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骥请马氏和香儿进里屋去给董婆子打下手,命魏氏和林儿负责里外联络,并递送开水、净布等诸物。
董婆子进去后,开始还能听见她絮絮叨叨的,后来就听不见了,只听见李氏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后来呻吟又变成了骂声,骂赵羡,又骂香儿,只是语气颇含混,听不清骂的是什么。
魏氏和林儿进进出出,拿东拿西,送这送那,都是满脸的着急和不安。
赵羡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窜起身子往里屋张望,一时却又委顿下去,缩在椅子里,犹如一头关在笼中的困兽。
他道:“文阁,不会有啥不测之事吧?”
赵骥道:“你想哪去了,董婆子说得对,妈又不是生头一个,不过上了点年纪,比起年轻是要困难一点。”
赵亮突然飞快地跑进来,一边喊来了来了。
赵骥问谁来了,赵亮气喘吁吁还没说出话,就见李东带着胡庆跨进门来。
赵骥忙迎住他,赵羡也起身施礼。
胡庆坐在椅子上,瞑目细听里屋李氏的叫声,听了一阵,睁眼道:“老夫人这呻唤声高而饱满,没显现出凄惨无力,不会有啥问题的。”
话音刚落,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众人心中的巨石一下落了地。
赵羡原本一直紧绷着的身子,这才松驰下来,跌坐在椅子上,喊赵亮快些拿茶过来。
赵亮把茶杯端过去,他抓起来一口喝干,命再倒,一连喝了三杯,方才安稳下来。
这时,李东也给胡庆沏上茶来,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光顾紧张了,忘了给您上茶,看刚才老爷要茶,这才想起来慢待胡掌柜了。”
胡庆笑道:“李管家太客气了。从婴儿的啼哭声听来,应是一位千金,恭喜胡老爷了。”
他有这本事?众人正在疑惑,马氏从里屋出来,一脸喜气地道:“老爷,文阁,母子平安,妹妹生了位千金。”
众人这才知道,胡庆真是医道高手,光听声音就知是男是女。
赵骥道:“我担心妈经这场生产,身体会不会变得虚弱,毕竟年纪在那去了。”
胡庆道:“一会儿摸摸脉看,现在不好说。不过从呻唤声看来,声高气足,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莫啥问题了。”
董婆子走了出来,赵骥忙问李氏怎么样了?
董婆子道:“血流得多了点,不过止住了,现在身子很弱,需要好生休息。娃儿五斤八两重,一看就是足了月的,哭声也响亮,我已洗了包好,放在太太的身边了。”
赵骥向她道了辛苦,让李东多付钱,又让赵亮将她送出院门。
此时,赵羡的心神才安定了下来,便起身进入里屋。
李氏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新得千金已包在襁褓中,紧挨李氏躺着,柔柔的灯光下,胖乎乎的脸蛋红红润润的,正在闭目吸吮手指。
赵羡不禁笑得嘴都弯了,连对李氏道:“夫人辛苦了,受累了。”
李氏道:“这丫头可差点要了我的命哦。”
赵羡嘿嘿笑道:“夫人也差点要了我的命哦。”
李氏奇道:“我生娃儿啷个要了你的命呢,你瞎说啥子哟。”
赵羡道:“你可把我骂了个遍,外屋里人多势众的。”
李氏笑了。
在一旁收拾的香儿道:“太太肯定是不记得了,还骂我了哩。”
李氏笑骂道:“我和老爷这说话哩,就你嘴多,骂了你明天就再多给你几个压岁钱嘛。”
香儿笑道:“太太说话算话哈。”拿着东西出去了。
赵羡握着李氏的手:“夫人真英雄也。”
李氏愣了一下,抽回手来,低声骂道:“老不正经!”
