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我坐在房中,任由侍女月华替我挽发。我看着镜中那张匀了胡粉、敷了口脂的脸庞,恍恍惚惚,半天没能意识到这是自己,总觉得有些陌生疏离。
月华替我簪上最后一支花胜时,阁里的老鸨走进屋里来。她面上堆满笑容,自顾自的搬了把交椅坐到我身旁,娇声说道:“我儿,你今日初出戏目,此事事关重大,做娘的很是担忧,有些话要告与你听。”
她说的是我今天的助兴表演,排的是一出群芳斗舞的剧目。都城的艺伎常常借此快速成名,跟花魁之类的选美活动有异曲同工之妙。许些知名的文人骚客被拉来做评委,亦有巨贾富商做赞助,年年都会如此排上一出。据说往年那些参赛的娼妓们,不管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亦或是盛名在外的名妓,但凡有幸上榜,立马身价暴涨,一睡难求。这有就有点类似于品牌效应,不管真美假美,但凡牌子打响了,就不缺顾客慕名前来,挤破头地争取这限量版的春宵一夜。
好比城东某价美物廉的酱鸭,肉质柴且粗,味道也一言难尽,却不乏奔着品牌而来的购买者。想来大家吃的都不是鸭肉本身,倒是酱鸭店的楠木招牌了。难怪那酱鸭一股子木质口感,原来如此!
重归正题,我作为一个新人,这场斗舞演出就好比是自己皮肉生意的首位招牌广告,自然是要备受老鸨关注的,她如此担忧我很能理解。
只见她侧倚在梳妆台上,道:“此次斗舞,其实更偏重娱乐效果,输赢倒在其次。我儿,你需留个心眼,宁可舞得不好,也切莫临阵慌了手脚,不然出了差错叫人笑话去了,还是从容些则个?”
我一边颔首表示赞同,一边佯装漫不经心的问她:“妈妈,今日的客人都是何许人呢?”
她不假思索道:“叫得上名称的,有户部的地官张茂德张老爷、刑部尚书楚德英的楚小公子、涌金门的富商王虎王老爷。”
听到目标人物王虎的名字时,我心头揪紧起来,终于有点执行秘密任务的紧张感了。我又问:“张老爷和楚小公子我倒是听人说起过,只是这王老爷,我还是初次听说,却是个何样的人物呢?”
老鸨神秘的笑道:“我儿,这王老爷也是个顶大的来头呢!”
我故作吃惊状:“怎么说?”
她半掩嘴部,道:“他是这儿的惯客,十天怕有八天都会来此消遣。为人又粗俗,不求最好,只求最贵。不过呢!商人向来来钱容易,王虎祖上又是几代的商贾,积了好些财产下来,在这儿的花费倒是九牛一毛了。”老鸨有意压低声音:“外头都传说,他家富可敌国,连院子里的路面都是镶金带银。虽说上面有意阻挠王家从官,但那王虎却是个四面玲珑的人物,利用许些钱财,从资助儒生,到巴结高官,城内的官人半数都与他相识。如此,也叫那王虎于私下里暗处里,牟了好些便利去了呢!”
初初从舅父口中听说王虎时,我还有些疑惑,据说他家原只是一个小小的生药铺子,不过十年功夫,竟将自己混成了商界一霸,有钱程度直逼天下首富——当今皇上。这都是哪来的能耐和渠道呢?
老鸨这番话语给了我提示,想来王虎这样,一个整日厮混于官人之中的市井平民,原是有这样的深远谋划在里头。当然,老鸨这话也从侧面告知我,采环阁内最好的姑娘不是最贵的,最贵的姑娘不是最好的。
屋外的第一摊开场,琵琶、古筝的声音响起,合以方响、筚篥,有婉转的女声小唱《帘外花》。
老鸨急忙催促道:“快些换好衣裳吧!这曲儿完毕,就该是登台的时辰了,莫耽误太久。”顿了顿,又道:“还是那句话,斗舞的目的不在输赢,用功切莫用错地方。”说完塞了一个东西到我手中,即刻退到房外去,转头看向我的眼神中,颇有些深远意味。
我困惑的展开手掌,原来老鸨塞给我的乃是一本帛面画册,不过巴掌大小,包装却很精美,灰白的封面上画有飞蝶戏舞花丛,配色淡雅大方。我十分好奇的翻开书页,两具纠缠的赤裸身体赫然在目,连其隐私部位也都细致逼真的被作者刻画出来。
我天!原来是本春宫画册!
