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日,赵玉莲独自陪着小文在中门上玩耍,赵骥正好路过,便跟她摆谈起来。
言谈中,赵玉莲话语闪烁,眉头常蹙,还不时唉声叹气。
赵骥心中已知了八九,便道:“大姐,有啥话你尽管明说,兄弟我虽莫啥大本事,但兄弟姊妹间,有事一定要相互帮衬。”
赵玉莲流泪道:“我听老汉儿说你要增加醋坊明年的出量,又这么一大家子人,哪儿不得花钱呀,又都得靠你一个人去挣。唉,姐姐是真开不了这个口啊!”
赵骥急道:“姐姐这是说哪里话,虽说你已出阁,但我们是亲亲的姐妹,街上邻居有个大事小情,相互间都得要走动走动,何况我们姊妹之间?姐姐这样想就是拿兄弟当外人啊。”
见他发急,赵玉莲不禁笑了,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实不相瞒,因为这两年来铺子里生意不好,想转向卖洋布,可本钱还差一截,你姐夫脸皮子薄,不好意思来,我只好舍着这张老脸来求弟弟了,给我们车个百把块大洋。”
赵骥沉吟道:“你这个数目也不大,不过今年是有点紧张,醋坊的钱都用在备料上了,一时腾不出来。南街上的几间铺面租金还没收上来,状元街的铺面租期快到了,还要等翻过年了才另租出去。这样吧,我先把数记到,反正你们现在也不用,干脆等到明年开春,你们不是要下来跟我们一道去成都吗,到时一并给你要不要得?如果等不起,就等我两天,我凑一凑,问题也不大。”
赵玉莲忙道:“等得起等得起,哪急在这一时,那不是憋到牯牛下崽儿吗,就按你说的办吧。真是谢谢文阁,解了姐姐的大难啊!”
赵骥笑道:“姐姐莫恁个客气,把你拖到起了,我这还不好意思哩。”
赵玉莲叹道:“你从小就仁义,姐姐莫得话说,姐姐一辈子都记得到你说的话:姊妹间要相互帮衬!如果文阁今后有啥需要姐姐帮忙的,尽管言语,到时候再看姐姐的吧。”
赵骥道:“那是当然。”
事情办好后,赵玉莲心中云开乌云散,心情大好,又丢心落肠地耍了两天,就辞别赵家,带着儿子小文儿从良水溯江而上,坐船回苍溪去了。
过小年祭完灶,很快便到腊月二十七了,按照赵家醋坊的老规矩,这天是东家与伙计们聚一餐的日子。
午时一过,赵骥便按照与陈翊升的商定,先来醋坊,却见那乞丐又坐在大门旁边,背靠着墙壁似睡非睡。
乞丐抬起头来盯着他,眼光有些迷离,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冻的,问道:“东家,年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骥心中一热:“祭灶神、打扬尘,熏腊肉、磨豆腐,烧杠碳、买火炮,还有红纸、蜡烛、祭祀三牺等等,我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乞丐笑道:“倒也备得齐全。大人娃儿的新衣裳也都做好了?”
赵骥点点头:“都做好了,就等大年初一穿了。”
乞丐不再说话,眼睛又眯了起来。
赵骥心中忽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场景似乎在哪里出现过,梦中?还是曾经的臆想之中?
无法确定,但此情此景的确似曾相识。
这感觉既荒唐又美妙,默默站了一阵,赵骥问道:“你的年准备得咋样了?”
乞丐忽张口唱道——
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
不浇那个交城就浇了文水
交城那个大山里没有那好茶饭
只有莜面靠老老还有那山药蛋
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
一辈子也没坐过好车马......
声调怪声怪气的,吐字也不清,赵骥根本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只能零星地听到几个什么城、水、饭、马等模糊的字音,但声调却甚为悲切凄惨,让人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陈翊升带几个伙计从醋坊里冲了出来。
伙计们手里都拿着棍子,带头的是陈晟。
见到赵骥,陈翊升忙迎上前:“东家,这讨口子哼哼哈哈唱的是些啥子哦,听又听不懂,象哭一样,这年跟腊月的鼠蔑人!”
赵骥知他是想把乞丐赶走,便摆摆手道:“讨口子也有个三十夜,都得过年哩。”
从身上掏出三个大洋,俯身递给乞丐,乞丐不接,赵骥道:“民国政府已正式废止现银流通,现在一律使用这种银元了。”
乞丐见说,伸出乌黑的手来,接过赵骥手中闪亮的银元,掂在手里翻来复去地看。
陈翊升道:“这些大洋够你吃喝几个月了,还不快谢东家赏。”
陈晟等坏笑道:“那他这几个月不讨口了又做啥子呢?”