赵羡呵呵笑道:“幸亏刚才你的骂声含混,要不娃儿媳妇儿、丫头佣人们的都在外头听到起的,叫我这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李氏默然良久,道:“我也是不由自主,实在太疼了。”
赵羡道:“夫人不用愧疚,一是你骂的他们也没听清,二是我也没怪你呀。我恨不能替夫人身受这生产之苦,只是不得行而已。”
李氏笑道:“莫光拣好听的。文阁他们在外面吗,喊他们进来看一眼妹妹,就各回屋去吧,这半夜三更的,折腾得他们也累了。”
赵羡道:“文阁还请来了胡掌柜,董婆子说你流了好多血,还是让胡掌柜给你摸个脉,开个方子调理一下。”
李氏应允,赵羡便叫赵骥请胡先生进来。
赵骥带着胡庆进来,号过了脉,又退到外屋。
胡庆道:“赵二爷,从脉象上看,令堂没啥大碍,血流过多,我开个方子补一下也就行了。只是要留心落红之症。”
赵骥一惊,忙问应对。
胡庆道:“赵二爷也莫要心憔,只需请令堂大人注意调理,但即使真有少许落红,只要发现及时,服上两付药也就能痊愈了。”
赵骥这才放下心来。
胡庆开好方子,赵骥命多付诊金,并亲送出院门,让李东送回胡家药铺。
对面王家的院门上也挂着两盏灯笼,只是灯光有些朦胧,没有赵家这边院门上的灯笼亮,可能是没添油的缘故。
赵骥看了一眼,正打算转身回屋,王家的院门忽然开了,从里面奔出一个人来,见到赵骥,哭道:“赵二哥,我老汉儿走了!”
赵骥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王林,忙道:“啥时候走的?”
王林道:“还不到半个时辰。赵二哥,啷个办哦,这大年三十,又是半夜三更的,我都不晓得现在该做些啥子。”
赵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跟王林来到王家,进入王振的房间。
灯光下,王振早已落气,静静地躺卧在床上,棉被下的躯体略略隆起,犹如一截枯柴,让人感到轻弱不堪。
赵骥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王振以前身高马大、走路做事飒然有风的样子,心中不禁对一个人的生命竟如此之短暂和脆弱,感到不解和伤心。
王隆跪在床前,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着王振那颧骨高耸、灰暗而毫无生气的脸,好象不相信王振已离开人世,认为他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张氏呆立一旁。
赵骥道:“运求叔走时留下啥子话没有?”
王林泣道:“老汉儿走时已说不出话了,只是用手指着王隆。”
说着上去拉王隆,“你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快起来,赵二哥来了。”
王隆回过头来,喊了一声赵二哥,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凄惨惨,又悲又烈,在这更深人静的夜晚有些突兀而惊悚。
王林和张氏也哭了起来。
赵骥也感到喉头哽咽,眼中的泪水哗哗流下。
忽听院门上有响动,赵骥走了出来,见是提着灯笼的李东。
李东惊问道:“二少爷,啷个了?”
赵骥道:“运求叔走了。我先在这边帮到料理一下,你回去给老爷和太太禀告一声儿。”
李东道:“这半夜三更的也找不到人来收拾,还是简单归置一下,天亮了才好找人。”
赵骥道:“也只好先这样了。”
李东回到赵家,来到上房,见门已掩上,便隔窗禀道:“对门王振过世了,一屋人又哭又嚎,却没个拿主意的人,二少爷要在那边帮到安排一下,让我回来先给老爷太太禀告一声。”
屋里沉默一阵,就传出几声叹息。
赵羡道:“明天让王家去太平寺街找刘麻子,他是专门搞丧葬收敛的。”
又听李氏道:“暂时安厝好后,就让文阁回来歇一下,这年才刚开始过,又刚添了小妹妹,我们家也一大摊子事哩,莫让文阁累到起了。”
李东一一应了,又过王家来,向赵骥传话。
赵骥说知道了,让李东先回去,照管院里火烛,李东应命去了。
赵骥对王家两兄弟说,人既然已经走了,还得打起精神来收拾,不能让人就这样摆起噻。
王林还在啜泣,王隆呼地站起,抹了一把眼泪:“赵二哥说得对,我们要风风光光送老汉儿走,可现在该做啥子,还请赵二哥做主安排。”
赵骥道:“明早天一亮,你就去太平寺街请刘麻子,他是专门负责丧敛的。现在先把堂屋打扫出来,再找一块门板,把人停到堂屋去。”
王隆便让张氏去打扫堂屋,他和王林去找门板。
张氏想让王林陪着,但见王隆铁青着的脸,没敢开口,便抖抖索索点着油灯,磨磨蹭蹭地去了。
赵骥来到屋外,天空一片漆黑,出奇地冷,在院内只徘徊了十来步,就禁不住地上牙磕下牙。
他了解王振的心事,临死前指着王隆,是对王隆不放心啊!可纵有千般放不下,却也无可奈何水流花去,只要时辰到了,老天爷哪会让人多停留片刻。
丑时已过,远处偶有鸡鸣传来,望着王振那透着朦朦灯光的屋子,赵骥浩叹一声,心中百感交集。
因急切之间寻不到门板,王林急哭了,王隆道:“哭啥子哭,门板找不到,还找不到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