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隆道:“我老汉走了,想请刘麻子去收拾一下。”
刘麻子跌脚道:“你啷个不早说呢,我还以为是个过路的。”
王隆道:“你就是刘麻子嗦?”
刘麻子道:“啥子刘麻子哦,那都是这街上的人乱喊的,你就喊我刘师傅。你家在哪里?”
王隆道:“武庙街。”
刘麻子道:“我晓得,赵家醋坊的东家就住在那条街。啥时候能做他家的生意就好了,可惜象他们那样的人家,家里死了人,都是从庙观请和尚道士来做佛事和开道场,哪有我的事哦。”
王隆怒道:“刘麻子,你做你的生意,啷个心恁么坏呢,这过年大吉的竟这样咒赵家!”
刘麻子道:“我说赵家管你啥子事,在这儿猴急白脸的。”
王隆道:“不许说赵家!我家就在赵家对门儿,我们是几代人的交情,你再乱球说,我砸了你这个破摊摊儿。”
刘麻子吓了一跳,忙凑上来笑道:“哦——我啷个晓得你们是这种关系嘛,那算了,不说了。只不过你也不要跳脚,这人嘛,终归是要一死的,管他富贵贫穷,只要时辰一到,都不过是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完事!”
王隆一把媷住他,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少在这满嘴喷粪,你以为人跟人一样啊!我不妨实话跟你说,那赵家的人一辈子都是顺顺利利、平平坦坦的,富贵安康地过完一生,百年之时也都是无病无痛,自然老去,身后事也操办得体面尊荣。刘麻子,你再胡说一句赵家人的坏话,老子打掉你的牙,你信不信?”
刘麻子差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双手用力掰他的手,却纹丝不动,只一个劲点头道:“要得要得,你说了就行了嘛,用这么大力气勒我做啥子,勒死了我,哪个去帮你收拾你老汉儿。”
王隆这才放开他。
刘麻子一边收拾用具,一边又道:“记到起,以后莫叫我刘麻子了,要喊刘师傅。”
王隆拍着窗台道:“快点快点,你紧到啰嗦啥子。刚才我看见你脸上是有很多麻子噻,不喊你刘麻子喊你啥子。刘麻子,快点儿!”
刘麻子甩下手中正在收拾的钱纸,双眼怒视王隆,负气而立。
王隆抓起窗台上的一束香就砸了过去,骂道:“刘麻子,你跟我犟,我把你这些纸钱香烛全他妈甩街上去。老子今天正想找个人冒火,你莫惹我哈!”
说着又抓起两束香扔了过去。
刘麻子终于服了软:“太岁,我怕了你了。莫甩了,你再甩两把,我这趟活路就亏了。”
一边说,一边抓紧收拾,很快收拾好一个大包袱,提着从旁边的门里出来。
他将包袱递向王隆,王隆眼一瞪:“你各人背到。”
刘子苦着脸道:“哪有这样请师傅的,都是事主给师傅背包袱噻。”
王隆道:“少给我摆架子,快点走。”
刘麻子却不挪步:“你这个样子让我心里不踏实,价钱啷个说?”
王隆道:“活路做好了,一个铜板不得少你的,做不好,一个铜板不给,老子还要打你个龟儿子。”
说着扬了扬钵一般大的拳头。
刘麻子哀叹道:“今儿早上当真是撞到鬼了,碰到你这个太岁。”
脚却不敢停下,跟在王隆身后往外走。
出了小巷,来到大街,刘麻子紧走几步,赶上王隆,问道:“你老汉儿是啷个走的,病死还是凶死?”
王隆道:“你管恁么多做啥子,按这良州城的规矩收拾不就行了。”
刘麻子道:“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不同的死法有不同的规矩讲究,你不说,到时莫怪我没弄对哟。”
王隆道:“都有些啥规矩?”
刘麻子道:“自然是有规矩的,但啷个能随便给你说呢。”
王隆想了想,道:“你听说过年前南城门杜老三剪人辫子的事吗?”
刘麻子骂道:“啷个不晓得呢,杜老三那个杂种见人有辫子就剪,也不问青红皂白。老子的辫子就是那回出城时,被他龟儿手下的兵剪了的。”
王隆道:“我老汉儿就是不想剪辫子,被他龟儿带人用长矛戳伤的。”
刘麻子恍然道:“哦——这件事我昨年听说过,当时闹得好凶哦,据说连袍哥都在良水上赌输赢。原来那个人是你老汉儿嗦,听说是姓王,对吧?”
