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东道:“东舅舅,家里现在还有些啥子水果没有?”
李东道:“这寒冬腊月的,就只有苹果、广柑和柚子,哦,还有两箱玉莲在热天送来的苍溪雪梨,我怕姐姐冬天想着要吃,一直在地窖里贮着。”
赵骥道:“就把这几样水果一样摆一碟。把我们醋坊酿的高醋也倒一碗来摆起,让我们赵家的老祖宗尝一尝。”
李东笑道:“还是二少爷想得周到,我只想着要上酒,没想到要供醋,不过说到这我倒想起来了,是不是再摆两盒洋烟儿呢?”
赵骥道:“我听老汉说过,爷爷年青时候好象就吃烟,只不过他那时还莫得洋烟儿,只有乡下种的叶子烟。东舅舅,那把洋烟儿也摆起,让老祖宗们尝尝新鲜玩意儿。”
李东连道要得,立即安排人去准备。
又来到厨房,里面正忙得热火朝天,两个年轻女佣在切菜洗碗布盘,两个老妈子在掌火添油舞铲,还有一个长年进进出出,挑水抱薪。
李东指着那三层高的笼屉道:“这是第二笼蒸菜了,过年也好,过事情也好,除开炖煮,就算这个蒸菜费事了。我算了一下,等这一笼蒸好后,就到了午时祭祖的时辰,等祭完祖,老爷太太少爷奶奶们就坐,热菜也就基本上炒出来了,也就快到未时了,时辰刚刚好。”
赵骥叹道:“东舅舅做事情总是算计准确,滴水不漏。”
二人又来到饭厅,里面早已摆好桌椅板凳,杯盘碗箸。
一切井然有序,赵骥十分满意。
正午时分,祭祖时辰到,赵骥便先来上房请赵羡和李氏。
李氏在香儿搀扶下正准备出门,却又眉头微蹙,退在槛后徘徊。
赵骥忙道:“妈,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李氏点点头,摸着肚子:“这小东西今儿一天就没老实过,伸手踢脚的,要出来就出来,不出来就规规矩矩呆着,总是折腾个啥!”
赵骥道:“那您干脆在屋歇到起,一会儿喊香儿把饭给你端到屋里来。”
李氏道:“不妨,这疼是一阵阵的,这会儿就好多了。”又冲屋里大喊。
赵羡紧赶着奔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张纸,新墨淋漓。
赵骥奇道:“老汉是在做诗还是写文章?”
赵羡嘿嘿一笑:“我赶写了篇祭文,祭祖时用。”
赵骥道:“啷个想起写祭文了?”
赵羡道:“其实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篇祭文,往年当家理事不得空闲,现将各项俗务交给了你,我才终于能静下心来,完成心愿。这篇祭文我提早就打好了腹稿,刚才录了出来。”
李氏道:“你要写早点儿写噻,都到跟跟前儿了才写,害我等这半天。”
赵羡作辑道:“劳夫人久等了。”
出得门来,马氏正由丫头林儿扶着刚跨出厢房门槛,而魏氏早已站在院中等候了。
赵骥喊了一声赵亮,赵亮从他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李氏骂道:“你老汉儿在屋里写祭文,你又关在屋里读书,真是一对儿书虫!”
赵亮听说,忙找赵羡要过来看,看后惊道:“老汉儿,您写得真好,有司马氏之才哦!只是倒数第二行‘临表涕零’中再改动一字,改为‘焚表涕零’更好。”
赵羡一把夺过来,曲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还说老汉儿有司马氏之才,我做的文章还用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改!”
赵亮揉揉脑门,悻悻道:“古人谈诗论道,互证疏引,批评指正,乃是读书人的雅事,我们应效仿古人,老汉儿啷个连这点儿雅量都没得呢。”
赵羡扬手道:“你还想做老汉儿的‘一字师’嗦,我扇你!”
赵亮赶紧吐舌跑开了。
一院儿的人都笑起来。
赵骥禀说堂屋里一应供祀都已备好,祭祖可以开始了。
赵羡点点头,神色一敛,众人都停止了嬉喧之色,神情庄重起来,跟着赵羡来到堂屋。
李东带着两人侍立在堂屋门口,堂屋里面已是鸦雀无声。
供桌上盘叠碗重,祭品俨然,十分丰饶。香炉两边一对金烛,正在炎炎燃烧,烟火渺渺;食物的热气和香气,升腾起来,氤氲满屋。
墙上的祖宗画像和下面的牌位,在氤氲的气氛中有些飘忽,好似赵家的祖先已在尽情地享用子孙后人的丰盛祭祀。
供桌前面早已摆好几排红绒布蒲团,旁边放着一个烧纸铜盆,边上码着几十沓打孔纸钱。
赵羡十分高兴,带着众人进屋,依次站定。
赵羡正对画像,站在最前面,后面一排是赵骥、赵亮,再后一排是马氏、李氏、魏氏。丫头香儿和林儿退至屋外等候。
赵羡从供桌上取出三根檀香,点燃插在香炉里,然后带领众人跪下,对着画像和牌位伏拜。
三拜之后起身,赵羡从袖里拿出祭文,徐徐展开,清了清嗓,便抑扬顿挫地念道——
祖讳权公,生幽冀之间,少敏而多识,过目不忘;洪武前后,乱世纷然,荷青卷数册,飘然南下,翻山越岭,遇良水而喜,遂滨江而居焉。至余已累三十余世矣!歌曰:祖德恩深,绵播子孙。树大根固,叶散四方。睦邻友德,顺时应命。教子箴妇,奉祖颐亲。读书习农,恬然于世。走商作坊,童叟无欺。乡闾烟柳,起居晏然。喧嚣城巷,闹中有静。勤书勤劳,万世恒昌。会此佳节,临表涕零;列祖列宗,伏唯尚飨!