赵骥斥退陈晟等人,对陈翊升道:“恁么冷的天,他也遭孽,未必晚上也窟在这的?”
陈翊升道:“晚上倒没在,也不晓得到哪儿去过的夜。”
陈翊升请赵骥进院儿,刚走进大门,就听见门外乞丐高声喊道:“谢东家赏!”
众人笑道:“这时候才想起来谢赏,这讨口子也有些意思。”
赵骥在陈翊升陪同下察看北边的库房,只见一字儿排开的几间大瓦房,里面分贮着麦麸、糯米、小麦、大米等酿醋原料,都用半人高的粗麻布口袋装着,袋口用麻绳紧紧扎住,在库里码成几大溜,高近房梁。
药材库里也分门别类码着当归、砂仁、麦芽等中药材。
又巡察了蒸房,自南向北一大通间,用四架山字形的粗木梁支撑着高大的瓦屋顶,分为蒸馏、发酵、堆渣三个区,室内地方开阔,空旷通达,转環自如,就是同时有上百的伙计在里面作业生产,也不会显得拥挤。
赵骥十分高兴。
又来到院里,在几排贮水缸中间转了一圈,赵骥用手拍了拍缸壁,连说了四五个好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今天停工,伙计们一大早就打扫完了醋坊卫生,收拾好了个人物品,就等跟东家吃了饭领了红包,好上街给家里置办年货,离坊回家过年。
大家见东家兴致很高,也都心情轻松,喜笑颜开,跟在东家和掌柜的后面在院里转。
陈翊升要赶他们,赵骥制止了,问伙计们在醋坊的生产生活情况。
伙计们都知道赵骥是个仁义东家,倒也不瞒他,都争相把这一年来各自的一些喜怒哀乐之事告诉他。
东家伙计其乐融融,相谈甚欢。
说到兴起处,赵骥又要看看伙计们的伙房、睡房,陈翊升忙道:“你是东家,看那些下人住的地方做啥子嘛,腌臜得很。”
赵骥道:“民国政府成立了卫生署,专管人民卫生、疾病等事,我们是生产食用醋的,如果伙计们太过腌臜,那酿出来的醋怕经不起卫生署的检验哦。”
陈翊升红了脸,声调都有些略略提高:“东家,这你放心,我虽不晓得啥子卫生署,也不晓得啥子检验,但从我到醋坊当伙计那天起,就知道醋是进口的东西,必须绝对干净。莫说我酿出的醋吃坏了人,惹官司对不起东家不说,就是吃不出问题,不干不净的,那也对不起各人的良心,半夜想起来都睡不着瞌睡哦!我酿了大半辈子醋,最讲究的就是干净。老实说,伙计们吃住的地方,自然比不上东家屋里头那样干净光鲜,但也是每天打扫,保持整洁,伙计们的衣服都是两三天一换。东家,莫说吃住,就是醋坊的茅坑,我也是安排伙计们轮流排班,每天收工后去江中提水来冲洗。”
赵骥笑道:“正该如此。”
陈翊升便带着赵骥来到后院,后院不大,自南向北排着两溜房屋,东边是伙计的睡房,西边是灶房;靠北的三间房是掌柜住的。
赵骥走进睡房,见大通间里并排摆着几十架木床,床上棉被摆放的还算整齐,走近床边细看,也没发现灰尘、蛛网等不洁之物,鼻子也闻不到异味。
看来陈翊升的确所言不虚,赵骥非常满意。
来到灶房,案板、水缸、盆碗井然有序,竹筷都整齐地码着,横放在一个钉在墙上的大竹篓中,柴草、水桶、扁担等什物,也都放得规规矩矩的。
赵骥也很满意,可又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一时却想不起来。
退出灶房,陈翊升笑道:“东家,到我住的屋里看下不?”
赵骥也笑道:“东家到掌柜屋里去东看西看,那是啥意思,不相信掌柜的?呵呵,陈掌柜莫闹玩意了。”
陈翊升忙道:“东家莫误会,我是看东家兴致恁么高,想请东家到我屋里坐坐。”
赵骥道:“有的是时间哩,今天就不了。”
伙计们都笑起来。
赵骥忽然一跌脚道:“我想起来了。”
陈翊升吃了一惊:“东家,你又想起啥子重要的事来了?”
赵骥道:“我看灶房里啷个没有桌子板凳呢,伙计们吃饭在哪儿吃?”