王隆道:“对头,我老汉儿叫王振,我叫王隆。”
刘麻子叹道:“你老汉儿是老英雄。啥时候儿走的?”
王隆道:“昨天晚上。”
刘麻子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老人家收拾得利利索索,风风光光。”
王隆道:“刘麻子,多谢了。”
刘麻子道:“太岁,真的莫再喊刘麻子了,喊刘师傅,人前多少给我留点儿面子噻。”
王隆道:“也行,我看你除了嘴欠点儿,人倒也还实在,就喊你刘师傅吧。”
刘麻子呵呵笑道:“这就对了。听说当时杜老三还抓了一个人,那人放没?”
王隆道:“没放我能来请你?”
刘麻子道:“原来被抓的是你嗦,怪不得恁个凶,给老子的,连杜老三都敢惹,你怕哪个。”
王隆道:“是噻,老子怕哪个?实话告诉你,今天在到太平寺街来之前,老子先去了趟南门,只可惜现在城门没人守了,杜老三没在那儿,要不然他龟儿今天早上就先倒在那儿了。”
刘麻子吓得白了脸,忙道:“太岁,快莫出声。听说杜老三的老汉儿杜大爷凶得很,手底下弟兄又多,你那惹得起哟。”
王隆道:“锤子个大爷,你看哪天老子不废了杜老三那个王八蛋,老子就不配姓王!”
刘麻子制止不了他往下说,只得迈开大步往前走,近于小跑了,似乎王隆灌到他耳中的不是话语,而是针锥,稍不留意就会扎得他耳中流血。
王隆笑道:“给老子的,你看你那个怂样,说两句话都吓成那样了,还他妈替人收拾老人,收拾完了你晚上回去睡得着啊?”
刘麻子回头道:“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活了大半辈子了,收拾死人也收拾了一二十年了,这世上最让人放心的还就是死人!”
见他背着个大包袱在前小跑,两只粗短的小腿一拐一拐地翻着,颇为笨拙好笑,王隆又大声道:“等哪天我喊你去收拾收拾杜老三,你敢去不?”
刘麻子妈呀一声大叫,一个趔趄摔倒在街面上,惹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
他从地上仰头看着走近前来的王隆,喘息着道:“求求你了,太岁,莫再说了。你再说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我只好回去了,把包袱拿给你,你各人回去收拾你老汉儿。”
王隆道:“看你那怂样,话是我说的,又不是你说的,怕个球啊。”将他拉起来。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连声道:“是你说的不假,但你啷个要跟我说呢,别个还以为我跟你们王家有啥关系哩。”
王隆一脚踹他臀上:“跟我们王家有关系贬低你啦?”
刘麻子忙跑远去了:“我不是那意思。”
直往前去了,也不等王隆,王隆急追,刘麻子道:“太岁,你莫急,慢慢来,武庙街我晓得路。”
王隆到了家,刘麻子已到有一时了,正在堂屋门口打开他的包袱,准备各种用具。
王林已请了几个邻居来帮忙,对门赵家也安排了两个长年过来听从使唤。
王隆心中对赵家充满感激,虽说两家非亲非故,只门对门住了快近百年,积累了几代人的交情,但在这大过年的时节,一般人对于白事避之尚恐不及,而赵家不仅不嫌弃,反而多方帮助,这天高地厚的情谊也真是世上难找。
王林已将王振的黑漆棺木抬出来,擦洗干净了,此时正放在堂屋里,棺身上的盖子斜搭着,预备着装敛的样子。
王隆盯着盖子下面的洞,想着王振一旦装进去,合上棺盖,就此便永世不得相见,就感到喉头发紧,浑身燥热。
他眼前又浮现出杜老三肥胖的身躯和那张屌兮兮的脸,想跟他好好地打一架,打输打赢都无所谓,要么他痛殴杜老三,要么被杜老三痛打。
可王振摆在屋头,他不能丢下父丧就去找杜老三打架,再说杜老三也不是能随便找的,必须精心谋划一番才行。
看着王振搭着白布的遗体,王隆又想,不找杜老三也行,随便找个人打一架,或者让人痛打自己一顿,可在院子里忙碌的人,没有哪个有要跟他打架的意思,理智也告诉他这时不能惹事,于是便憋着想打架的心思呆立不动。
刘麻子已把他的器具在街沿上摆了一地,见王隆呆立在那里,便道:“过来帮下忙噻。”
王隆道:“帮啥子忙?”
刘麻子笑道:“他是你老汉不,你说帮啥忙?”
王林急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对刘麻子道:“刘师傅,有啥要帮忙的,你尽管吩咐,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