我早先听周寡妇说过,她说女孩子出嫁的前一夜,母亲会将一些具有“教育意义”的书籍交于她,好教她如何正确的侍奉夫君。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走得早,我大概是不会经历此事的吧!故而前些年来,我在这方面颇为好学,从后厨伙计以及诸位师兄那儿搜刮了许些画本,以弥补因无人教导而造成的知识盲区。
却不想,这老鸨倒是个细致心思,将本是我母亲的这份职责代为履行了。可惜自己刚才没有摸准她的想法,对“用功切莫用错地方”的精神理解不透,心里忍不住唏嘘感叹,领导的讲话精神就是难领会呵!
月华凑过来瞟了一眼,随即嗤嗤笑了起来,又替我换上一袭浅绛色的交领大袖衫襦,袖缘及领边带有金粉印花,正是当今时兴的饰金样式。衣服料子很是轻盈单薄,略微透着底下羊脂般润泽的肌肤。绛色又极显肤白,偶尔抬手露出雪白的一段酥臂,惹得月华对我毛手毛脚了好一会儿。我俩推攘着闹到偏房,伴在老鸨身旁,等候她的登台指示。
外头已是一派热闹景象,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客厅两侧的小室多垂下竹帘,依稀见得人影晃动,却看不清室内的景象,这意味着里头已有客人在座了。采环阁的陪酒娼妓多能文词,且善于谈吐,亦能平衡人物,酒桌之上应对有度。此时,各个垂帘小室里,不知脂粉气味有多浓厚?
我粗略的数了数,在两侧廊道上,垂着门帘的隔室约有三十余间。我不禁得暗自纳闷,哪一间是王虎呢?我转身问老鸨:“妈妈,你先前所说的几位显贵老爷,各自都是哪间客房呢?”
老鸨抬手指着对面的走廊,道:“王虎老爷是二楼第六间,楚小公子是二楼第七间,张茂德老爷是二楼第八间……”
自古妖妃多能歌善舞,譬如西施,譬如赵飞燕,又譬如冯小怜以及杨玉环。史书对于这些女子的记载,多称其善于舞蹈,常以艳舞魅惑君主。我向来认为,男人强行将灭国之罪归咎于他们的宠妃,实在是冤枉人,有推卸责任的嫌疑。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如此谎言仍能蒙骗住后人,似乎也反映出妙曼的舞姿对于男人而言,确然有其不可抵抗的诱惑之力。
这样讲虽有些不要脸的嫌疑,其实我自小就有一个妖姬梦,常常幻想自己能像我曾祖母那般,以自身魅力诱惑君主,从而于暗中操纵朝野。故而,今天这场舞戏,我心中暗自将其定位为我付诸实践的第一步,权当操练之用好了。
待到我登台开始表演,竟不觉将自己代入到妖姬的角色中,眉梢眼尾硬是被我拗出几分妩媚意味来。只是某些时候,我似乎有些发力过猛,致使挑眉成了怒沉,眼波流转拗成斗鸡眼儿,嘴角含情又露了两排牙花,非但不像妖姬,倒像是妖怪了。
我虽如此自嘲,但略带私心的总体说来,我还是舞得相当不错的。在固陵山时,教我舞乐的柯柔姐姐告诉我,舞蹈须和音乐保持同步,“提”、“沉”、“含”、“仰”等身韵姿态动作需配合音律进行组合,这些飘忽不定的身姿要在管弦乐器的复调之间徘徊选择,从而将曲目中的创作背景、情感表达通透的显露出来。她这套玄乎的话语我一直没能悟透。
再后来,或是嫌弃我天性愚钝不是跳舞的料子,又或是担忧奉节爷爷训她没能好好教习我,柯柔姐姐干脆直接教了一套花架子给我,将一些高难度的八度大跳、转身、旋转、翻花等动作教我熟练掌握。每逢祖父和奉节观摩考察之时,就叫我拿出这套花架子演示给他们看,以营造我功力深厚的假象,倒也能成功糊弄过去。
