他跟洪运奎也有些关联。过去考古小队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现在我们为了那种水果而来，而且还在追查洪运奎二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那个人告诉我，拉莫斯也了解这些，他知道并且想要那些水果，他还知道而且想要洪运奎。”
“他是二十多年前袭击希梅纳村的那伙人么？”
“这倒不清楚。”
“你遇见的那个是什么人。可靠么？”
“具体身份我不清楚，是个女孩。塔帕丘拉那次就是她偷走了你的日记。可靠不可靠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以当时的情形如果她想动手，我决计回不来。”
马可想起了那张字条。丢失日记时的监控里也是个女孩，这倒是吻合的。那么她流下字条提醒自己小心拉蒙，就是说拉蒙是拉莫斯的人。
“她想要什么？”
“想让我们帮助救人。”
“救什么人？”
“只说那是作为内应帮助我们的唯一条件。她说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了。”
“怎么联系她？”
“我们有约定这个不能说。”
“对我都不能说？”
“对我哥哥都不行。对于线人来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严控知悉范围，也是半生公司的线人保密制度。只有情报拥有人觉得必要才会把线人交出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半生公司还有线人保密制度？”
“大公司都有情报部门。入职培训的必修课。”
马可想了想说：“那我就更不用跑了。我们有了内应。就不用担心那个拉莫斯。”
“马可先生，此地的毒枭连警察都应付不来，一旦对方发难我们的力量根本不够。你至少该退回到墨西哥城。”
提到墨西哥城，马可想到了钟雪：“这事不用再讨论了。我不会走的。你回去联络一下黑水公司和我们的南美公司，加派安保人员也就是了。”
两个人渐渐又赶上了队伍。林氏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互换了在队伍中的位置。一行人又走了一个小时，在路上迎面遇到了拉蒙带着两个本地村民。
拉蒙说是送一个急症病人到塔帕丘拉手术，完事后又搞来一些医疗设备连夜送到了希梅纳村营地。俞一雯先去通知村民可以到营地来看病，然后又回营地接收物资。她看马可这一队一夜未归，非常不放心，就让拉蒙带着两个向导出来迎迎马可。马可看的出拉蒙也是一夜没有合眼。
一行人又向营地的方向走，路上探讨了在双城废墟看到的情况和他们的推测，又一起感慨了上野英的遭遇。马可小声跟患得患失说了在塔帕丘拉酒店房间里发现的字条，让俩人留意拉蒙。之后他们就再没提关于拉莫斯的情报。大家伙说说笑笑，一路上也不觉的很累。
终于，马可远远的看到了营地就在前方不远处。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吵吵嚷嚷的十分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