念完将祭文卷起来,在烛上点燃,烧化在铜盆中。
然后从赵骥开始,依次到桌前取香,点燃上在香炉里。
众人上香完毕,只见香炉中逢勃一簇,火头明亮,香烟缭绕,福气祥和。
赵羡又领众人到铜盆前焚烧纸钱,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庞,并在他们的脸上罩上一层金红肃穆的色彩。
赵骥心中注满了深厚庄重的仪式感,感到铜盆里升腾的火光,带着普天彻地的温暖,使他心头踏实而亮堂。
祭完祖,赵羡带着众人走出堂屋,回望屋内,对赵骥道:“前年你三叔、六叔等人提议,要修一座赵家祠堂,地都选好了,可你在南部、顺庆的大爷、四爷不同意,建在那边,良水这边又不同意。唉,意见不一,事不好办喽。”
赵骥道:“老祖宗的这幅画像不在我们家么,赵家在外子孙每年都要回来上香叩拜,我们这就当赵家祠堂了。”
赵羡道:“我们家太窄了,就一间屋供奉祖宗神位,人又越来越多,每回来都是挈儿带母,大呼小叫的,我是一怕地窄委屈了祖宗,二怕乱哄哄的吵闹了祖宗。”
赵骥道:“父亲所虑周全。等我忙过这阵儿,到南部、顺庆都走一趟,再探一探大爷、四爷他们的口气,看能不能劝一劝。”
赵羡道:“恐怕难以劝动。不过这事也不能太着急,慢慢来,总会有机会的。你现在当家理事,要在心里头记着这件事。”
赵骥应允。
李氏对赵羡道:“这事儿文阁怕是办不了,大爷、四爷面前你都说不上话,何况文阁这个小字辈。”
赵羡叹道:“就是,这两位老人顽固得很哩。算了,今天是年三十,高高兴兴过年,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
李东最会察颜观色,见风使舵,立即插话道:“老爷说得对,一家人高高兴兴过年,啥事都等过了年再说。年夜饭已备好,请老爷太太们、少爷奶奶入席喽。”
众人都笑道:“对头对头,过年过年。”
便在李东引导下来到饭厅,厅里已摆下满满一桌年夜饭,又生着两盆亮亮的杠炭火,温暖而温馨。
赵羡坐了首位,他左边坐着马氏,右边坐着李氏;挨到马氏的是赵骥、魏氏;李氏下边空着一座,然后是赵亮。
依次坐定之后,赵骥对李东道:“东舅舅,可以放火炮了。”
赵亮起身道:“东舅舅,我跟到你一起去。”
李东应了,带着赵亮出了中门,来到院门口,门口已悬着两挂长长的鞭炮。
李东点燃两根粗香,一根交给赵亮:“四少爷,我们一起点哈。”
赵亮喜不自胜,持香站到了左边,李东站在右边。
李东喊道:“一、二、三,点——”
两人同时将香头伸到鞭炮火捻上,一阵嗤嗤声过,立时噼哩啦拉炸响起来,鞭炮声大作。
城中已有鞭炮声此起彼伏,但声音都不太响,赵家的鞭炮有小手指粗,声音最为震响。
赵亮兴奋得脸都通红了,拍着手在院子里又唱又跳,又问李东晚上放的鞭炮和烟花准备好没有,李东说早买好了,晚上保管让你们放得尽兴。
回到饭厅,屋里众人笑道:“今年这火炮买得好,声音恁么大,恐怕整条武庙街都听得到。”
赵羡和李氏请李东也入席,位置就在李氏下首空着的座位。
李东推让,赵羡道:“你就不要客气了,这一年到头,我们全家大小的吃喝拉撒诸事都是你一人在经管,过年过节更是辛苦劳累。你这人又讲规矩,平时又不上桌,今天是过年,你本也是文阁他们的叔伯舅舅,理应上桌一家人一起团聚团聚。”
众人都说对头,赵骥和赵亮将李东强拉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