如今我再次拾起以往那套花架子来,竟又能成功糊弄过这帮看客。我在一个极为细腻的、分解性的转身动作之后,装作企盼的情绪仰头立身碎步,动作幅度逐步加大,并流畅的在半空完成八度大跳,以一个轻盈的踮步和深深的低探动作结束,伴随音乐戛然而止,造成了“此处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正如我料想的一般,温婉柔和的传统礼舞,对于这群风月惯家的世家子弟有些过于平淡,难免有些审美疲劳,反倒是被我糅杂了巫族活泼灵动特性的四不像舞蹈,更能让人眼前一惊,纷纷叫好。
躲在帘外偷看的老鸨捏着帕子掩面偷笑,浓妆的眉眼弯弯似轮新月。我颇为得意的屈膝谢礼,慢慢退下场去。走的时候,我偷偷抬眼瞧那二楼第六间客房,只见隔间的门帘半掀,隐约有个欣长的人影映在帘幕上,似乎有人躲在后头观望。我心想,偷窥之人必是王虎无疑了。心中暗喜,天助我也,总算是成功吸引道王虎的注意,看来自己极可能被他竞去陪酒配饭外加陪睡(错了错了,只到陪酒陪饭这步就好,陪睡是万万不可能的)。如此,计划就得以成功进展下去。一时心中大悦,回屋换妆的步伐也轻快起来。
月华对我的欢欣姿态很是不解,道:“以往的榜首娘子都是哀声怨天,感叹自己将被强行污了身子。像姑娘这般愉悦,月华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我腆着脸皮回她:“为什么守贞一事仅仅只针对女人呢?你从未听说谁强行要求男子守贞的吧?这实在有些不公平!既然男子不以失贞为耻,我又为何要强迫自己守身如玉呢?不如拿去换了美酒美食来得痛快。”
月华打着哈哈,笑道:“姑娘实是个性情中人。”
月华替我更衣化妆的时候,有侍女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外头竞我的价格一路飙升,六百两的起步价,最终以两千八百两的报价定下了买家。
我迫不及耐的问:“最终的买家是谁?”
侍女回道:“是户部地官张茂德老爷。”
我身形一晃,险些从凳子上栽了下来,被月华一把扶住。心中暗自埋汰,为何总是这个张茂德出来捣乱呢?之前轻薄我舅母的是他,后来害死水滴的也是他,如今乱我计划的又是他。是不是我前世欠了他万两黄金没还,所以他这世化作活体冤魂蓄意报复我呢?
我咬牙继续问道:“那王虎老爷没参加竞拍吗?”
侍女回我:“有参加,但出价及不上张老爷。”
我叹了口气,心里揣摩应该如何调整计划才好。
月华不解的问:“姑娘为何如此哀叹呢?虽说张茂德年纪略大,却是个斯斯文文的官人,不比俗不可耐的王虎要强得多?”
我迟疑片刻,支吾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嘛!不同于跟你喜欢书生,粗俗的暴发户更得我心。”
月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感慨道:“姑娘竟是好这口的!实在有些重口味罢。”
我看着月华满脸嫌弃的表情,心想,这妞必定觉得我为人不堪,以为我不仅随意处置自己的贞洁,审美品位还奇差无比。
换上一袭淡色衣裳后,老鸨带我去往张茂德的客房。中间我途经求良表哥的客房门口,偷偷往里看时,正好对上那货意味不明的痴笑,他故意高声朗诵:“不是雪中须送炭,聊装风景要诗来。”他似在暗示什么,但话外之音我难以即刻领悟。直到老鸨掀了门帘带我走进房中,我这才意识到那话是个什么意思。原来,活体冤魂张茂德此行不是独自一人,却还带了个我的熟人,唐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